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9月，暑气尚未褪去，清晨时分的大明湖上升腾着一层水汽，看着就像是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因为天热，所以很多百姓早上起得很早，这日的早上六七点钟，街上已经全是来来往往的行人。 　　 国民政府军统济南站的薛彪穿着一套黑色单衣混在路边行人的行列之中前行，一双眸子却是死死的盯着前面一个青年的背影，青年往东，他跟着往东，青年往西，他跟着往西，一刻都不放松。 　　 这是他的任务。 　　 他接到线报，今天上午八点钟，红党会在大明湖畔的北极阁有一次接头，其中一位甚至是现任济南工委的一把手老孙。 　　 被薛彪盯着的这个青年，年约二十七八岁模样，身穿一件灰色长衫，手里拎着一个依稀寻常的公文包，看着就跟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一个样。 　　 但根据薛彪过去数月收到的情报显示，这个青年极可能就是红党那位老孙。 　　 只要盯住他，就有可能锁定红党今天的接头，运气好的话甚至能够将这个老孙还有跟他接头的人全部拿下。 　　 国民政府和红党联合抗日是大层面上的合作，然而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国民政府任命的SD省省座沈红烈对这一合作面上支持私下抵制，更是于四个月前在山东各县组织了民众运动督导团，公然宣扬反红限红，甚至叫出了“宁亡于日，不亡于红”的口号。 　　 因此在敌占区的军统特工们一方面继续举着联合抗日的旗号，另一方面却是择机抓捕红党潜伏人员、瓦解红党在敌占区的地下组织。 　　 “妈的！带我兜了一早上的圈子，这家伙不是红党的老孙谁是老孙！” 　　 “不过你他妈兜到现在应该也兜到头了吧？” 　　 薛彪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时针已经指向早上七点五十分，所以他判断前面那个青年下一步必须要赶在八点钟之前赶赴大明湖北岸的北极阁，再没时间可以耽搁。 　　 今天的任务要成了！ 　　 眼看青年准备横穿马路，奔斜对面的一个胡同口而去，薛彪抖擞精神准备跟上去。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突然开过来，停在他的身边。 　　 薛彪楞了一下，浑身上下的肌肉随即绷紧，悄悄背过一只手握住了别在后腰上的手枪。 　　 出任务不但要有着很好的眼力，更要时刻保持警惕。 　　 任何突如其来的小变化，都有可能是一场恶战的开始！ 　　 黑色小轿车后排车座旁边的车窗缓缓滑下，探出一颗脑袋笑吟吟的开口：“先生您好，打听一下，汇波楼怎么走？” 　　 这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长相谈不上漂亮，但乍看之下端庄、周正，十分耐看。 　　 只是左侧脸颊上隐隐有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胎记，有点毁形象。 　　 问路的？不像吧？ 　　 汇波楼建造于元代初期，因为楼建在汇报桥上得名，登楼可南望历山、玉函等名山，北观华山、鹊山、药山诸景，仰视碧空晴云，下临明湖清波，在济南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景点了。 　　 怎么会有人不知道怎么走？ 　　 薛彪狐疑的看着对方。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不解之处，女人嫣然一笑：“对不住，我是东北人，刚到济南没多久，想去汇波楼游览一下，苦于不认识路，已经在这附近绕了好几个圈子了。先生知道路的话麻烦帮帮忙，谢谢你！” 　　 原来是这样，外地人就难怪了。 　　 薛彪身上的肌肉稍稍一松，不耐烦的往西指了指：“你继续往西，再有百十米左右，有个小路口往南一拐就是！” 　　 “谢谢先生！” 　　 女人道谢，车窗滑上，车子重新启动，缓缓驶离。 　　 薛彪再抬头，哪儿还有那个青年的身影？ 　　 奶奶的！老子盯了一早上都没跟丢，最后被一个问路的给坏了好事！ 　　 “？” 　　 “跟踪我的特务呢？怎么不见了？” 　　 拎着公文包的青年老孙保持着正常速度行走在街头，偶尔借摘下来假装擦拭的墨镜观察一下身后的情况。 　　 确认那个一早上都在他背后晃悠的身影不见了之后，他有点怀疑自己被保护了，但是没什么证据。 　　 不过……不管了，先去接头要紧！ 　　 老孙再不迟疑，加快速度来到大明湖畔的客船码头上，雇了一艘小船，去了大明湖东南一角的湖心岛。 　　 湖心岛面积不大，三分钟内就能走遍全岛。 　　 岛上有座驰名南北的建筑叫做历下亭。 　　 今日接头，本来定在北极阁，但在昨天晚上又被临时改到了历下亭。 　　 此时历下亭中立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衣着华贵，首饰高端，一副珠光宝气的样子。 　　 看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的同志。 　　 那么，接头的同志还没到？ 　　 老孙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针已经指向7点59分，很快就要8点整了，但为什么环顾整个湖心岛，都没有看到第三个人呢？ 　　 他有些焦躁。 　　 这次接头，是SD省红色特工分部安排的，据说接头的命令直接来自延安的红色特工总部，前来接头的同志非常重要，本次接头的意义自然不言自明。 　　 坚决不容有失！ 　　 老孙再次摸出怀表看了看，7点59分58秒！ 　　 与此同时，历下亭中的女人忽然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腕表，接着朝老孙的方向瞄了一眼：“这位先生好雅兴，一大早就来游历下亭。” 　　 老孙谨慎回应：“闲极无聊，随便来看看。” 　　 女人浅笑：“依我看，先生不是闲极无聊，是近来没了工作，又不愿家中妻儿为生计担忧，所以才一早出门，佯装上班，实则却是四下散心的吧？” 　　 没工作、佯装上班、散心？ 　　 老孙心头一跳，尝试着开口一笑：“女士误会了。久闻历下亭‘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美名，平日忙于工作无暇游览，今天凑巧有半天时间，所以才来欣赏一番。” 　　 女人掩嘴笑了：“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吗？为什么我记得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呢？难道我记错了？” 　　 老孙再不迟疑，疾步走进历下亭，朝女人热情的伸出双手：“您就是范同志吧？” 　　 “你好老孙同志！” 　　 范同志使劲跟他握握手：“这次我来的突然，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听省里的同志讲，范同志这次来济南有要事在身，不知道有什么地方需要配合的，还请范同志不要客气，我们一定好好配合！” 　　 “老孙同志你客气了，组织上这次派我过来，是长期留在济南开展工作，以后咱们要多多联络，多多合作。” 　　 “长期留在济南？” 　　 老孙不禁愣了一下。 　　 他虽然是济南工委的一把手，但眼前这位范同志是红色特工总部直接派来的人，双方压根不在一个层面上。 　　 总部安排这么一个人过来，是对我过去一段时间的工作不满意，准备换人吗？ 　　 老孙在心里飞快的做了一个自我检讨，脸上不禁一红，有些惭愧的开口：“范同志客气了，济南这边的工作，我自从今年四月份接手以来，很多事做的的确不尽如人意。上级领导派您过来，是对我们济南这边地下工作的支持，我以后定当好好协助范同志，把工作搞好！” 　　 女人愣了两秒钟：“老孙同志你是不是误会了，我这次过来有我自己的任务，跟你济南工委的工作属于平行操作，并没有介入你本地工作的意思？” 　　 老孙也愣了：“您自己另有任务？” 　　 范同志点了点头：“老孙同志，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们有一个同志长期潜伏在敌人内部，在情报方面为济南乃至整个山东的抗日工作做出了巨大贡献。今年2月份，日军特务机关联合宪兵队城内分遣队，对我们潜伏在济南的同志展开了一次大清洗，陈隐贤同志也在这次大清洗之中牺牲了。从那以后，组织上与这名同志失去了直接联系。” 　　 “我知道！我听蔡志程同志提起过，说有赖于那位同志提供的及时重要的情报，我们取得了多次辉煌的胜利。” 　　 “我接手济南工委的工作之后，也曾经向上级领导申请过，希望能够跟这位同志联系上。但省里的同志告诉我，我级别……不够。” 　　 老孙满怀希翼的望着范同志：“那您这次的任务，主要是跟那位同志重建联系？” 　　 范同志点了点头：“是的！不过老孙同志，上级领导不允许你和那位同志取得联系，并不单纯是因为你级别的问题，主要是因为那位同志在敌人内部潜伏多年，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敌人的信任。红色特工总部之所以对他个人采取垂直管理的原则，主要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这个还需要你能理解。” 　　 “理解理解！其实我想跟那位同志联系上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想借助这位同志的情报优势，更好的开展工作。那，范同志这边的任务上，有什么需要地方上协助的，您尽管开口。” 　　 “暂时没有，等我跟那位同志联系上之后，咱们还要商量一下既安全又行之有效的情报交通系统，到时候咱们彼此合作的机会就多了。” 　　 “明白，您尽管放心，届时我一定好好配合您的工作！” 　　 “提前谢谢你了老孙同志！” 　　 “您客气，那我们以后怎么联系？还是通过上级领导安排？” 　　 范同志微笑着摆摆手：“不用这么麻烦。接下来，我会接下东方大酒店的经营权，到时候你可以直接去东方大酒店找我。” 　　 老孙十分意外：“东方大酒店？大汉奸廖文克正在招标经营权的那家？原来的凯旋酒店？” 　　 “就是那家！” 　　 凯旋酒店是原身廖文克的父母廖山南和唐晓霜于1905年独资开办的大型酒店，集餐饮、住宿于一体，无论是规模、设施，还是服务水准，都曾冠绝整个济南。 　　 1919年，廖山南和唐晓霜相继离世之后，凯旋酒店随之关门歇业至今，已经闲置多年。 　　 上个月，廖氏商社突然放出风声，说廖文克有意重整凯旋酒店，改名东方大酒店，并就经营权对外公开招标，价高者得。 　　 一时之间，整个济南商界，尤其是酒店业同仁倍感震惊，明面上热烈欢迎廖总顾问重振廖氏酒店业、重塑济南高端酒店形象，暗地里都在骂他贪得无厌，仗着有小鬼子撑腰，跟其他业界同仁抢饭吃。 　　 明里暗里的议论持续了数日之后，有些聪明人立刻想到了对策，既然东方大酒店重开业的势头挡不住，那不如想方设法接手经营。 　　 只要能够拿到经营权，总少不了能在廖文克的碗里分一杯羹。 　　 不管多少，都是额外赚的。 　　 因此，这事在济南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济南特务机关的很多人也都听说了。 　　 “廖桑，我听说你东方大酒店的经营权招标会快要开始了，恭喜啊！” 　　 范同志跟老孙接头的这天上午，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鬼子坐在济南特务机关最高经济顾问办公室的会客区沙发上，笑吟吟的晃了晃手里的那份最新的《山东新闻报》。 　　 报纸头版有一个四分之一通栏广告。 　　 这则广告已经在报纸上连续刊载了将近一个月，主旨是预祝东方大酒店（原凯旋酒店）经营权招标会成功举办，还有一个大大的倒计时。 　　 今天的报纸上，已经是倒数第三天了。 　　 也就是说，再有三天，招标会就将正式开始。 　　 这个四十岁上下的鬼子，名叫河野月次郎。渡边度被主卧室里悬挂的十四颗日本间谍的人头，吓到从济南特务机关的机关长任上辞职之后，原本担任青岛特务机关长的河野月次郎来到济南接任。 　　 这是个资历很老的特务头子了，在出任青岛特务机关长之前，他还曾经主持过九个月的太原特务机关。 　　 如今，他在济南上任半年有余，廖文克依旧感觉有点拿捏不准他的脾气性格。 　　 廖文克递给河野月次郎一支烟笑呵呵的回应：“谢谢机关长，没想到属下私人经营的一点小生意，您还一直惦记着！” 　　 “廖桑太客气了，那可是原来济南最高端的综合性大酒店凯旋酒店啊！廖桑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就是一鸣惊人，大手笔啊！” 　　 河野月次郎慢慢吐出一口烟：“不过廖桑，您个人的商业经营我不管，可我有必要提醒一句，东方大酒店的经营权对外招标工作，你要小心了。” 　　 廖文克看他一眼：“机关长话里有话吧？不妨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