暮色笼罩下的济南，看上去黑压压的，令人一眼望去，完全猜不透隐藏了多少秘密的样子。 　　 此处地近机车大厂，是一片由低矮民居组成的村落。 　　 稍显崎岖和弯曲的村落土路上并没有架设路灯，只能依靠各家各户窗口投射的微弱灯光把夜色点缀的忽明忽暗。 　　 徐连成前头引路，请陈老师出门，在院落中的一角站定脚跟。 　　 “陈老师，你看这个叫王铁明的小伙子怎么样？” 　　 “是条宁折不屈的汉子。” 　　 陈老师看了徐连成一眼：“你是动了惜才之心？” 　　 “是啊，我听林强说，王铁明当时主动暴露，让小鬼子把他抓走之前一再告知林强，他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林强有知识有文化，能够为抗日大业做出更多贡献。至少说明这是一个有着朴素大局观的好小伙！” 　　 “况且，我也查了查去年的报纸，也去他家那一带走访了一下，他的出身没问题，他爹娘和姐姐都是惨死在小鬼子手里的。” 　　 “他跟小鬼子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徐连成抿抿嘴唇：“我觉得，这样的一个小伙，出身上靠得住，思想上也算有一定基础，以后只要能够引导好，就一定能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抗日战士！” 　　 陈老师想了想：“那就深入观察观察，如果的确没什么问题，先让他在你这边的抗日大同盟锻炼锻炼，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介绍他正式加入红党，成为我们的同志！” 　　 “好！就照你的意思办！对了陈老师，嫂子那边都安排好了吧？什么时候动身？” 　　 “这两天就动身。快到年关了，在外的游子回家乡过年，是一个天然的上路理由，比较不容易引起额外关注。” 　　 “对嫂子而言，回家过年不单单是个上路理由吧？她这些年跟着你为了工作东奔西走，多少年没回过家乡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这次我不单单是为了让她回家看看，而是想让她带着我两个孩子回去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徐连成愣了一下。 　　 陈老师幽幽叹息一声：“日军进占济南已经一年有余，敌后抗日工作的严峻性不容小觑。我着实不忍她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跟着我颠沛流离，担惊受怕。让他们回家乡去安顿下，我也能全身心的投入工作！” 　　 徐连成眼窝不禁微微发烫，眼前的陈老师，生于1907年，少年时代在广州求学期间，目睹灾难深重的中国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军阀的压迫下，满目疮痍，常叹息而发奋，蓄志以振兴中华为己任。 　　 他早年参加过北伐、1931年在华育小学发起过抗日募捐，并在那个国难频仍的历史关头，毅然决然的加入了红党。 　　 国虽有难，但幸运的是，在这片遍地苦难的土地上，还有像是陈老师这样一群为恢复中华国土而抱定随时准备牺牲决心的仁人志士！ 　　 “年关将近，火车票不是很好买。我在火车站上也算比较熟悉了，嫂子和大侄子他们定下来动身时间之后，您知会我一声，我帮忙把票买下。” 　　 “小徐，我不跟你客气，那就麻烦你了。” 　　 “陈老师，你说不跟我客气的！” 　　 “哈哈！” 　　 “对了陈老师，我记得您说军统济南站那边那个匿名联络点拆除之后，您留了信息希望能跟对方重新约一个联络方式，军统那边回信了没有？” 　　 “暂时还没动静。” 　　 军统那边不是没想过有动静，是暂时顾不上给点动静。 　　 事实上，鬼头看到用作匿名联络点的电话亭被拆之后，跟红党重约联络方式的心情，比陈老师、徐连成他们更迫切。 　　 过去数月以来的敌后工作中，军统济南站有赖于红党方面给出的情报，及时躲过了小鬼子多次围捕，尤其是他们的电台，甚至可以说没有红党的情报，早就被小鬼子捣毁了。 　　 但就眼下而言，鬼头有更忧心的事情。 　　 “还是不行？” 　　 “重要部件受损，我尝试了好多种修理方法，还是没办法修好……” 　　 1939年1月9日晚上，小鬼子对药王庙街周边区域突然封锁，杨文把电台背在背上，跟鬼头一块儿强行突围，在最后即将冲出临时哨卡的时候，一颗子弹突如其来的锁定了杨文的后背。 　　 这颗子弹虽然没能伤及杨文生命，但却把电台金属外壳打穿，打坏了内部的一个重要元器件。 　　 电台，是军统济南站保持与外部联系的重要工具。 　　 与其他城市兄弟单位的协作、军统总部相关命令的上传下达，全都依赖这部电台。 　　 电台受损，约等于军统济南站瞎了、聋了。 　　 因此，过去两天的时间里，杨文给供职的洋行请了假，专心致志的修理电台。 　　 只不过，受损的重要部件无法修复，约等于成效无限接近于零。 　　 鬼头既忧心又恼火：“你说你，指望你还能干点什么？能不能想办法买一个新部件？” 　　 杨文抿紧嘴唇：“这种部件专用于信号收发设备，从出厂到销售，都有严格的监控。咱们前脚买下一个这样的部件，后脚接着就会被鬼子重兵包围。” 　　 “……” 　　 鬼头明白，购买部件的路子走不通。 　　 他摸起桌上的香烟给自己点上一支，靠在桌边的椅子上仰起脑袋出了一会儿神，最终攥紧了拳头：“实在不成，那就只能走那条路了！” 　　 杨文愣了一下：“什么路？” 　　 鬼头沉声开口：“找到逢春留下的电台。” 　　 “？！” 　　 杨文知道逢春，那是军统济南站的前身军情处济南站的副站长。 　　 日军进占济南之后，军情处济南站惨遭小鬼子整体捣毁，几乎全员牺牲殆尽，站长殉国后，副站长逢春以一己之力，带领硕果仅存的十几个兄弟，跟小鬼子、汉奸进行了艰苦卓越的斗争，直至战斗到只剩逢春一人。 　　 从个人观感上讲，杨文非常钦佩逢春。 　　 但是从理性角度来说，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的顶头上司鬼头，跟逢春并不对付。 　　 他们早年间曾在沪上共事，彼此关系本来就不算融洽，而鬼头这个军统济南站站长的位置，又约等于是从逢春手里抢来的，说他们俩有仇都不为过。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鬼头不可能动用逢春留在济南的设备。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意味着鬼头用实际行动向逢春低了一下头。 　　 “……站长，对不起，都怪属下无能！” 　　 “不关你事。要怪只能怪咱们自己时运不济，明明咱俩已经突围成功，逃出小鬼子的封锁了，居然又飞来一颗子弹，把电台打坏了。” 　　 尽管鬼头很恼火，但这话是他的心里话。 　　 回想那晚的那颗子弹，他至今都还有些心有余悸。 　　 因为在电台中弹之后，鬼头曾经回头看过一眼，确认子弹来自一辆当时正自东向西飞速驶来的边三轮摩托车。 　　 假设车上的枪手当时不是瞄准了杨文而是瞄准了他，恐怕他现在就算没在停尸房躺着，也得在病床上卧着。 　　 妈的，那个枪手是谁啊，枪法太他妈要命了！ 　　 “不说这些了。咱们已经中断了两天跟外界的联系，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跑一趟罗盘日报，看看能不能赶在报馆发排印刷之前，塞上一个广告。” 　　 “罗盘日报？” 　　 “对！就是罗盘日报！” 　　 罗盘日报，以“罗盘”为名，乍听上去很有种开发明智为民众指引方向的味道。 　　 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份八卦小报。 　　 然而正因为只是刊载名人轶事、明星的花边新闻，兼之售价低廉，在民间发行量非常可观，甚至很多达官贵人的家眷，也都以这份报纸作为日常消遣。 　　 余初夏就是这份报纸的忠实读者，甚至按月给在宽厚所街附近徘徊的报童支付费用，以确保报纸出刊之后，第一时间送到她的理发店里。 　　 “小余老板，今天的《罗盘日报》到了！” 　　 “好，放那儿吧！桌上有热包子，自己拿两个吃！” 　　 “谢谢小余老板！小余老板好人……” 　　 1939年1月13日的早上，余初夏坐在店里的梳妆台前，给自己画了个淡妆，戴上珍珠项链和钻石耳环，这才拿起最新的罗盘日报到餐桌边落座，一边翻看，一边吃饭。 　　 翻着翻着，她目光猛地一凝，被报纸上一则寻人启事拴住了。 　　 “我妹小北，生于春，失散于去年夏天。久寻不到，盼十二月半老父亲打虎忌日姐妹重逢。如看到本启示，请与本报联络。” 　　 逢春去年离开济南之前，留给余初夏的行李箱里，不单单有电台，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明，东西她会随时回来取，但如果她本人不方便亲自回来的时候，会另外安排人来取。 　　 对方会在罗盘日报上刊发寻人启事，告知联系时间、地点。 　　 并为安全考虑，设定了一些暗语。 　　 我妹小北，是来自北方的小妹的意思。 　　 生于春，代表了逢春。 　　 去年，字面意思。 　　 夏天，代表余初夏。 　　 十二月，是十二点。 　　 打虎忌日，代指两人联手刺杀廖文克失败的地方（地处黑虎泉以南）。 　　 因此这则寻人启事翻译过来，就是来取电台的人，约她中午十二点在她去年跟逢春联手刺杀廖文克的地方见面。 　　 逢春姐回来了？她派人来找我拿电台了？ 　　 一股雀跃油然而生，瞬间让她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喜悦。 　　 尽管她们去年的联手并未成功，但毋庸置疑，正是逢春在她生命之中的出现，让她从毫无章法的出击逐渐意识到与人联手，才能有望报仇。 　　 这一刻，余初夏万分盼望着今日中午十二点与来拿电台的人会面。 　　 “不！不行！今天见面好像有些麻烦……” 　　 今天，是唐杨笃正式与马亮交接，出任SD省的公署省座之职的日子。 　　 上午会有个交接仪式，中午会有新任省座上任的庆祝宴会，廖文克早就安排了她陪同参加！ 　　 因此中午十二点她恐怕走不开。 　　 但，走不开就不去会面了吗？ 　　 此时常震敲门进来问询：“三姨太早！准备好了吗？老板让我来接您！” 　　 余初夏眼珠子悄悄一转：“这就准备好了。震哥稍等，我去后院拿点东西，咱们接着就出发。” 　　 常震点头：“不急，我等你一下。” 　　 余初夏起身去了后院，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打了个腹稿，随后进屋写了一张纸条放进自己包内的小口袋之中，然后再回去，跟着常震一起出门，上车出发。 　　 新旧省座的交接仪式，安排在省公署礼堂举行。 　　 余初夏赶到的时候，廖文克也刚到，正跟唐杨笃在礼堂门口有说有笑。 　　 唐夫人热情洋溢的迎上前来：“三姨太，刚刚廖总顾问说请常副官去接您了，我还想您什么时候到，也好找您说说话呢，您就到了。” 　　 “唐夫人对不起啊，早上起得晚了点，就来迟了。” 　　 “不迟不迟，三姨太能来，就是给我们唐家天大的面子了。” 　　 廖文克拄着文明杖走过来，上下打量余初夏一圈，笑眯眯的开口：“今天打扮的可以啊，不错不错，总算知道出门在外给老子长脸了。” 　　 “我哪天打扮的不可以？诬陷我都不带眨眼的，真讨厌！澜澜你快来替我好好收拾他一顿，省得他见面就知道气我！” 　　 余初夏眼角余光瞅见高澜在旁边闪了闪，果断招呼。 　　 虽说廖文克跟高澜的事，在济南特务机关属于是公开的秘密，谁都知道高澜早就抱上了廖文克的大腿，但廖文克毕竟不曾公开承认过，所以明面上廖文克硕果仅存的姨太太只有余初夏一个，而高澜依旧是特务机关电讯课的副课长。 　　 今日来此，她穿了笔挺整齐的日军制服，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情，此刻正跟省公署那边几名要员谈笑风生，乍听余初夏的招呼，不禁剜她一眼，走过来悄悄扭她：“你就害我吧！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跟你男人那点事是不是？” 　　 余初夏咯咯笑了：“你说的是哪点事啊？我怎么不懂呢？澜澜给我详细解释解释呗！” 　　 高澜咬牙切齿：“小心我详细料理料理你！” 　　 两个女孩子阵阵嬉笑，一看就是私下关系非常好的样子。 　　 不远处一些人瞅着这边，无不艳羡不已。 　　 “那就是廖总顾问的三姨太吧？我听说她原本是因为刺杀廖总顾问，才入了廖总顾问的法眼。没想到一来二去，被廖总顾问收服了！廖总顾问厉害呀！” 　　 “廖总顾问最厉害之处在于，别人家的姨太太们终日斗的不可开交，他家这两个却成了好姐妹！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手段……” 　　 “嘘——高副课长四姨太的身份，廖总顾问从未公开承认过。小心嘴碎，触了廖总顾问霉头！” 　　 “哦哦哦……” 　　 即将出任新省座的唐杨笃人逢喜事精神爽，红光满面的往前凑了凑：“廖总顾问，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先进去？” 　　 廖文克点点头：“好啊！三儿，咱们走吧！” 　　 余初夏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此时不过上午九点多钟，再有两个多小时，就能到中午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