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说,上天一直眷顾敢于求知的人们,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原本飘忽不定的西风就好像下定了决心要恪尽职守,再也没有减弱过自己的威力,满帆高速前进的木筏也因此顺利来到了普鲁托双峰山的山脚下。 我们应当如何形容这座伟岸的山岳呢?它静静地躺卧于岛屿的一角,如同魔鬼从地下伸出的两只犄角,又如同一位正在沉睡、却又随时会苏醒的巨人,两座并肩而立、漆黑如墨的巍峨山峰直入云霄,共同守望着天际的变化;在堆满破碎火山岩的地表,植物已经彻底绝迹,山体的颜色因岁月的侵蚀和阳光的折射而显得斑驳陆离,幻丽出诡异的紫色光泽。几条单薄的溪水清澈见底,从山腰的小型洞穴中缓缓流淌而下,发出悦耳的潺潺声,为这静谧的火山增添了几分生动与活力,并最终在山底汇聚成了麦居什河的雏形。 探险者们在距离山体十二公里处的浅水区登上了陆地,把木筏拖到了石岸上,刚迈出几步便走进了山峰那巨大的阴影里,大家的心境瞬间便发生了变化;他们第一次这样真切地体会到这座山峰的雄伟,也第一次认真地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入它的内部、在黝黑深邃、危机重重的地下世界前进了。 在一顿简单的午饭之后,登山开始了。几只雪人将包袱驼在背上,手脚并用地跟在队伍后面;这里的坡度最大已经超过了35度,即便是常年生活于山地的荧光雪人,在这里负重前行时也累得气喘吁吁。托雷特先生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为大家引导着方向,他侧着身子,用一种古怪的姿态向上斜行,看上去好像是刚刚离开沿折线行驶的木筏、还没有适应在陆地上笔直前进,但实际上,这是为了在登山的过程中节省体力,减少坡度对大家的影响。 强劲的西北风在毫无遮蔽的黑色山地上呼啸着,伴随着海拔的升高不断增加自己的威力,高大的山体为大家抵挡了相当一部分飞沙走石的狂风,但那些旋转侧流的风沙依然让前行者们几乎睁不开眼;在这样一片广袤狂野的原始地表上,小小的队伍就如同一列蚂蚁,正在山脉的东南低脚上曲折攀登着。 “这座山有多高啊?”猎猎作响的大风中,诺埃德先生已经感觉举步维艰,十分困难地大声喊道。 “我们还没有——确切的记录!”约克沃姆先生正在他身前,听见他的呼喊,同样困难地回应,“这座山峰的两个火山口不一样高,但都在5000米以上,比堪察加半岛的克柳切夫斯卡娅火山还要高峻,但也许比南美洲的四五座火山逊色一些,不过,它也绝对排得上世界前十高的火山了!” “前十高!我们还要一路爬到顶吗?” “这你得问野人王托雷特先生了!” 工程师正在队伍前端努力辨认着模糊的路径,并没有听见身后人的谈话。在他少数几次登山经历中,他已经摸索出了普鲁托双峰山最为便捷的攀登途径,但由于这里风力过大,有没有什么植物或者突出的地貌作为参照,那些由细碎玄武岩和火山灰铺成的小路便时常会失去痕迹。 他的目光在混乱的地表上搜寻着,从脚下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山坡;突然,一处与周围漆黑山脉不甚和谐的颜色吸引了他的关注: “那是什么——那是一个人吗?” 响亮地喊叫引起了整个队伍的注意,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顺着他眺望的方向探去:在不远处那灰黑一片的山坡上,有一个色彩鲜明的深蓝色影子正在一块大石背后晃动着。 “海军制服。”莫热图船长低吼道,伸手握住了自己腰间的佩刀。 行进中的队伍立刻停了下来,大家低伏下身子,不敢再发出一点响声,托雷特先生和水手长斯科特各自举起了枪,向远处的目标瞄准着—— ——威廉·赫伯特,这个许久未再困扰人们的名字再一次浮现在了大家的脑海中。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只一个添麻烦的海军官僚,或是一个满嘴谎话的江湖骗子,而是一个有血债在身、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了。 “有枪的人,站到队伍前侧来,对于这家伙,咱们得随时准备要他的命——诺埃德先生,约克沃姆先生,你们向后退。”哈维局长紧盯着山坡上的风吹草动,低声指挥着身边人的阵列;五个人的纵队便像一支步兵的突击小队一样在山地上聚成了一团,几只荧光雪人也在工程师的指挥下放下了身上的行李,攀爬到更高处,拱卫在队伍的两翼。 短短几十秒内,山地之上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呼啸的狂风摩擦着每一个人的脸皮,让大家觉得两眼发干,却都不敢眨上一眨,只是紧紧的盯着大石块后半露出来的身影——大威廉在那里徘徊什么?他发现他们了吗?接下来他会有什么行动?——诺埃德先生紧紧把持着港务局长的胳膊,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随着心脏一起震颤。 但是,在这样的僵持持续了两分钟后,山坡上的蓝色影子依然在石块后缓缓晃动,并没有什么变化,这让在崎岖坡地上备战的探险者们倍感煎熬,也十分困惑;在托雷特先生的授意下,队伍前方的两只雪人先发制人,他们喘着粗气,趴低了身子,手脚并用,开始沿着两条不同方向的大曲度弧线向上攀行,打算从左右两侧包抄海军少校,或者至少引起他的注意、使他改变姿势,让两名枪手有射击的条件。 大家紧张地看着他们一点点靠近上方的目标,逐渐变成视野里的两个橘红色的小点。这两只雪人拥有发达的智力和强悍的狩猎本能,在工程师的长期规训下,显然也具有了一定的组织度,他们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目光从两侧牢牢锁定在山坡的那个身影上,前进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是,就在他们已经几乎和那个影子平行时,他们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紧接着,一只雪人做出了一个令探险者们意想不到的举动——它直起了身子,大摇大摆地向那个蓝色的斑点走去。 “他在干什么?”水手长不可置信地问。 所有人心里都带有同样的疑惑,尤其是雪人们的首领托雷特先生,他正紧咬着牙关,死死盯着那头胆大妄为的人猿。 “弗莱德,你个没脑子的猩猩,你在干什么?”工程师咬牙切齿地挤出几句话来。 但这一切疑虑随即便被打破了,因为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那只名为“弗莱德”的雪人快步走到了影子面前,随即一伸手,那个蓝色的“身影”便被它一把提起;随后,它立刻将那抹蓝色甩到背上,和同伴一起飞奔下来。 队员们放下了枪,散开阵型来检查它的收获。那是一件由深蓝色呢子制成,肮脏不堪、四处破损的海军制式外套,显然,它是被挂在了山石上,随风摇动的。 “真有意思,”哈维局长走上前去,仔细检查了这件衣服,“我能确定这就是大威廉的衣服,这是当初我们在海军服役时,分发的普通制服外套,那一年之后,海军大臣们对制服规定做出了改革,所以我想在这座岛上,除了我俩,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拥有这身衣服了。” “可我印象里,最后一次见他时,他穿的可不是这一件外套。”莫热图船长提到,这个问题得到了水手长的解答: “那是因为在你们分开之后,他又换了衣服。我们当初在这座岛上追击他时,他穿的就是这一身。” “可为什么他要专门换成这一身呢?” “这很好理解,”哈维局长接回过话来,“如果我是一个少校,当我需要在荒野里开展冒险,我也不会选择自己常穿的那件挂满装饰、活动不便的制服,相比之下,这件普通外套就要实用的多,它轻便,朴素,利于行动,便于隐藏。” “那他又为什么把它丢在了半山腰?” “也许是他爬山太累了吧,制服毕竟是制服,再便捷的设计也还是会束缚到人的举止——更何况,他可能还遇到了不止这一个麻烦。” 港务局长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掌托起衣服的内衬向大家展示:在外套腰线的部分,一条巨大的口子旁边,破损的布料上渗透着十分明显的血迹。 “瞧吧,看来他遇到危险了,这衣服是他逃跑时候扔下的。” “他最好没跑得脱!”托雷特先生大声说道。 “但要是让我们也遇见这种危险,我们最好能跑得脱。”诺埃德先生小声地回答。 在这短暂的惊吓之后,大威廉的命运仍然不得而知。但是无论如何,这件外套的出现准确无误地说明,探险队的脚步已经同这个杀人犯交汇到了一起,而且在他们共同的目的地——普鲁托双峰山上,还潜伏着五名挑战者尚未察觉的祸患。也正是因此,人们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们既希望大威廉已经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了代价,又担心他的不测可能预示着探险队在这山脉之中的命运。 “这件衣服这样脏,看来已经扔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从我跟丢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来天,恐怕他早已经超越我们不少路程,提前进入了地下隧道。”水手长斯科特计算起日子;由于诺埃德先生的严重伤情,队伍曾在卡斯河谷停滞了五天时间,即便后来有木筏在水路上顺风相送,也很难保证大家能赶上海军少校的进度;现在看来,大威廉估计已经遥遥领先了。 “那我们可得抓紧时间,这座火山有五千多米,咱们差的还远着呢!”听见自己的宝藏极有可能被人捷足先登,银行家急不可待地叫嚷起来。 然而,听见他的叫喊,托雷特先生却用不以为意地态度回应道: “火山确实很高,可谁说过我们要走五千多米爬到顶呢?” “我们不用爬到山顶?” “不用。从这件衣服的位置和方向来看,那个威廉应该是从这里一路上了山顶,进入了火山口。但是我们不用这么做,也不用舍近求远地去攀登西峰的火山口,我们走另一条赛道,一条可以领先他数天的赛道。” “可是您不是说过,只有从火山口才能进入地下熔岩管道吗?约克沃姆先生当初也是这么介绍的。” “我确实说过要从火山口进入地下,可又是谁告诉您,火山口一定就在山顶呢?” 火山口不在山顶,那还能在哪里呢?这一句话把大家都搞糊涂了,约克沃姆先生当即争辩道,普鲁托双峰山只有这两座火山口,而这世界上也还没有哪一座火山是从自己的山坡上喷吐岩浆的。但是托雷特先生并没有再给出进一步的解释,而是做出了一个干脆的手势,让大家跟着他继续前行;大家也只好收起心中的疑惑,跟在他的身后蜿蜒行进。 大约又走了三个小时,当队员们已经手拿着肉干,在行进中应付起下午饭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托雷特先生这条路线的不同寻常;水手长斯科特提到,从前进的路径来看,虽然为了便于攀爬,他们一直都在沿折线前进,但在整体的方向上,他们却并不是在笔直向上、走向东侧的火山口,而是在向西北方前进;他凭借自己精熟的方向感得出了这一论断,并且马上判断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两座火山山峰之间的鞍部。在他的试探之下,工程师没有发表看法,只是微笑着默认了这一结论。 虽然普鲁托双峰山整体的海拔十分高峻,但在特殊的地质活动作用下,两座火山口山峰之间的落差极大,中间的鞍部海拔便较为低缓,这就使得人们到达鞍部的难度要比登顶小了许多;在找到了明确的目标后,队伍沿着曲折的原始小径不断推进,直到夜色逐渐笼罩大地也没有停下,因为工程师向大家强调:鉴于大威廉可能的遭遇,在到达地下洞口之前,如果没有累到抬不起腿,他们就不要在这潜藏着未知危险的山地上有丝毫停留。 “更何况,马上咱们就要进入地下世界了,你们总得熟悉熟悉暗无天日的环境,别到时候又和我抱怨:‘休谟!我们还差个太阳呢!’” 长期的乘船旅行使得探险者们得到了很好的休养,个个精神十足,而原来狂野的山风也伴随着夜色的降临逐渐息弱,因此,这段披星戴月的路程并没有给他们增加多少负担。同时他们也注意到,在这片广阔无垠、遮天蔽日的黑色山脉中,似乎也确实潜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天色刚刚暗下来,跟在队伍后的雪人们便开始发出不安的呜咽声,这种昼出夜伏的大猿显然并不适应黑暗的环境,在夜色之中恐惧地躁动起来,工程师用几声嘹亮狠戾的呵斥才制止了他们,让他们恢复了安静;但走在队伍最后的哈维局长注意到,这些猿人依然对四周提心吊胆,时不时便会停下脚步、站直了身子,用两只包裹在粗厚肌肉中的眼睛向四周不安地探望,又在一无所获之后张皇地赶上队伍,生怕自己落单下来,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这样的不安无疑也感染了他和相当一部分队员。 随着夜色越发浓重,队伍中的不安感也更加强烈起来。漆黑的天空上点缀着群星,而人们脚下起伏倾斜的大地同样漆黑一片,惨淡的月光反射在某些火山岩细碎光滑的断面上,散发出点点光亮,似乎和头顶的星空融为一体,让人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行走在地球表面还是宇宙深处,如果不是托雷特先生临时制作了一只简易的火把,又对这条路径相对熟悉,探险队必然会彻底失去方向、迷失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偶然之间,空气里还会传来清脆的碰撞声,“塔克里里”的击打从不知何处飘荡而来,远近难分,回荡在山脉寂静的空气里,让探险者们心惊肉跳,其实,那可能只是一两颗碎石在轻风里滚落的动静,但在这种环境下,如此异响也足以引起人们内心深处对于黑暗和未知的古老恐惧。 每一个人都沉默不语,似乎这趟旅程自太阳落下之后便成为了一趟苦行,而任何一个人只要发出声音,都会在静谧的山野里回荡开来,成为一种莫名危险的信号;渺小的队伍就这样无声慢步,聚在闪烁着的火把之后蠕动着,在浩瀚深邃的黑夜之中,那无力的火把就如同大洋深渊中一个浮动着的光点,随时会被什么无形的存在吞没。而当队伍又绕过一个小小的弧坡,来到距离鞍部东侧只有15千米的一处平台时,托雷特先生突然停下了脚步。 没有人愿意出声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紧闭着嘴唇,一个个慢慢向队伍最前端聚拢,向前探视—— 在他们道路一侧的山坡石壁上,有一座一人高的洞穴,洞口成不规则的几何状,棱角分明,洞里漆黑幽深;工程师的火把在洞穴口一侧高举着,但那洞中却几乎没有被照亮分毫。 水手长斯科特把这当成了托雷特先生口中的捷径,深吸一口气,向洞口走去,但托雷特先生却拦下了他。工程师的目光随即转向了约克沃姆先生,后者走上前来,同他悄声说了些什么,随后,工程师一挥手,从洞口径直走了过去。 带着困惑不解,队员们纷纷跟上了他的步伐,从深不可见的洞口经过,一步一步把它抛到了身后。 “先生,您同那位野人王都说了什么?”等到走出一小段距离后,斯科特赶上约克沃姆先生,低声问道;哈维局长则找了个理由,让诺埃德先生代替自己走在队尾,也跟上前默默听着。 “我问他:‘这不是你开凿的洞吗?’” “然后呢?” “他说:‘不是。你觉得这是个什么洞?’” “您的回答是?” “我不知道。但是从它的切割、角度、光滑性来看,它是人造的,或者起码,是非天然、由生物制造的。” “那会是什么?这座岛上还有其他人?还有什么能开凿洞穴的生命?” “我不知道,更糟糕的是,休谟他也不知道——他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洞穴。” 探险队里恢复了寂静,只是所有人的脚步都加快了许多,在黑夜里发出嘈杂、紧张的踏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