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军旅出身的优秀战士,莫热图船长的身体素质是不容置疑的,而另外一位纤夫斯科特,按他自己的话说:“这点活儿总比当初被巴西人抓去搬红木的时候来的轻松。”因此,尽管在拉纤的过程中抱怨个不停,两位水手还是尽心尽力地带动着小船,向海拔更高处的山地迈进。幸运的是,这里虽然坡度较大、海拔极高,但是土地却开阔平整,河道也相对笔直,前进起来并不是特别费力。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遇上无风时节,船员们便轮番上阵,用纤绳靠人力带动木筏;如果赶上有好风,纤夫们也可以暂时回归乘客的身份,继续利用巧妙的斜帆快速前进。经过短短两天,小小的木筏就已经经过了好几处洄湾和一处河流交汇口,完成了麦居什河上一多半的行程。 同时,前进在这片土地上,队员们也已经能够深刻感受到来自火山的影响了。陪伴他们一路的低矮草本植被正在逐渐消失,因为滋养他们的沃土、乃至沙土已经被新的地貌替代:地平面上几层火成岩石、粗面砾石、爆发过的玄武岩、凝灰岩、全部火山的凝固熔岩流和熔合斑岩结成了不可思议的可怕形状,熔岩表面的皱纹好象锚链,有时伸展出来,有时卷缩起来,将这里打造为了一个扭曲的黑色世界;伸出在地平线以上的粗面岩小山以及他们嶙峋的山顶,在迷茫东去的云雾之中一望无际,一片片似雪非雪的白色晶体镶嵌在富含硫磺的黑黄色地面上,不时映射了道道散光,在遥远的山腰上闪闪发亮;在火成岩、玄武岩、花岗石和其他火成物质组成的石堆之中,时常有白色的雾气从裂缝里往空中喷射,这种状况直接说明了此地有火山活动的情形。 麦居什河就在这样的地面流淌着,而在它不断向北追溯的过程中,考察队员们还有十分惊喜的发现,那就是在地热的作用下,河道洄湾里形成了数个热气腾腾、直冒水泡的温泉。看到这样的天赐宝地,大家纷纷跃入河湾,在泉水之中清洁了自己的身体,享受了一次难得的沐浴。莫热图更是提出,未来应当自此地建立一座温泉桑拿房,这一提议被托雷特先生大加肯定。 但是,诺埃德先生却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列,这并非是因为他不乐意享受沐浴,而是因为他对这些泉水抱有忌惮——在他正要兴高采烈地走进一眼泉水时,那口原本咕嘟咕嘟冒着水泡的泉水突然翻起一阵震荡,随即便像高压水枪一样喷出了一道12英尺高的水柱,巨大的滚烫水体伴随着大量的蒸汽直接冲向了天空,又化为一阵热雨淋了下来,把银行家吓得愣在了原地。 “哇!您的运气真好,找到了一口间歇泉。”约克沃姆先生在另一口温泉中笑着宽慰他。 “这太危险了,您怎么分辨哪些温泉不是间歇泉呢?” “事实上,我分辨不了。” 队伍并没有在温泉河滩停留太久。随着他们不断向岛屿的西北角靠近,久违的海岸线也再次出现在了左侧的视野尽头,但同诺埃德河南岸的平缓沙地、训诫山以北的广袤沙漠皆有不同,这里的海岸是比纽布里德角更加巍峨高峻、但也更加整齐的悬崖峭壁,火山砾岩尽头的全部海岸都接连着一行行高达三十英尺的玄武岩垂直柱,他们高高低低,共同在一个大致的平面上分布,组成了一段坎坷的陆地边界;空旷的近岸海洋里,波浪在石柱下翻来滚去,冲撞得满是泡沫,怒涛冲击下的一块块玄武岩仿佛是古代寺庙的废墟,而洁净的浪花使得这些废墟永远显得十分年轻、不受世纪的影响。 但是很快,这条海岸线便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因为有一片规模较小的针叶树林生长在了河道远处,遮挡住了他们的视野。树林的出现引起了约克沃姆先生极大的兴趣,根据他的说法,这样高大的植被在寸草难生的火山岩地貌区域出现着实令人意外,因此很值得去树林中探寻一番,看看到底是什么滋养了这些乔木,但是这个想法遭到了包括探险家斯科特在内队员的一致反对。 “在我眼里,这和合众国黄石公园的森林没什么区别,但您如果真的很在意,我的意见也是:先赶路,先生,往后有你来的时候。” 约克沃姆先生完全赞同了及时赶路的重要性,但同时提出,可以在不赶路的时候前往探索——也就是晚上大家停步休息的时候。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大家只能同意让他趁着黄昏时节作一番简短的考察,并由山林探险经验丰富的斯科特为他提供保护。但博物学家拒绝了接受保护的建议,理由十分简单:他只会耽搁“一小会儿的时间”,而有随行人员则会“减慢考察的速度”。事实证明,他的考察确实结束得十分迅速,因为在他进入森林短短二十分钟之后,人们便看见他向河岸跑了过来,而他的身后追着三四只荧光雪人。 浅夜的暗光下,托雷特先生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制止了斯科特先生准备开枪的动作,而是主动迎上前去,发出了几声狒狒般的怪叫,几只雪人便停下了追击,变得困惑而温顺起来;随后,野人的王——休谟·托雷特先生走上前去,接受了雪人们的示好,同时向大家宣布: “莫昂·约克沃姆折腾了半个小时,唯一的价值就是为我们找来了新的纤夫。” “但我还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森林了!”约克沃姆先生不满的争辩,“因为那里的岩层低陷破碎,淤积了丰富的沙土,而就在地表以下,还有一条地下暗河在滋润着他们生长,这说明,我们离地底的熔岩管道区越来越近了!” 在驯化雪人的替代之下,队员们终于从拉纤工作里解放了出来,几乎再也不用下船去,有了更多时间用来烹饪、休息、交流,或是单纯欣赏火山地貌的风景。趁此机会,闲来无事,斯科特便又问起了寻宝之旅和岛屿之上的诸多细节,而托雷特先生和哈维局长则将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全部向他详尽陈述了一遍。 “所以说,金矿在海底,我们要通过火山内部的熔岩管道前去寻找它?” “是这样。”托雷特先生简短地回答。 “到火山里面去?” “到火山里面去。” “真有意思,在我过去的所有探险活动中,还从来没有进入过一座死火山内部。” “死火山?”工程师挑了挑眉头,看向美国人,“谁告诉你他是一座死火山?” 听见这话,水手长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 “我们可是要进入那座火山内部勘探的!” “对啊。” “那么,先生,如果他不是一座死火山,而是一座澎湃着岩浆的巨型火灶,我们怎么可能进入他的内部呢?” “当然可能,我就进去过了,否则我是怎么发现金矿的?” “您能进去,就说明它是死座火山。” “我告诉过你了,它是活火山——你们美国人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斯科特·卡特不可理喻地看着眼前的狂人,心里想: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有人能够进入岩浆翻涌的火山内部,还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吗?他铁定是在说胡话,和他争论这些问题是没有价值的。 于是他转过去,用不解的眼神看向身后的约克沃姆先生,希望听见不同的答案。 “先生,所以普鲁托双峰山是……?” “活火山。”后者干脆利落地答道。这个被两次确定的答案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严格来说,是休眠火山,”约克沃姆先生继续解释道,“事实上,如果诺埃德先生和哈维先生还记得,在出发之前我曾提到过:斯拜希麦伦岛位于地壳运动活跃的板块边界,地震海啸频繁,而岛上可能发生的火山复苏也一直以来都是我们高度关注的自然事件。我们并不能肯定它现在一定是熄灭着的,谁能证明不会发生爆炸?谁都不能。根据学会的调查,上一次的火山活动记录发生在18……” “1877年,就是去年,火山冒了一股大烟子,只是没喷出多少岩浆。”托雷特先生插话道。 “……好吧,看来您的观察更加临近确切——诺埃德先生,瞧您的表情,您应当记得我告诉过您这些。” 银行家在队伍的边缘走着,不声不响,面如死灰,表情僵硬;从水手长同工程师争执开始,他就已经为“活火山”三个字心惊胆战了,而现在,更多的信息不仅没有令他放心,反而还加重了他的忧虑,毫无疑问,他今晚会梦见自己困在火山里,和火山一起爆炸了。 “天哪,我的天哪……您是告诉过我,但是我以为那只是一种可能,一种存在但是几乎不会出现的状况——火山喷发,让我们赶上?这太可怕了!要是它现在苏醒过来,我们还要投入地底火海的怀抱吗?这简直是在向地狱前进!” “现在知错了?我可记得出发之前,有人跟我说过,纵使是地狱他也去定了,而且一点也不会后悔,真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他。”哈维局长在一边笑着揶揄道。 约克沃姆先生思考了一会儿,又说: “不过暂时而言,您是可以放心的,火山短期内不会喷发。” “您怎么确定?” “因为火山的喷发关乎一个问题——压力。首先,根据休谟的说法,火山在去年已经有过小规模的释放,到今年下半年,它内部的压力积蓄是非常有限的;同时,我相信您注意到了,一路走来,我们见到了不少温泉和地缝,这些与地下相连的裂口里,逸散出来的蒸汽也是火山压力释放的渠道,如果火山临近喷发,那么压力就会向火山口之下的熔岩管集中,而不会再从这里逃逸了。” “您说的有道理,但是,这些现象真的可靠吗?” “当然可靠!倘若您关注过詹姆斯·赫顿先生于1788年发表的《地球的理论》,或者查尔斯·莱伊尔爵士几十年前出版的《地质学原理》,您就会知道我说的完全正确,而毫不犹豫地向火山进发了。” 诺埃德先生当然没有关注过这两本在地质学领域具有重要地位的书籍,而他书架上常备的《赋税论》和《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也不能在这一问题上为他带来什么信心,他只能愁眉苦脸地看着不远处的一条地缝,希望从那丝丝作响的蒸汽声里听出什么吉兆来。看见他这副模样,哈维局长笑着斜过身子去,拍了拍他的肩: “既然岛屿的总督、咱们的工程师都能有办法进入地下找到金矿,您也一定能见到那笔财富的。托雷特先生,我们还有多久的路要走?” “不远啦,运气好的话,再有一两天就能到——瞧,山峰已经在眼前了。” 伴随木筏摇摇晃晃地上行,稀疏的针叶林逐渐消失在了人们身后,原本潜藏着的山体也正式显露出了自己的真容。与一般的火山不同,普鲁托山有两座夸张巍峨的山峰,险峻的山顶伸入灰色的云头,然后在移动的蒸气之间重新出现,仿佛天上的海里面的暗礁,其中一个峰顶都有一座火山口,这独一无二的地貌曾让初次登上这片土地的每一个人都啧啧称奇。但是现在,更吸引人们目光的不是火山本身;在那两座高耸着的火山顶峰上空,有一大片灰黑色的云雾,那来自其中一个火山口,它正吐出着一个个烟圈,向斯拜希麦伦岛外的上空飘去;这些“烟圈”呈现出灰白色圆环状,在天上晃晃悠悠,因为空气密度和风力而逐渐叠加在一个平面上,堆积成了一大片灰云。 诺埃德先生面如死灰地指向那片天空: “约克沃姆先生,您不是说它不会喷发吗?” “是这样,您不必担心,这种烟圈被地质学家称作‘火山涡环’,和地缝里的气体、温泉中的气泡一样,也是火山泄力的一种方式,这恰恰证明它还没有喷发的危险呢……起码从科学上来讲,应该是这样。” 托雷特先生听见,戏谑着说: “要是科学出错了,你可也就美梦成真,能成为盖乌斯·普林尼了——好啦,小威兹,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那只不过是几片云,去年我在岛上见到的时候,火山口的烟子是像有人在底下做饭一样、连成一条线上升的,这些云可不一样,它们是绝对无害的:您瞧瞧,它们多像是一顶帽子、一顶王冠啊!” “是啊,普鲁托的王冠,这下我们是真的看不见有什么在前面等着我们了。”哈维局长盯着那一片烟云,意味深长地说;而诺埃德先生则丝毫没有觉得这句来自希腊神话的谐语对自己的心境有什么帮助——这一天晚上,所有人都听见了他在噩梦之中的惊骇嗫嚅和紊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