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又怎么了？”工程师双手叉着腰，不耐烦的问。　　 “温度太高了，为什么在本应阴冷清凉的地下世界，我们大家会时常觉得热呢？”　　 “莫昂·约克沃姆，这种自然科学问题应该你来回答我，而不是我来回答你！要不然，就是地学院的人来回答！我哪知道为什么地下的温度会这么高？何况你自己曾经也说过，地质学家已经为地球内部的构成和温度问题辩论过好多年了，哪怕是开尔文爵士也不能给出完全令人信服的答案——我就能给出来吗？你能吗？”　　 “好吧，那么我们不谈地下，换一个地表上的问题吧——先生们，我们攀登普鲁托山时，在高海拔上面对那样大的狂风，有人曾经觉得冷过吗？”　　 “我只记得自己差点被裂缝里的热气烫伤！”诺埃德先生回答。　　 “是这样。另外，我想除了工程师以外的人都还记得，在智利时，海拔2652米的奥索尔诺火山和2015米的卡尔布科火山上都有积雪——请问是否有人注意过，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普鲁托双峰山顶……”　　 “除了靠近山口的一圈，其他地方一片积雪也没有。有一次我手扶在山地上，地面还温热的很哩！”哈维局长果断地回应。　　 种种异常的回忆一下引发了大家的思考。尽管现在是南半球的夏季，但从他们接近普鲁托山以来，温度确实反常的高；现在在地下世界，他们也没有感受到丝毫的阴冷，反而是时常燥热沉闷，这种过度的温暖实在不符合常理。　　 “如果要我回答，我只有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我早就说过了：普鲁托双峰山是座活火山！”托雷特先生大声说，“纵使这个火山口再怎么疲软荒废，先生们，不要忘了，我们依然是在一座巨大的活火山内部，说不定在某处熔岩墙壁之后，某个其他火山口的岩浆管里，就正流淌着滚烫的地火呢！”　　 得如工程师所愿，这番恐怖的解释迅速结束了进一步的争论，没有人想站在一座火山内部去讨论它喷发的可能性，而且最糟糕的是，探险家斯科特·卡特和博物学家莫昂·约克沃姆都知道，这个解释很可能是正确的。　　 队伍的注意力回到了面前的湖泊上。按照托雷特先生的说法，这个美丽的地下湖已经被他冠名为“大地之泪”，从队员们脚下流淌着小瀑布的高地向两侧延伸，它的湖岸逐渐向下低缓，并在不远处和湖水平齐；大家从相对平缓的左岸开始行径，准备围绕湖水作一番简单的调查。　　 “大地之泪”的水质十分清澈，来自地表的水分经过层层土壤和多空岩石的过滤，在这里汇聚为一汪清泉，水中富含矿物质和各类无机物，而根据工程师的介绍，由于在某些地方和大家头顶的海洋联通，水中的盐分也比一般的地下水略微高。在这样一座营养物质丰富的湖泊当中，自然少不了生物的痕迹，仅仅是在光线昏暗的湖面区域，约克沃姆先生便能辨识出某些鱼类的影子，从他们折射在水面上的姿态来看，这些鱼类应当属于早已灭绝凋敝的肉鳍鱼家族，常年的洞穴生活让他们通体发白、双目退化，但是凭借口腔附近的触须和骇人的长牙，他们依然能够感知到周边环境的微弱变化，灵活地做出反应；这种鱼非常热衷于向流动性更强的上层水体靠近，因为那里充满营养，有许多甲壳生物会是他们理想的猎物，也正是因此，探险者们仅凭一个简单的帆布网兜便顺利捕获了几条上浮的样本，当中不少将会成为他们新鲜的肉类供给。而在深层的湖水当中，许多模糊的白色枝丫和高脚杯状的团块在湖床底部隐隐照耀，根据博物学家的推测，他们应当属于某些血统古老的珊瑚和海绵等造礁动物家族分支，除此之外，湖底还隐约分布着一些长有附肢的大型桶状生物，形态像是最为原始的海葵或是海百合；这也都是些在当今科学界眼中早已灭绝的万年幽灵。　　 在自然光线的朦胧映照下，队员们漫步在“大地之泪”湖边，静静观察着这个神异世界的一切；昏暗的折射光线以火山天井为核心四散开来，在各个角落的结晶体上微弱地莹莹发亮，简直像是让大家走入了一颗陈列在暗室中的钻石；而当他们路过一处曲折的湖岸时，人们注意到，在石质湖岸的波折处，有一个黝黑巨大的洞穴正位于水平面以下极浅的位置。水手长斯科特指着那个洞穴说道：　　 “这也就是常年的雨水和地下暗河没有淹没整个火山管网的原因，这里的湖水一定还在什么地方和外部联通，能够将多余的水排送出去，达到水位的平衡。我在南美洲的溶洞里经常见到这样的地下水网结构，玛雅人和印加人会把其中那些垂直露天的湖泊洞穴称作‘圣井’，作为他们重要的淡水来源。”　　 这一判断是十分准确的，在随后的观察当中，队员们又在火山岩石和沉积岩石分层构成的湖床和岸边发现了数个这样的洞口，这些洞口直径在20英尺到8英尺不等，有的在水平面以下，有的暴露在干燥的石壁之上，有的安静沉闷，有的则明显涌动着或进或出的水流；显然，“大地之泪”正是通过这样的“水管”沟通地表与海洋、实现水位调控的。约克沃姆先生进一步指出，湖泊当中那些形态原始的水生动物极有可能正是通过这些管道从海洋和河流中迁徙至此，并在盐度适中的水体里历经了漫长的演化，成为了如今人们眼前的模样。　　 “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有些瞬间，我都会怀疑，自己是否还身处在地球上！”莫热图船长悠悠感叹道，而一旁的哈维局长则微笑着提醒他，他们现在确实不在地球上，而是在地球“下”。　　 托雷特先生照例走在队伍最前方，尽管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面对这样梦幻的景象，连一向务实的工程师也时不时会停下脚步，作出一个深呼吸来畅快心情。　　 “怎么样？我早就知道你们会喜欢这儿，这种的景色多难得一见呐！美丽的晶体矿，巨大的火山井，清澈的湖水——咱们可不能浪费了这样一汪清泉！有人想来游个泳吗？”他提议道。　　 “水确实不错，可里面的鱼可不面善，”约克沃姆先生向朋友提醒，“您瞧见那些肉鳍鱼的长牙了吗？这些‘不长眼’的家伙说不定就会给您一口呢！”　　 “这不必担心，我早就观察过了，他们虽然会对各种动静好奇，但却行动缓慢，算不上好猎手；何况人体四肢制造出的动静也足够让他们退避三舍了——那么，有人和我一起吗？”　　 “我来！”诺埃德先生跃跃欲试地来到了湖边，相比于其他经历丰富的探险队员，对于这样相对安全还十分稀罕的体验，这位不常出游的金融工作者是绝不希望错过的。　　 两人脱下了外衣，在一处和缓的湖岸边试了试水；冰冷的地下湖水让他们各自都打起了冷战，但不一会儿也都各自适应了下来，紧接着，他们便将身子向前横跃，一前一后向湖中心游去。　　 诚如工程师所言，湖泊浅水位的虾类和鱼类一感知到他们的靠近，便纷纷向四周和深水区躲避，即便有一些提醒壮硕、胆量十足的肉鳍盲鱼想要跟上前去一探究竟，他们那退化的肌肉也无法追及两人；在清爽澄澈的湖水当中，托雷特先生和诺埃德先生只觉得，自己数十日来的疲劳和满身的风尘都被一洗而净，各个都笑容满面、快意地加大了游动的幅度。尽管如此，岸上的人们依然紧紧盯着他们，生怕两名游泳者出一点儿意外。　　 就在他们各自划出小浪、逐渐向湖心靠近时，水手长斯科特目光微斜，像是看见了什么。他快步走到哈维局长和约克沃姆先生身边，伸手指向一片水域；　　 “那是什么？”　　 两人向他所指的位置看去，只见在略远处，距离两名游泳者不到30米的地方，有一团模糊的阴影正在水面之下徘徊；那个影子体型巨大，约莫与一个成年人相当，整体呈现出细长的纺锤形，正在沿着曲线向游泳者们靠近。　　 哈维局长回忆着自己在海军和索克斯港的种种见闻，仔细分辨着那影子的身份，突然，一个恐怖的答案在他脑海中炸响开来，他脸色煞白，双目圆瞪，冲着水面上的两人大声狂喊：　　 “鲨鱼！鲨鱼！”　　 就像听见了魔鬼的名字，岸上的众人和水里的两人一下都惊愣在了原处；在同伴们疯狂地示意后，工程师和银行家总算看见了不远处的威胁——此时它已完全不再保持神秘，将那标志性的背鳍暴露在了湖面上，三角形的鱼鳍如同一把钢刀，正划开平静的水面，开始明确向两人游来。　　 “是一条小型的鲭鲨！这种鲨鱼游速极快，要是让它真的盯上了他们，那可就糟了！”约克沃姆先生在一旁念叨着，“不过，这条鲨鱼……真够瘦的。”　　 “那它可一定饿得很！”莫热图船长回应道，他已经拔出了军刀，走到了齐腰的浅水之中，焦急地希望能助朋友们一臂之力。　　 两名游泳者此时已经完全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正发了狂地划着水，但是这种动作无疑更加刺激了鲨鱼，那原本慢慢悠悠游动着的影子开始逐渐提升起速度，像颗精准的炮弹一样瞄准了两人。　　 现在想要回到岸边已经不切实际了，在托雷特先生的示意下，他们只能先向一根临近的石柱游去，希望能够利用坚硬的岩石聊作掩护；诺埃德先生紧张地跟在他身后，一连呛了好几口水。也就是在他们刚刚游到石柱旁边、才把身体挪到在岩石之后时，飞梭一样的鲨鱼直接擦过了他们身旁，眼看猎物躲避到了一侧，那头鲭鲨直接扭过了脑袋，张开了有数排刀片般利齿的血盆大口向两人咬来，子弹头一样的灰蓝色脑袋从水面破浪而出，一双浑黑可怖的眼睛死死盯着两名冒失的游泳者，让人见了只觉得摄人心魄。　　 银行家发出一声惊叫，慌忙向一旁躲避；也许是消瘦的鲨鱼饿晕了眼，它这一次攻击扑了个空，径直向石柱冲了过来，已经半爬到石柱上的诺埃德先生看准机会，从自己手中的岩石柱上掰下一块尖石笋，用尽全身力气向它刺去。　　 “你这找死的家伙！”他大声喝道。　　 工程师原本瞄准的是鲨鱼的眼睛，但在快速的位置变化和剧烈的动荡之中，他的方向也出了偏差，尖石刺在了鲨鱼粗糙厚实的头顶，仅仅划开了一条不深的伤口；但是，突然的疼痛仍起了作用，鲨鱼受到惊吓，摆动起脑袋，一时忘记了控制方向，直直地撞在了石柱上，激起了一片浪花。　　 这一次撞击显然对它的伤害不小，鲨鱼吃痛地甩过头，向石柱另一侧游去，在它经过的地方，激荡的水面上散开了丝丝血迹；然而，这一次失利并没有让它放弃目标，仅仅游出两三米，它便再次调转了方向，向石柱飞速游来。　　 此时，诺埃德先生也已经攀上了石柱，两名游泳者凭借火山岩石上冷凝的粗糙纹路向上爬动，都已经脱离了水面。鲨鱼失去了目标，只好在石柱周围绕起了圈子，那双漆黑的眼睛时不时向上翻动，狡诈而狠毒地看向自己的猎物。　　 岸上的人们焦急地看着湖面上发生的一切，却因为距离太远而束手无策。就在这时，水手长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在湖面的另一个方向，从某个幽暗的湖床岩洞当中，又有一个影子浮现了出来。　　 这条鲨鱼比先前那条体型略大，同样也表现出饥饿瘦削的特点。也许是察觉到了湖泊中的剧烈扰动，另一条鲭鲨目标明确，径直向石柱的位置冲刺过去；在他们汇合以后，两条鲨鱼一内一外，在石柱下的水面围成了两层，绕着圈游动起来。　　 “先生，想想办法！想想办法！”诺埃德先生目睹着身下的一切，绝望地尖叫。　　 “我能有什么办法？咱们下水之前什么武器都没带——好嘛，谁能想到这里有鲨鱼！”　　 诺埃德先生叫嚷着回应，他在头脑中疯狂思考着脱身的方法，却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现在，希望只能寄托在岸边了。可鲨鱼环绕的石柱距离湖岸有将近20米，人们现在不仅无法游泳接近，即便是开枪射击，子弹在水下的威力也会大打折扣，不能保证有效杀伤两条鲭鲨。　　 “我们得想办法把鲨鱼吸引过来，能用咱们网的鱼吗？”哈维局长问。　　 约克沃姆先生皱着眉，摇了摇头。　　 “很困难，鲨鱼只容易被活跃的猎物和鲜血吸引，咱们的鱼全都已经处理过了，没有足够的血液，何况这种肉鳍鱼鱼鳞粗硬、骨骼较多，鲨鱼闻到肉味也不会喜欢，远没有咱们的同伴更吸引他们——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会饿得这样瘦。”　　 “那该怎么办？”　　 “想想，咱们想想……先生，您怕疼吗？”　　 “要是能把他俩就回来，我宁愿少一条腿！”　　 “这倒不必，但您恐怕确实要做出一点牺牲了。”　　 约克沃姆先生向众人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在得到大家的赞同之后，他拿过了骑士官的马刀，来到哈维局长面前，在他的小臂上划开了一道见血的伤口。随后，大家在港务局长身上绑好了一条极粗的藤绳，由约克沃姆先生和莫热图船长在岸上紧紧拉住，紧接着，港务局长在自己腰间别上了一把匕首，深吸一口气，一个猛跳扎进了水里，动作夸张地向石柱方向游去。　　 伴随他的剧烈动作，港务局长那多血质的肌体不断向水中释放着血腥的信号，一丝一丝的血痕在水中漾散开来，同他肢体拍动出的波浪一起刺激着不远处的捕食者。两条鲨鱼果然被这个新的目标吸引了，在短暂的困惑和迟疑之后，他们像是离开了针孔的线头，顺着弧线放弃了石柱，开始向港务局长缓缓游来。　　 “收绳子！”莫热图船长在岸上大喊，随即开始和约克沃姆先生一起迅速向后拉动绳索。　　 港务局长紧紧握住绳子，另一只没有伤口的胳膊则从腰间抽出了匕首；他的身体快速向岸边回撤，两条鲭鲨受到刺激，也随之加快了游动的速度，开始如飞梭一般向流血的诱饵逼近。激烈的追赶当中，最早出现的那头鲨鱼兴奋地急了眼，冲到了自己的同谋身前，此时，哈维局长距离岸边还有5米左右，但这条魔鬼同他的距离已经只有一臂长了；当它再次张开轮锯般地大口、准备恶狠狠地向哈维局长咬上一下时，港务局长攥着匕首、奋力砸下了胳膊，凭借一记重拳将刀片死死地钉在了它的吻尖，随即向身后大声喊道：　　 “开枪！”　　 听见这声命令，早已端枪瞄准、随时待命的水手长立刻扣动了扳机，火药炸响的声音在湖厅里震耳欲聋地回荡，一颗锥弹从枪管中打出，精准地射入了那条鲨鱼的后颅顶。水中的怪物遭受了两次重伤打击，痛苦地翻滚起来，瘦长的身子在波浪中扭动，同时也干扰了身后同伴的捕猎。　　 “再给它一枪，看他还发不发狂！”石柱上的托雷特先生目睹着这一切，兴奋地振臂高呼，但在人们惊骇的目光里，这个危险的动作却让他失去了平衡，一下跌入了水中。　　 第二条鲭鲨也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大家绝望地看见，它翻过身子摇晃起尾巴，似乎就要再次回到子弹的水下有效射程之外、向石柱旁的囚徒发动攻击。但值得庆幸的是，在迫切饥饿和浓烈鲜血的驱使下，这条鲨鱼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更现成的猎物——它再次掉头回来，将锯齿咬向了面前垂死的同伴，这无疑给了后者更致命的一击。　　 几分钟后，一条鲨鱼便咬着另一条鲨鱼的尸体，在一阵浑浊的血水中游向了湖泊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