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潮依然在持续,船只的颠簸和水浪的狂放丝毫没有减少,但最严重的桅杆危机已经彻底得到了解除,在水手们的努力下,剩下的两根桅杆已经做好了加固和折叠工作,甲板上的各类物品也被重新捆绑固定;从各个岗位上退下来的数十位伤员被分批次安置在水手餐厅和乘客餐厅里,健康的船员们在威尔·乔明斯医生的指挥下为他们做着处理治疗,原本充斥着烹饪物气息的餐厅里一下弥漫起碘酒和松节油的味道来。为了保证治疗,这位拉丁医生连续三四天都没有休息,只会在极端疲惫的情况下坐在软包的木质餐椅上,打一两个钟头的小盹儿,简直要把自己也累出病来。 显而易见,这样紧张的医疗安排是有必要的,在后续与大海的搏斗中,仍有相当数量的水手躺进了临时医务间。海上风暴的最高潮持续到了次日早晨才渐渐结束,而整场风暴则一直持续到了第三天中午,直到当天12时38分以后,来自天河的雨水才彻底枯竭,海浪像是经历了过度的疲劳、被人慢慢安抚下来一样,逐渐降低了波动的幅度,开始恢复它先前的柔和与平静。 不过,虽然雷雨渐渐结束,人们却依然没有见到晴朗的日光,天空中的阴云没有完全散去,而是高高地铺在天穹顶端,把天空包装成了无边的灰白色。短暂的清明之后,淡淡的雾气又从海面上升起,开始笼罩在周边海域,并且不断增加它的密度,严重降低了人们的视线距离。 也就是在这样的浓雾天里,莫热图船长带领船员们走上甲板,举行了一场严肃的默哀仪式。这场仪式是为了所有在风暴危难中牺牲的船员举行的,到仪式开始为止,有五名船员在风暴中被卷入了海洋,不知所踪,三名船员因为被桅杆砸倒或被船体的其他部件撞击而重伤过度,医生和助手们都无力回天。“埃兰蒙特”号上并没有专门的乐队,但泰迪·哈维先生懂得乐理,于是便用船上旧藏的军乐小号为牺牲者们送行,他的选曲和演奏得到了人们的一致认可,尤其是海军少校,对自己老战友的肃穆音乐不遗余力地表示了赞扬。 倘若有人目睹过船员的海上葬礼,我们可以毫不怀疑地相信,他一定会为之动容,且把这幅景象深深铭记于心。在船长的指挥下,船员们在甲板侧线站成阵列,伴随严肃悲哀的乐声向牺牲者们敬礼;牺牲的船员大多被装殓在来自底舱的厚木棺中——那是每一艘考虑周到的远洋航船都会为乘客预备的最坏打算——而当超出预料的极端情况发生时,比如现在,牺牲人数超出预备的棺椁,船员们便只能以帆布、绳吊铅坠和国旗先后包裹烈士的身躯。 随后,莫昂·约克沃姆先生以安立甘宗高教会派主教之子的身份,为这些在惨烈灾难中逝去的灵魂主持了简单的祝祷仪式;在人们的注目和默哀中,在舷边斜立的国旗和学会旗帜的簇拥下,亡者们的棺椁和遗体滑入大海,在已然平静的海面上再次激起了朵朵浪花,缓缓沉向了幽深黑暗的冰冷深渊,永远长眠在了无边的海床深处;最后,“埃兰蒙特”号船炮齐鸣,三轮沉重的炮响回荡在空旷又迷蒙的海面上空,久久萦绕在每一位参与者的心头。 怀念的环节结束,人们的海上生活开始回到稳定的正轨当中去,由于这一次出海本来就是临时活动,准备和协调都十分仓促,船上的水手并没有满员,如今缺少的人手虽然不至于使得船只岗位瘫痪,但总是让水手们的工作压力上升了一些;在哈维局长的提示下,莫热图船长命令舵手根据稳定下来的罗盘重新调整方向,让船只回到正确的航向上继续前进。 这样的日子当中也有可喜的消息,威兹·诺埃德先生的晕船已经完全缓解了,尽管医生向他强调,“苏格拉底之酒”需要连续服用一个月左右才能彻底根治引发晕船的神经问题,但鉴于现在药品缺乏的状况,他也只能指望这一次药效持续的时间长久一些。目前为止,他的状况还十分乐观,甚至摇摇晃晃走出了舱房,加入了为逝者送葬和救治伤员的队伍。 不过,在再次深切体会过晕船的痛苦之后,他对于自己的治疗也不得不更加上心。这一天,当他看见约克沃姆先生正要离开医疗舱走向船尾时,便赶忙叫住了他: “约克沃姆先生,请问我们现在有条件制取‘苏格拉底之酒’了吗?” “啊?啊,当然,风暴已经过去,水母们应该已经回到了浅水层,只需要用船尾的拖网捕获纫网水母,就能为您提炼药品了;前几天雨停之后,我已经让人降下了拖网,开始收集样本,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有收获的。当然,提取药剂的过程也需要时间,大概需要……” “五天以上。”一旁的医生给出了确切的答案,他正手忙脚乱地为伤员清理伤口,头也来不及抬。 “好吧,对于制药而言这个时间不算长,但是这一个礼拜里,缺的这药谁给我补呢?我们可是连船长室的存货都用完了。” 诺埃德先生已经受够了翻江倒海的痛苦,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好在,莫热图船长给了他新的安慰: “实际上,药剂应当没有消耗完,除了我抽屉里的应急药瓶,船长室的陈列柜底层还留有一整箱备用的呢,您就先拿去吧!” 诺埃德先生手头正在为一名伤员包扎,于是请哈维局长代劳。港务局长便随同莫热图船长再次来到了船长室,骑士官蹲下身子去取药,他就站在一旁等待,顺便四下浏览着舱室里的一切:种植箱当中,不少植物因为暴风雨而变得东倒西歪,这几天才被重新固定在土壤里;侧边书架上的书本散落了一地,今天才被重新整理成一摞一摞的模样,堆放在地板上等待重新归位;墙角的沙发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其中不少易碎品都已经变得千疮百孔,预计在不久的将来免除不了被丢弃的下场。 同时,由于之前来取药时留下的深刻印象,哈维局长不由自主地又将目光落在了桌面的仪器盒上,可这一次,他又为眼前的现象皱起了眉头—— 盒中的指南针已经稳定了下来,但它指出的方向表明,船只并没有回到正确的方向上继续行驶,而是在错误的方向上左右摇摆。 “船长,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 “您已经下令让舵手调整方向了吗?” “当然,有什么问题吗?” “那为什么我们的指南针显示,我们正摇摇晃晃朝着东北方前进,而不是正确的西偏北方向呢?” 莫热图船长直起身来瞪大了眼睛,凑近桌前向精密指南针看去,随后又看向书柜旁罗经柜里的自差矫正干罗经、从腰间摸出自己的便携指南针,反复对比确认之后,他终于确定,哈维局长所言不虚。 倘若从风暴结束、骑士官下令调整方向开始计算,这一偏差的航向已经维持了三天,毫无疑问,这是个极为严重的错误,而天灾后的人祸往往也要比平时更加危险,尤其是在这种人心浮动的关头。 莫热图船长的面色变成了深红,他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船长室,走上舷梯,向甲板上舵轮的方向大声叫喊: “船只偏航了!” 此时的甲板上浓雾弥漫,船只好像驶入了棉纺厂的仓库,有效能见度下降到了5米,人们几乎完全看不见彼此,但是,船长的声音穿透了水汽氤氲的层层障壁,让整个甲板上的人都感受到了震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舷梯舱口。大威廉少校站在右舷的过道边,用并不响亮、但足以让骑士官听见的声音议论着这是一个多么严重的指挥失误、可能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而他身旁的水手们纷纷沉默着,没有一个做出反应;莫热图船长显然听见了他的闲言碎语,但他只是皱着眉头看向甲板另一端——那是总舵手正要赶来的方向。 在命令的召唤下,总舵手从休息位上赶了过来。这个面相憨厚的年轻人名叫威克斯·阿尔伯特,他同约克沃姆先生来自同一个故乡,参与学会工作已经超过五年时间,本应在很早以前便得到一个更合适的升迁机会,但是对朴素工作的热爱让他始终坚守在科考一线;除了舵手之外,他同样是船上不可替代的的技术员工,因为他还有学会物理学院的电学研究员这一鲜为人知的身份。 “船长。”总舵手茫然地向他报道。 “阿尔伯特先生,告诉我,我们应当向什么方向行驶?” “西北方,船长。” “那么,我的罗盘现在是怎么指的?” 威克斯紧张地看向莫热图船长手里的指南针,随即露出困惑而惊讶的表情。 “阿尔伯特先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船长。” “不知道?水手,我不是要求调节舵盘吗?” “是的,舵角指示盘一直都在对应的位置上,我也完全是按照您和少校的命令调节的。” “少校的命令?你说少校的命令,是吗?”莫热图船长大声地说,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严厉,而他的目光也从舵手身上转向了不远处的海军少校。大威廉显然感受到了这份怒火,于是便尽可能柔和且迅速地说: “啊,我只是向他强调,要控制好扭转船舵的余量,这样才能精确按照您的指示完成转向,否则的话船只很可能过度偏转……” “我们理解了,”约克沃姆先生打断了他,“但是我觉得这不是舵手的问题,骑士官。” “那是怎么回事?” “您来看看我们的拖网吧。” 大家于是一齐向船尾走去,在那里,挂着拖网的两根液压吊臂正低低放平,远远地探出船尾,尼龙复合材料制成的拖网只在海面上现出两根吊索,而它们下方数十米长的网索正在深不见底的海水中网罗着一切可取的资源,在旁人看来,这一切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熟悉它工作方式的人都不免感到奇怪,因为在他们过往的印象中,航行中的拖网应该在海水的阻力作用下向后方倾斜、拖曳出长长的浪花才对,可现在拖网的吊索却以某个角度静止在水面上方,一点看不出在拖行的样子。 骑士官授意升起拖架,那死气沉沉的网兜便从水中被提了起来,缓缓移动到了甲板末端的浅水槽箱里,约克沃姆先生走上前去,试图辨认其中的收获: “两只钵水母纲根口水母目的桶水母,也就是我们要找的纫网水母,他们应该在洋流中涌动,但这两只是小个头的幼体,需要更加柔和的水流;一条鲉科蓑鲉属的硬骨鱼,看起来是斑鳍蓑鲉,漫游类的捕食者;还有一条鲈形目笛鲷科的黄足笛鲷……瞧啊,都是些在静止或缓慢的低盐水域当中生活的物种。” “我们在静止的水域里?”诺埃德先生问他。 “应该说,我们在‘相对’静止的水域里,因为某种原因,我们的船只无法前进了,就像1874年的‘圣凯瑟琳’号一样。” 1874年,执行冬半年考察任务的“圣凯瑟琳”号上载满了腐烂的物资和伤病的船员,正如同一艘移动病房一样缓缓航行。当她正面临人手不足、岗位瘫痪的窘况时,人们发现她突然无法再继续前进了,尽管锅炉依然在以极大的马力运转,船只却无法移动分毫。在这莫名的情况下,“圣凯瑟琳”号在这片海域当中被困了三日,并在第四天中午突然恢复了前进,水手们来不及调整方向,便与海面上的大块浮冰相撞并被推入了礁石区,船只也因此严重损坏。 实际上,这样的现象在历史上并不是闻所未闻,许多著名的记载和报告当中都记录有极为相似的事件,人们称其为海上的“死水”。 公元前31年,罗马内战的尾声中,共和国核心力量的控制者、未来的奥古斯都,盖乌斯·屋大维·图里努斯,同托埃及的主人马尔库斯·安东尼·尼波斯以及他的配偶、女法老克里奥佩特拉七世展开了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的最后一场大战——阿克提姆海战期间,埃及人的大型船队败给了屋大维较为弱势的船队,这当中除去战术和其他实力的区别,还有一大重要原因就在于埃及船队在战场上突然失去了行动能力,古代学者一直以有巨大的?鱼吸附在船底反向游动作为解释,现在的人们当然能够知道,这种理论并不可靠。 无独有偶,芬兰的民间传说中同样记载着一个相关的故事:在斯堪的纳维亚诸国的海盗时期,曾有一艘全副武装的战船出发前往海上,但就在船只到达河口时,人们突然发现他们无法再继续前进,兵士们拼命揺橹,船就是动弹不得,好像水下有障碍物一般。船长派人潜到水下,也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大家害怕起来,纷纷议论认为这是神明的示警,于是便决定取消出海,并在上岸后向神明祭祀。 本世纪以来,同样有相当多的类似报道出现在报纸的各个版面,最近有的一份海事报道,正是关于一艘渔船在北大西洋出海途中突然失去行动能力的事件,另外,数份来自西北航道探险船只的报告也向人们证明了这种状况的存在。 泰迪·哈维局长,威廉·赫伯特少校以及卢克·莫热图船长都对相关的事件有所了解,但亲身经历却是头一遭,更令他们不安的是,按照他们现有的认识,面对这种无法解释的情况,人们只有两种选择——束手等待,期待能有奇迹发生使得船只再次移动,让大家免于困死;或者,弃船离开,尝试用其他方法离开此地。但这两种方法都不能保证人们一定能逃离这片水牢。 “莫热图船长,”海军少校用响亮的语气说道,“我建议您检查一下航海钟和六分仪,核算一下我们的位置。” “我当然会设法核对,但六分仪在这样大雾弥漫的日子是无法使用的,他需要日光——在海军工作这么久,我想您应当对这种仪器不陌生吧,先生。” “啊,当然,当然。” 在讨论继续下去之前,一直好奇地在水槽和拖网边观察的银行家发现,网兜的边缘有一团明显不是生物质的奇怪物品,它看上去色彩深沉、浑然一体,似乎是一件人类造物。 “这是什么?” 他伸手从网中将它拿了出来,发现这是一件被水打湿后团在一起的纺织品,而当他把那怪异的布匹一点点展开后,所有人都立即认出了它的真面目——那是一面冰冷的国旗,在它的一角,还缠绕着一把结实的绳索。 “为什么会有国旗?难道是我们的海军在巡航时掉落的吗?”银行家问。 骑士官船长则面如死灰地盯着那面旗帜,看上去好像撞见了鬼魂: “不是,诺埃德先生,这面国旗是我们投放的。” “我们什么时候投放的?” “三天前的葬礼上。先生们,这是牺牲水手的裹尸旗。” 死亡的寒气瞬间涌上了甲板,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心头不寒而栗。这不幸的事物再次出现在人们眼前,是否是一种令人绝望的预兆?同时,船只没有成功转向的原因也彻底浮出了水面——三天以来,“埃兰蒙特”号没有移动一海里,纵使船舵扭转到了正确的调节位置,无法前进的船只也不能将自己推动到正确的方向上。现在,每个人的脑海当中都浮现出了同一个恐怖的想法: “我们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