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脑门官司
“假的?假警察?假抓捕?” “那你说呢?”书勇说,“第一,绑架你,利用你,目的已经达到,干嘛还要把你送回到绑架地?这不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而是愚蠢之极。哪有绑匪把被绑架人往他们案发地送的?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书诚倒吸一口凉气。 书勇接着说:“第二,半夜三更,五六个警察在旅客码头等候海上劫持嫌疑人,然后,一口咬定他们就是走私犯。这个思维看上去很混乱,其实一点都不乱,因为你当时满脑子就认定他们是走私犯。” 书诚无语。 书勇说:“再说了,那五六个警察怎么知道那三个绑匪会到码头来呢?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假警察。” “为什么要设计这一出戏呢?” “‘假警察’一喊抓走私团伙,你觉得痛快,觉得解气,随后,你的神经就松弛下来,你就很快把这个问题放下,而是一门心思在哥哥面前发牢骚。” 书勇说,“你看,你是绑架案的当事人、受害人,你不是没有在第一时间报案吗?你被绑匪释放后,第一时间你在干什么?” “坐车去你宿舍啊。” “那你没觉得,那辆黄包车也是他们整个行动的一个环节吗?” “如果我中途下车报案,黄包车夫会阻止我、干扰我吗?” “他肯定会给绑匪打电话报信。” “那我们现在把黄包车夫找到,他是有特征的,他的声音喑哑。” 书勇立即用喑哑的声音说:“你又怎么知道,声音喑哑不是伪装的?”他又变回正常的腔调,“再说,就算你把喑哑的车夫找出来,就他是绑匪团伙的,你有证据吗?” 书诚没有说,他之所以没有及时报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这些绑匪对他很友好,特别是那个女孩表达出的善意。 还有,他们在谈论海关时,那一腔正气。女孩一再申说的“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在做大事。” 现在,书诚又知道,日本人走私出口的五十万块银圆的私货全部落入中国所谓的劫匪之手,那他就更不会报案了。 他们利用了书诚的善意和正义。 沉思、沉默了好一会,书诚说:“下一步怎么办?” “本来,这个暑假,我是建议你回上海,跟书瑛在一起。书瑛也是这个意思,她自从进入海关后,越发看到海关内部的不公平,我和她已经在海关了,她不希望你再加入海关,她希望你另谋出路。” “姐姐跟我说过,我没同意,我已经上北平税专两年了。再讲这样的话,不是不合时宜吗?” “她想供你到香港读书,或者去美国留学。她说,她在海关现在的收入也比较丰厚。而海关呢,又不允许女职员结婚,她的钱干什么呢?培养你呗。多好的姐姐啊。” “为了我,就牺牲她一生的幸福。我是不可能答应的,你也不会答应。所以,这是不可能的事。正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回上海。” “所以,你就义无反顾地跑到我这里来了。你就一头扎进了人家的套子里。” 书诚想了想,忽然问:“哥,我到烟台来,是我们俩商议的,绑架我的人是怎么知道的?而且知道得那么准。” “你来之前,最后确认要来,是通过什么渠道跟我商量的?” “电话。”书诚自已一拍脑袋,“电话,邮电局,接线话务员。” “你要北平打出电话,有一个话务员。到了烟台转接,又有一个话务员。 “接到东海关,东海关内部又有一个话务员。我的办公室有人接到你的电话,然后喊我接听。 “我跟你通话时候,还有人有等着用电话。你瞧,这一路广而告之。” 书勇说,“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不跟你在宿舍见面的原因了吧……日本侵略到哪里,中国的内情就复杂到哪里。” “刚才那三个日本浪人会纠缠你吗?” “会的,但是,我也不怕。你看到刚才那个服务生吗?他叫王骁,是我们聘用的保卫人员。好在海关有钱,我们就是靠钱保持这一点尊严。” 书勇叫来服务生,付了钱。兄弟俩沿着沙滩漫步。 书勇问:“想去浴场吗?” 书诚摇摇头,说:“想睡觉。” 书勇说:“其实,我也严重缺觉,只是见到你,我就兴奋。你和书瑛,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梅姐不好吗?” “她?”书勇说,“当然好。但是,她是海关人员。按照海关的规定,如果我们结婚了,其中一人就必须辞职。 “而且,书瑛对她印象非常不好。你知道的,我想回上海,想到总税务司署工作。那时,就算梅竟芳也调到江海关,那她跟书瑛在一个关工作,她们能相处得好吗?”书勇转过脸对弟弟说,“你瞧,哥这里也有一脑门官司呢。” 书诚想,看来书勇哥和梅姐之间已经产生了隔阂。这一点,梅姐也感觉到了,所以对自已态度太殷勤,殷勤到有些讨好的味道了。她是迫切想获得茅家人的认可。 还有,难怪她对茅书勇留下的书法格外敏感,生怕茅书勇有什么事瞒着自已…… 这时,服务生王骁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食盒,递给茅书勇说:“书勇哥,这是给嫂子的。” 书勇忙问:“摆脱啦?” 王骁说:“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在打我骂我欺负我,我根本没有挨到他们的身体,我没有过错。” 书诚说:“对,我可以作证。” 王骁说:“警察也看到了。” 书勇介绍书诚跟王骁认识。 茅家兄弟起身离开烟台海员俱乐部。书勇嘴里咬着一根牙签。书诚提溜着食盒。 经过一个报摊,报摊上的报纸品种很多,一眼扫去,有《芝罘快邮》《渤海日报》《东吹报》《钟声报》《进化报》《烟台健报》等等,约有十七八种之多。开放的烟台,资讯之发达可见一斑。 书勇丢下零钱,顺手捡了一份。书诚瞟了一眼,是《芝罘商报》。 他想到,在哥哥的宿舍看到的是《芝罘日报》。这份商报是从这份日报里派生出来的,由中国人主办。 书勇边走边快速翻阅。他没有看到“富士丸”号商船遭到劫持的消息。 他摊开报纸,浏览报纸中缝的广告栏目,看到一则启事: 本店新到一批北方水产品,品种齐全,欢迎新老客户前来选购云云。广告署名是“烟台顺发水产公司”。 书勇知道,这是一家不存在的公司。 两人继续往前走,快到俱乐部院子大门口的时候,看到海蜇头在那里用英语对着路过的外国人叫卖香烟。 “海蜇头。”书勇吐了口中牙签,喊了一声。 海蜇头小跑着过来:“两位长官,你们走啦。” 书勇从书诚手上拿过食盒,说:“给。” 海蜇头接过食盒,鞠了一个躬。 书诚问:“怎么都叫你海蜇头?你的名字叫什么?” “回长官,我从小没名字。之前卖海蜇,大家都这么叫,就当做是名字了。” “你父母没给你起名字吗?” “我没有爹妈,吃百家饭长大的。”海蜇头大大方方说。 书诚心念微动,笑着指了指书勇说:“他才是长官,我不是。你以后叫我书诚哥就行了。” 海蜇头点点头:“书诚哥。” “刚才听你叫卖香烟用的是英语?” “是English,我还会讲俄语和日语呢!”海蜇头颇为自豪,张口就说了几句俄语,然后结结巴巴说了两句日语,全都是推销香烟和夸人的应酬语。 海蜇头的日语说到一半,不好意思地笑了:“日语是最近刚学的,还不熟。” 书勇笑着对书诚说:“你看看,是不是比你强?” 海蜇头更加不好意思:“比不上书诚哥,我只会说这么几句,还不会写字。” 书诚问:“想学怎么写自已的名字吗?” “想!” 书诚在身上摸出一支自来水笔,找海蜇头要来一个空烟盒,撕开,垫在食盒上,在烟盒反面写海蜇头的名字。 “海”字才写一半,自来水笔就没水了,甩了几下,也没有用,就是写不出字来。 书诚就把这片烟盒递给海蜇头说:“只写了一半,下回再教给你完整的吧。” 海蜇头十分珍惜的样子,把这张纸片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藏到卖烟的木箱夹层里。跟书勇、书诚打了招呼,然后,拎着食盒,快快乐乐地走了——他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享用。 书勇和书诚走了几步,书诚反应过来,说:“哥,那个食盒,海鲜,不是带给梅姐吃的吗?” 书勇说:“你忘了吗?你出门的时候跟她说,你到海滨浴场的。那个食盒,是海员俱乐部的。” 书诚恍然大悟,说:“那我们还真的去海滨浴场吗?” 一辆黄包车在他们面前慢下来。书勇一招手,接着说:“当然要去。” 他刺溜一下钻到车里,又从车里伸出手来拉书诚。 书诚坐上车,书勇说:“你要多锻炼身体,在学校里别一天到晚就知道趴在书本上。年纪轻轻,比我还笨。” “我年纪轻轻,你又大多少了。再说,我刚才根本没有准备。” 这一年,书诚二十岁,书勇二十六岁。 兄弟俩真的到了海滨浴场。先去买了衣服。在选衣服的时候,书诚说:“老板,挑最时尚的最贵的。” 书勇故意龇着牙,说:“今天豁出去了,任你宰。” 书诚试好的衣服,伙计包好了。书勇付了钱,对书诚说:“没有及时到码头接你的事,我们两清了。以后见到茅书瑛,可不许再提了。” 书诚兴奋地把衣服包抛起来,接住,又抛起来,说:“那可不一定。” “小赤佬,你还没完呢。” “今天你瞒着梅姐到海员俱乐部。这个情报有价值!” “你敢!小心我把你的小细腿劈断了当柴烧。” 从衣服铺出来,书勇说:“你下海吧,我在淋浴房躺一会儿。” “那我也不下海了。” “你不下海,头发就没有海水味道,知道吗?” 书诚想,是啊,那在梅姐那里就穿帮了。 书诚仰卧在海水里,随风漂泊,随波逐流。他在头脑里回放着自已来到烟台这十几个小时发生的事…… 海关,也不是清净之地。相反,正在被各方势力拉拢和利用,就算你竭力回避,一不小心也会被裹挟进去。 洋人管理下的海关,一条铁的纪律就是政治中立,政治超然。海关职员绝对不允许过问和参与政治。 可是,覆巢无完卵。国难当头,但凡是中国人,就没有一个是局外人,没有一处是保险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