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霜,我是不是在做梦?” “阿姐你别问我这个问题行不行?” “?” “我现在也跟做梦一样。” “小霜……” 廖文克本名张霜,1924年于北平的燕京大学毕业后,原本拟定留校任教,但因红党工作需要,他远赴沪上,在商务印书馆做编辑工作,并以此为掩护,深入学校、工厂,广泛宣传红党,发动学生游行、工人罢工,与反动派展开了艰苦卓越的斗争。 1927年4月1日,蒋光头悍然拉开了白色恐怖的序幕,大批在沪红党、民主人士遭到通缉、逮捕、暗杀。 那天晚上,张霜回家途中遭遇敌人跟踪、暗算,几番你来我往的枪战之后,虽然勉强逃脱,但身中三枪,因失血过多,倒卧在街头。 就在国民政府的特务顺着他沿路留下的血迹即将摸上他行踪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小手把他搭在自己纤瘦的后背上,背回崔园路六巷189号藏了起来。 后来张霜才知道,救了自己的那个女孩名叫范红美,1902年生人,比他大五岁。 她是沪上远郊人士,因为脸上带着一块胎记,看上去很碍眼,所以到了适婚年龄后,媒婆登门给她介绍的对象不是残疾,就是精神有问题,她不愿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命运来安排,所以背井离乡来到沪上谋生存,目前在沪上第三纺织厂做工。 工作期间,她多次跟着工友去听过张霜宣传救国思想的讲话,还为了读他编写的宣传小册子,专门买了一本字典学认字。 那天晚上,范红美下班回家途中,无意中发现了中枪重伤的张霜,然后又听到特务们的呼喊声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时间福灵心至,立刻想到如果张霜没人搭把手,今日一见就是最后一面。 勇敢的女孩冒着生命危险把张霜背回了家,还偷偷找了医生,谎称是自家远房亲戚被特务们当红党打伤了,跪下来求医生帮忙治伤开药,后来更是在张霜养伤期间不辞辛劳的照顾。 张霜的命就这样被范红美救了下来,但他原来的编辑工作已经暴露,原来的公寓也不可能再回去了,因此接下来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住在崔园路六巷189号,住在范红美的家里。 对外,范红美宣称他是他的远方表弟。 在家,两个人一个屋檐下丝丝缕缕的朝夕相处,让范红美多了一个比亲弟弟还亲的弟弟,让张霜有了一个姐姐、生意合作伙伴、战友……同志! 1931年,日本人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东北巨变。 张霜接到上级指示,赴东北开展抗日活动。 他和范红美在火车站作别,并相约日后书信联络,哪怕天塌地陷也不能断了联系。 范红美后来才知道,张霜乘坐的那列火车驶出沪上之后,遭到了国民政府密查组特务的突击检查…… “我心想坏了,小霜就在那列火车上,他不会出什么事吧?于是我整天守在火车站,遇上操着东北口音的人就跟人打听,认不认识张霜,听没听说过张霜,有没有张霜的消息。” “一直到组织上通知我,说你出发东北的当天,被特务逮捕,已经牺牲了。” “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牺牲了,所以我主动找组织申请,去沈阳开了一家小酒店,一方面为我党潜伏在沈阳的同志提供各方面支持与保障工作,另一方面就是打听你的消息。” 范红美说起八年来的旧事,心头酸涩难耐,不争气的眼泪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泉水一般涓涓涌出眼眶:“天可怜见,小霜,我真没想到你真的还活着,我来济南工作就是跟你对接。你,你快告诉阿姐,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反锁房门的套房里,范红美紧紧抓着廖文克的手,就仿佛一旦松开,又将永远的失去廖文克一般。 她太害怕了,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然而哪怕是梦,她也想永远留在梦里,永远不要醒过来。 听廖文克被逮捕后遭受的酷刑,她感同身受,泪眼婆娑; 听廖文克接受周先生的最新指示,以替身身份潜伏在原身廖文克的身边,她紧张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听廖文克为了跟原身廖文克保持完美契合,自己敲断了自己的腿,她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听廖文克那一夜借逢春之手杀掉原身廖文克,并完美替代,她掌心里捏了一把一把的汗水; 听廖文克过去一年接受的一次又一次或明或暗的甄别,她情不自禁的把他揽在怀里,就像当年他伤口发炎发烧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遍一遍的呢喃着:“没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阿姐,你来了真好。我八年没睡过安稳觉了,你让我睡一下吧……” 范红美看着他疲惫不堪的双眼,心都碎了。 廖文克真的太累了,此前给原身廖文克做替身的时候,他就因为高度紧张,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后来成功顶替廖文克的身份,与特务机关的小鬼子、二鬼子以及省市各级公署的汉奸走狗们周旋,同样保持着高度的紧张,一个月里至少有二十七八天根本无法入睡。 因为他没有安全感,他时刻担心也时刻准备着某天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小鬼子的屠刀。 只有在范红美的身边,他才感觉自己是安全的。 只有范红美,让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付出去…… 很快,套房卧室里响起平稳均匀的鼾声。 范红美蹑手蹑脚的出了卧室的门,来到套房内设的小厨房。 大概是因为廖文克偶尔也会来这边住一住的缘故,厨房里的厨具、食材、佐料配备非常齐全,她逐一查看一圈,心里有点打鼓,默默盘算着是给已经在她心里住了十二年的小霜做一碗红烧肉吃吃,还是做一碗腌笃鲜尝尝…… 最终,她还是做了一碗他最爱的猪油泡饭。 “好吃!要有还吃!” 廖文克睡醒之后,脸都没有顾上洗一把,捧起饭碗抄起筷子就往自己嘴里扒拉泡饭,一通又急又快的碗筷奏鸣曲之间,一大碗饭被他吃得粒米未剩,把范红美看得心头酸酸的。 她抬起手来,用柔软的指肚帮廖文克擦掉嘴角粘着的米粒:“慢点吃,爱吃的话,以后阿姐经常给你做。” “好啊,谢谢阿姐!” “要死的啦,跟阿姐这么客气做什么?” 四目相对,两人神思不约而同的飞回十二年前,飞回沪上崔园路六巷189号。 那时廖文克因为身份暴露的缘故,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工作丢了,没有收入,而范红美因为需要照顾他不能按时按点去纺织厂上班的缘故,收入锐减,两个人时常依靠范红美去菜市场捡拾别人不要的菜叶子回去充饥。 而最大的幸福就是范红美发薪日,咬牙狠心割一小块猪肥膘回家炼成猪油做猪油泡饭。 再后来,尽管伤势痊愈后的廖文克开动脑筋,带着范红美转行做起了掮客,赚的钱慢慢多了起来,但对于他们两个来说,一碗猪油泡饭依旧是唯一的心头好。 因为这样的一碗饭,承载着两人相依为命的最初…… 廖文克眼角悄然湿润,他佯装揉眼擦拭干净,露出一个笑脸:“阿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成家了没有?姐夫是做什么的?” 范红美轻轻摇头:“没有成家,你哪儿来的姐夫?” “为什么呀?一个人过多辛苦呀!” “不苦。年轻时遇到了一生都忘不了的人,再看其他男人全都不入眼。” 廖文克楞了一下,躲开范红美炙热的目光讪笑一声:“阿姐眼光高。” 范红美的眼角也湿润了,她假装收拾碗筷去了厨房:“别只顾着说我了,你呢?这些年跟宁小姐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我当年离开沪上去东北,是跟她正经八百分过手的,还怎么联系?估计她早就当我死掉了。” “那时不懂你为什么坚持挨她嘴巴也要假扮移情别恋跟她分手,后来我才知道,你只是怕自己去了东北万一有个闪失,耽搁她一辈子。” 廖文克苦笑:“新霁是个很单纯的女孩,我为了工作,对她多有隐瞒,心里一直愧疚。分开,也算是图一个心安。” 范红美泡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宁小姐不但是个很单纯的女孩,还是个很好的姑娘!你做编辑风光无限的时候,她跟你风花雪月,你丢了编辑工作,穷困潦倒的时候,她要么写稿赚稿费给你买礼物,要么省下自己的餐费给你买烟,很难得的。不后悔吗?” 廖文克抿抿嘴唇:“她值得更好的男人。” “你就是最好的男人……” 范红美默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状若无意的开口:“听说宁小姐现在还是单身,也没有成家呢。” 廖文克忽然心疼:“是吗?她这人也挺挑剔的……” 同一时间,济南特务机关办公大楼里,河野月次郎也把“挑剔”这个词安在了廖文克的身上。 “根据我的观察,廖桑这个人其实也挺挑剔的。凡事务必做到尽善尽美,哪怕在别人眼里,一件事情已经做得非常完美了,他还是能找出不足的地方。” “这是一个优点,但也是一个很值得玩味的优点。” “所以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会选择范红美女士接手东方大酒店的经营权。单纯的因为她给出的标的额最高?” “最最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是,招标会结束之后,他居然跟范红美女士独处了六个小时!可我们这位范女士明明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女,以她平淡无奇甚至还有点瑕疵的颜值,连美女的边都触碰不到吧?” “有点意思……不!是很有意思!” 河野月次郎磕了磕烟灰,抬头望向站在他办公桌前的吉野少佐:“吉野君,沈阳方面你联系过没有?” “联系过了,范红美的情况并不是太复杂,已经调查清楚了。” “说说看。” 吉野少佐展开手里抱着的文件夹:“调查显示,范红美1932年在沈阳开办了一家酒店,规模很小,只有不到十个房间,前面饭厅最多能容纳十六个人就餐。” “这家小酒店,她开办了五年之久,据街坊邻居证实,她依靠这家小酒店应该赚了一点钱,但绝对没有赚过大钱。” “1937年年底,她结束了这家小酒店的营业,市面上也没有丝毫她的消息。” “今年三月份,范红美再次回归沈阳人的视野,名下多了一家在沈阳数一数二的大酒店,设客房168间,另有可供300人同时就餐的餐厅。” “这家酒店来历不详,有传言说,她消失的一年多时间里,是去做了胡子,依靠打家劫舍赚了大钱,然后回到沈阳购置大酒店洗白。” “也有传言说,她是傍上了酒店的原主人做小,在原主人因病亡故之后,又经过了一番血雨腥风的家族内斗,最终夺取了那家酒店的所有权。她今日参与投标拿出的550万现大洋,就是出售沈阳那家大酒店所得。而她之所以刚刚接手那家酒店接着就出手转卖,据说是因为担心酒店原主人的家人找她麻烦,所以不如套现。” “……” 故事不复杂,而且接近于一个闭环。 河野月次郎想了一下:“传言这种事情做不得准,听听可以,当真就输了。还能不能调查的更清楚一些?” “已经在调查了。沈阳那家酒店的原主人以及现在的主人应该都还在,沈阳方面目前正在想方设法联络他们问询。” “查清楚了告诉我。” “哈伊!” 河野月次郎抬头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吉野少佐:“还有事?” 吉野少佐有些为难的开口:“是武山七郎先生有事。” “?” “他今晨派遣了三拨八名杀手前去刺杀廖桑,那些杀手无一例外被抓被打死,廖桑最后让人把尸体摆到了武山先生的酒店门口。武山先生倍感屈辱,要求咱们特务机关严厉惩治廖桑,为他主持公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