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甲板上静静站立着,浓厚的海雾之中,每个人都几乎看不清他人的面孔,却都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呼吸声。而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有人轻声念起了一个名字: “斯菲伊本。” 没有人对这个声音做出回应,也分辨不出说话的人是谁,但甲板上的人影却瞬间纷纷摇晃起来,许多水手开始向周围的人看去,希望能够传达他们无言的恐惧和担忧,可在大雾之下,他们全然看不见彼此的眼睛。 “斯菲伊本?那又是什么?”银行家转向约克沃姆先生,但后者对此同样一无所知;至于莫热图船长,他在自己那短暂的海员生涯里也找不出答案。 “也许你们听说过它的其他名字,这是个世界各地水手都熟悉的妖魔,印度的僧侣称它为阿难陀舍沙,因德尔的战士们管它叫吉格斯,北欧人将它名为约尔曼加德,博物学家们认为它是古老的巴拉奥皮斯,或者,单从外形上描述它,巨型海蛇。斯菲伊本,就是它在这条航线上的名字。”水手长斯科特·卡特回答。 斯科特有这样的经验并不奇怪,他本就也是道斯克学会颇具经验的得力干员,事实上,在加入学会并在不久前任职于“埃兰蒙特”号以前,他便早已成为美洲大陆的知名探险家,这些印第安民族的古老传说他完全烂熟于心;至于“斯菲伊本”,这个怪异的名称并不是“埃兰蒙特”号船员们的首创,也不是学会成员间独有的怪谈,实际上,这个名字来自南美大陆和太平洋岛屿上的土著人,从智利沿海到阿根廷东部,马普切人和巴塔哥尼亚人世代相传: 在大陆以西的海洋当中,栖息着一条巨大的海蛇,它会从鼻孔之中喷出有毒的浓烟,身上的鳞片还能够让它隐形;每当它发现有船只从自己的海域经过,它就会在水手们不注意时呼出毒雾、让他们陷入迷失,同时用自己隐形的身躯慢慢缠绕在船上、使之无法前进,并在最终控制住船只之后张开血盆大口,将船吞入海底。 长期以来,道斯克学会的其他成员们对着这种天方夜谭所持的态度也都是消极而理性的。但在常年的科学工作当中,他们见证了许多传说生物——比如鸡蛇怪和中华耳鼠——被科学界所确认,同时,包括“圣凯瑟琳”号在内的多艘学会船只的遭遇也是记录在案的事实,这一切使得他们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些古老的谰语,以至于现在这种情形下,隐形海蛇的恐怖形象自然就更在水手们的脑海当中不可消抹地浮现了——不过,水手长是个例外,作为一名德州猎人,他是绝不可能被这些鬼魅吓倒的,倘若真的与这个怪物会面,那么他唯一会做的动作就是抬起猎枪。 “好啊,真是个经典的怪物,但我可不会容许我的水手被这种东西吓倒!”骑士官提高了嗓门,“我绝不相信有这种家伙存在,即使它存在,我也不认为它能将我们怎么样!过去数年中,我们曾经在这条航路上反复来往过多次,这里虽然危险,却从来没有什么蛇妖在此降临;‘圣凯瑟琳’号确实遭遇了意外,但她的水手没有一个在旅程中死去,那艘船本身也并没有被什么深渊巨口吞入海底,而是正好好地呆在我们的维修船坞。所以,倘若有人愿意相信这些荒唐的话语,那他们就去相信好了!但是,这些人绝不应当是你们!” 迷雾间的影子们逐渐稳定下来,显然受到了这番简短讲演的触动,在船长的号令下,水手们各自零零散散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海军少校跟随着舵手们继续去做未知的叮咛,其他人则返回了医疗舱为伤员护理,并为诺埃德先生提炼他挂念着的药品。 然而,恐惧一旦形成便难以轻易化解,更何况“埃兰蒙特”号现在正困在死水之中,不知何时才能解脱,这样的境地无疑加剧了人们的绝望。同时,由于船只受困,许多岗位上的工作也暂停了下来,连桅杆顶上本应在浓雾天里值守的瞭望员都下到了甲板上,因为停滞的船只不必担心触及任何障碍。在这样无所事事的环境之下,人们每天除了胡思乱想便无事可做,船员之间关于斯菲伊本的种种流言便更加丰富和离奇。 这些英勇的船员们,他们敢于用生命和狂风暴雨抗衡,面对敌船和海盗也能毫不犹豫地选择战斗,但当他们面对的是看不见的敌人、是自然的诡秘、是认识之外的困境时,他们的勇敢和牺牲精神便被大大削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手固有的迷信和将死病人一般的痴愚,他们不害怕流血,却害怕噩梦,他们不害怕恐吓,却害怕恐惧本身。 在这样的氛围当中,几天下来,不少人开始相信,当初“圣凯瑟琳”号上的疾病正是由海蛇的毒素导致的,推动她偏航的也不是浮冰,而是斯菲伊本那巨大的脊背,她撞上的也不是礁石,而是斯菲伊本的尖牙利齿,而这艘船只之所以能够逃出生天,全然是因为寒冷的冬季让巨蛇失去了食欲;尽管在船长反复申明的严肃态度和水手长的强调约束下,船员们在表面上依然稳定有序,但他们的内心还是无法避免地动荡起来,似乎四处弥漫的海雾正是那致命的毒烟,而队伍停滞不前的原因也是海蛇的致命身躯正在无形之中缠绕着船体。 这一切骑士官都看在眼里,他清楚的知道这样的现象会对自己的领导产生多大的影响,但现实却让他无能为力;水手们不是要求返航,不是要求加薪,而是要求摆脱现在的恐怖困境——这是他人力所不能及的。 他同样能够注意到,威廉·赫伯特少校正趁机嚣张起来,准备明目张胆地挑战自己的权威。他开始毫不顾忌地分享各种消极的传说,想方设法引发船员们对现状的抱怨,甚至在卢克·莫热图船长面前,他也会用清晰的声音感叹这是一次多么失败的旅行;在时间的折磨下,不少船员开始附和他的声音,即便是那些最老实忠诚的水手们也不得不承认:现在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这一切使得船上的气氛比原先更加紧张。 大威廉少校,他当然也了解过死水的困境,也清楚地知道并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现在的情况,但是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撼动骑士官卢克·莫热图对这艘船的绝对统治的机会,而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遇。 数日的积累当中,两位领导人之间的空气逐渐充满了带有硫磺气息的火药味,现在,每一个对形式有最基本判断能力的人都能看出,海军的现任军官正试图和骑兵的前任团长分庭抗礼;若在以往,面对这种情况,船员的态度是不会有什么动摇的,但在现在这个特殊的时段,绝望和恐惧正在颠覆常识,当现状一直糟糕的时候,任何可能的变化都成为了人们所期待的生机。 倘若在这期间船只能够摆脱困境,那么一切都会逐渐转好,遗憾的是,“埃兰蒙特”号就像是锚定在了海床上,完全没有前进的趋势;而若这样的局面维持下去,也许事情还不会很糟糕,但就在这暗流涌动的关头,力量的天平却陡然发生了变化——船上的大副倒向了大威廉一方。 大副雅各布·希德拉来到“埃兰蒙特”号的时间很晚,但他在其他船上担任大副的时间要比卢克·莫热图登船的时间还要长。不过他素来是个习惯了在各船之间辗转的海员,故而面对一位年轻的战争英雄担任自己的领导,他以往也并无怨言;但同时,这名老海员的迷信也是整艘船上最为严重的,因此,当和船长一样来自军队的赫伯特少校大谈神鬼、发表与他相似的意见时,他便不可避免地倾向于后者。在他简单的观念里,是非好坏之类的问题就像硬币的两面一样好区分,那就是完全由他的个人好恶默默指导;如此一来,他对骑士官原先所没有的种种怨气也便生发出来,似乎连“埃兰蒙特”号的船长也本应该由他来担任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船上的情况便一下变得危险起来,种种风险叠加在一起,像是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火药桶——而那颗火种来得比骑士官想的更早。 出航后第十一天,也是人们确认受困第五天,数十名无所事事的船员们聚集在甲板上和海军少校共同议论着,毫不收敛地展露出威胁的态度,他们已经连续这样两天了。 “安静!”水手长斯科特·卡特高声喊道,向前走去。 “谁再胡言乱语,”他干脆利落地说,“我就要找他算帐!” 船员的声音缩小了一些,却个个仍是满面怨愤,而大威廉和大副在人群中的高声抱怨依然在持续,终于让莫热图船长忍无可忍,不能再视而不见。于是,在听见少校表示“我们所有人都是在坐以待毙”之后,他选择反唇相讥: “好好好,好极了,那么,尊敬的少校,请您告诉我,您有什么妙计呢?” 交锋的第一枪由船长打响了,水手们全都安静下来开始观望。 大威廉当然没有什么妙计,尽管平日里他总是声称,倘若由他领导,他一定会提前判断方位避免受困,或是利用蒸汽锅炉的往复活塞让船在短时间内提速冲出牢笼,但他自己也清楚,这都不是有效的应对策略——事实上,没有有用的应对策略。 但这时,他却用有效的话术掩盖了自己,冷笑了一声,带着讽刺的表情说: “您不才是船长吗,我怎么能代替船长谋划指挥呢?” 聚集着的船员之中传来更多不满的嘈杂声,在这种理智面临危机的无助关头,没有人在乎“妙计”是什么——或者到底存不存在——人们只在乎矛盾,而矛盾已经再次被转移到了船长身上,并且相比之前有增无减。 骑士官紧皱着眉头站在众人面前,他的内心其实并不稳健,客观来讲,他毕竟只是学会中一名后进的成员,成为这艘船的船长也不过是去年的事;过往的陆军生活是相对简单的,并不能为他提供多少经验,倘若真要让他来处理一场船员哗变,他必然会手足无措,但此时,他明白自己不能乱了阵脚。 “那么,作为船长,我告诉你们,我们只需要等,等待海上的转机出现。” “还是等待斯菲伊本把我们都吞进肚子里?”大副在人群中粗声粗气地说。 “难道你真的相信是有一只隐形的海蛇在喷出毒雾、捆绑船只吗?” “那么是谁在困住我们呢?” “我不知道,但绝对不会是一条蛇怪,我连一声吐信子的动静也没听见!” “那您的听力还真不赖!” 就当双方的声调不断抬高,要将争吵进一步升级的时候,约克沃姆先生走上前去,为眼前的一切提出了一个更加合理的解释: “先生们,先生们!请先等一等,冷静一下,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向那些诡异而又不可考证的方向辩论呢?这是在亵渎我们的勇气,更是在亵渎上帝的神圣。事实上,我们所面对的现象完全是可以有科学解释的。” “什么——什么样的解释?”大副显然没有料到第三方的加入,话语略有磕绊,但依然毫不客气。 “就拿海雾来说,水手们,海员们!你们都是饱经风浪考验的人,我想请问你们——难道海上有雾是什么少见的现象吗?我相信对诸位而言,它常见的很!我们有什么理由认定,这里的海雾和西墨西哥、新西兰岛、东中国海的雾气不同呢?请敞开胸怀闻一闻吧,这水汽里难道不是你们熟悉的海咸味吗?” “确实如此,再熟悉不过了。”立场坚定的水手长带头大声回应道,让哈维局长不禁想起之前他在风雨中浑身湿透、到船舱里催促自己的画面,心想:他确实很有资格评价海水是什么味道的。 “那么死水又怎么说——您能为我们给出什么放心的解释吗?”大威廉少校面带微笑,语速由快到慢地发问。 “是由一种波浪导致的。相信大家都见识过,在海洋当中,受上下层密度区别的影响,海水时常会产生乱流;而这样的乱流就可能会制造出相当多数量和层次的微型波浪,从而导致我们的船被阻滞——就好像船开在了传送皮带上。” “‘大家都见识过’?我可不知道……”银行家小声嘀咕。 人群中有了轻声的交流,传达出一些积极的意思,但担忧并没有从人们脸上完全消失,毕竟即便有了科学合理的解释,他们依然摆脱不了现在的困境。 “那么,这种密度乱流为什么突然产生,又要多久才会结束?”又有人问。 “耐心些,我的朋友,给我和大自然都留一点时间。乱流突然产生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们之前经历的风暴;在暴雨当中,大量淡水从天空中降临到了海洋,混乱的波浪又将二者搅拌,因此现在海水还没有稳定下来,但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海水总会恢复正常!不久之后,或许明天,或许后天……” “或许下辈子。”少校打趣一般说道,但这个笑话显然不是为了讨喜。 “就算是诺亚一家人也没等那么久。”博物学家同样笑着回应,却没有看向他,随后,他再次高声地说道: “就算是诺亚一家人,也没有等那么久!先生们,难道我们已经要比大洪水时代的罪人还要不幸了吗?难道上帝会抛弃我们这些大海上的勇敢者吗?绝对不会!过去数年中,斯拜希麦伦岛已经是我们无比熟悉的目的地,是我们的第二家乡,难道家乡会拒我们于门外吗?绝对不会!经历了那样多的难关,付出了那样大的牺牲,难道‘埃兰蒙特’号要在这时挺不过去了吗?绝对不会!” 这一次,人群当中传来了不少高声的赞同。希德拉大副正默默地退进人群当中去,当反复听见上帝这个词时——尤其是从主持过船员弥撒的主教之子口中高声说出来——他那迷信的大脑便又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新的追随方了。 “我们有食物,有水源,这些资源足够支撑我们一整年,何况是这至多不到一个月的海上旅行呢?难道我们还会怕多停留一两天吗?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一位信得过的领导人,他年轻,可靠,虽然是大海上的新面孔,却从不让大海挑剔出毛病,除了曾经有点小小的晕船——皇家骑兵团团长卢克·莫热图,请您上前来——先生们,现在等待着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古往今来,陷入死水当中的船只,有哪一艘最终没能挣脱出来,沉没入海了吗?” “就像埃及女王的船队在东地中海……”大威廉依然用说笑的口吻插嘴道,提起了罗马内战的旧闻。 这个时候,哈维局长突然走上前来,打断了他,迅速向他问道: “他们沉没了,因为他们面对可憎的敌人,我们面前有敌人吗?” “当然没有!”海军少校果断且大声地说。 “那有人试图击碎我们的自信,创造种种障碍吗?” “当然没有!” “有人试图否定我们优秀的船长,让我们失去领导和方向吗?” “当然没有!” 约克沃姆先生接过话去: “有人试图放弃对上帝的忠诚,向异教的邪祟纳拜屈服吗?” “当然没有!” “好得很!那么,威廉·赫伯特少校,我请问您,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 “哈,是胜利!” 约克沃姆先生回转过身子,再次面对船员们问道: “对极了!先生们,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 “是胜利!万岁——!上帝保佑卢克·莫热图船长!上帝保佑‘埃兰蒙特’!” 海军少校面带笑容,在一旁高举着双手鼓起掌来,加入了欢呼声中。卢克·莫热图船长站在人群面前,看着一片片激动的目光,感觉到成片的汗水正从脊背上慢慢地滑下来。 潜在的哗变被化解了,水手们又开始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虽然他们依然对现状无能为力,但在得到了更合理的解释之后,绝望之情确实减少了不少。大副很主动地减少了同大威廉的交流,转而向船长积极述职;少校则减少了在甲板上出现的时间,连吃饭也尽量同其他人错开,而选择花费更多时间在厨房里和桑德里亚大厨讨论烹饪问题。 诺埃德先生心情愉悦,邀请他的两位知情人来舱室里品茶聊天;经过紧张的对峙,大家的心境都舒缓了不少,各个都安逸而慵懒地在扶手椅中休息着。 “朋友们,你们的话可是帮了船长一个大忙。”银行家说道,在持续的药物治疗下,他现在已经完全摆脱了晕船,神清气爽了。 “船长是位优秀的人才,他值得人们的拥戴。”哈维局长说道。 “优秀的人才,这我完全不反对!虽然让一位海军军官来指挥我们也未尝不好,但相比‘大威廉’,还是‘大卢克’更讨我喜欢。” “我的态度也许比您偏激一点。” “哈哈,好吧!不过我们现在总算对这一切困境和谜题有了科学的解释,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听见这话,约克沃姆先生扭过头来: “担心是多余了,但是,关于‘科学的解释’——那实际上也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这是什么意思?” 博物学院的主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回答道: “我所做的其他解释都足够合理,但实际上,暴雨是不能造成那样严重的密度紊乱的,所以,我其实并不清楚死水乱流出现的原因,自然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结束!”银行家一下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天呐,天呐……好吧,但是,约克沃姆先生,我能够理解您编造谎言的苦心,不过您这可又叫我提心吊胆了。” “这倒不算什么要紧的谎言,没什么可怕,因为即使不知道成因,死水现象无论如何都只会持续几天,我有信心这会在大家的耐心耗尽之前结束——真正值得担心的是另一个人的谎言。” “谁?” 约克沃姆先生和哈维局长对视一眼,随即便告诉了银行家一个让他大跌眼镜的秘密,而这也正是他在登船之初同哈维局长窃窃私语时所说的: “您应当还记得阿戈尔·利夫先生,我们学会的高级调查员、这片群岛的民政代表——您在博物馆的柜台见过他的。” “我当然记得,怎么啦?” “先前我给他发去电报,请他协助核实某些消息,在我们登船出发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他的回复。他咨询了自己的上级长官和在海军工作的朋友:根本就没有什么通航准入申请手续,那位少校的军衔虽然名副其实,却也并不是本地海军基地建设的负责人——威廉·赫伯特先生,这个野心勃勃的西斯拉夫人,他是凭借谎言登上这艘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