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洋航行中,洋面风暴往往只会给水手们一些极为隐晦的预兆,随后便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生,因此,当人们察觉到这些灾难的前兆时,他们往往要迅速作出反应,逃离危险的海域,但对于“埃兰蒙特”号而言,除了继续驶向阴云,她没有、也不打算有第二个选择。 实际上,即便这艘船的成员们想要反悔,留给他们犹豫的时间也是十分有限的。到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南太平洋已经彻底放弃了它伪善的面具,开始肆意施展它的威力,可怖的暴风雨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成型,正以内陆人无法想象的疯狂荡涤着这一海域,而“埃兰蒙特”号就像一条倔强的鲭鱼,依然义无反顾地向风暴深处行驶。在甲板上,人们目之所及已经看不见蓝天,滚滚黑云不断发出炸裂的雷鸣声、从半空低低地压迫下来,而也就在某一声雷鸣之后不久,雨水便迅速地从云层中泼下,规模从一滴两滴立刻发展成了天空中的十座尼亚加拉瀑布;闪电时不时在雨水组成的帘幕间挥舞,惊心动魄地在桅杆边擦过,像是昭示着末日的到来一般;将近66英尺高的海浪层层叠叠、在海面上飞速横行,如同涅普顿从海底抡起的大掌,向船只不断拍击过来。 尽管“埃兰蒙特”号上的船员们早已做好了极为充分的应对准备,但大家显然仍对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毫无把握。船只的接缝处的铆钉还在坚持,但整个船体的钢材却已经在滂沱暴雨和惊涛骇浪的扭曲间发出呻吟;巨大的浪头翻越了船舷、倾倒在甲板上,把许多栏杆挤压变形,并向船只的每一个空间灌入;舱室里的人们必须不断开动水泵抽水,甚至在船体下面隔离了几片备用风帆,才免得船内水满四溢。整艘铁甲舰似乎变成了半潜的水雷艇,她不再是漂浮航行在海面上,而是在一个又一个巨浪的水体间穿行,倘若有人从空中俯视,他会觉得这船简直被水切成了两段,从船头到船尾,谁也看不见谁。 哈维局长和乔明斯医生都来到了诺埃德先生的舱室里——原本还会有约克沃姆先生,但他暂时还抽不出身来,他正在自己的舱室里手忙脚乱,防止他的标本瓶被癫狂的海浪全部打碎——银行家正面成菜色地躺在床铺上,尽管医生已经为他用了嗅盐,甚至尝试了适量放血,他却依然没有起色;他感觉自己似乎是一只酒瓶,而他的灵魂正像酒水一样在躯壳中来回甩动,那副肉体自身也像是失去自控能力一样,随着船体的激烈摇晃无力地摆伏。两位访客虽然是为照顾他前来,却也不得不各自在房间里寻找支撑点,才能让自己勉强站稳、克服部分眩晕。 “瞧您啊,像是要撒手人寰一样。”哈维局长看着床上的朋友,仍要毫不客气地嘲讽。 “其实,船上一直以来都有一种治疗晕船的独特秘方,莫热图船长就是靠这种方法成功克服眩晕,从骑兵变成海员的。”医生向他的病人介绍,他原本尝试在一把木椅上坐稳,但摇晃的地板让他差点失衡倒地;银行家现在已经连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只能气若游丝地作出回应,离他更近的哈维局长负责把他的话转述给医生: “什么方法?” “一种有一定副作用的特制神经药剂,我们称它为‘苏格拉底之酒’,需要从本地海域里的特有剧毒生物——纫网水母身上提取,幸运的是,这种生物在本地分布非常广泛,数量也十分巨大。” “那么您有现成的药物吗?” “很遗憾,没有。”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直接从水母身上提取吗?抓水母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也不行,在以前的一次风暴期间,我曾在类似的情况下向约克沃姆先生提出过这个想法,但他向我表明:暴风雨到来时,水母都是会潜入深海的……不过,我想让您明白的是,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挺过这次风暴,我们就可以有效解决您的晕船问题了!” “前提是他还挺得过去,否则他需要的就不是您,而是牧师了。”港务局长做了一个象征性的手势,但随即,伴随着一声带有强大断裂感的沉闷巨响,他在突然的震荡中一下失去了平衡、几乎要摔倒在地,慌忙抓住了一旁的床尾扶手: “上帝啊,这是怎么了,刚才也没有过这么夸张!”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远处传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激烈的敲门声,乔明斯医生转身打开舱门,发现水手长斯科特·卡特正浑身是水地站在门前,看上去就好像刚从海里被打捞上来一样。 “先生们,快上来!闪电击中了前桅,桅杆折断,不少水手被砸伤了,我们很需要人手!”他操用着浓重的美国德州口音,语速极快地大声说道。 医生听见后,立刻拎起药箱冲出门去;哈维局长也站起身来,却表现的十分为难: “我马上就去!但是如您所见,诺埃德先生需要照顾,我们又没有治疗晕船的药物……” “药物?船长室里应该还有一些备用,您快去取吧!” 水手长说完,并没有再顾及什么情况,立刻冲向走廊尽头的舷梯去了。哈维局长也无法再考虑擅闯船长室是否合乎乘客的礼节,只能先将银行家向床的内侧推了推,随即便摇摇晃晃地跑到了船长室门前。 船长室和高级军官餐厅已经合为一体,位于尾舷末端,这座房间里有序而拥挤地摆放着数排种植箱,所有种植箱都已经牢牢钉在了地板上;它们的底座由涂上了桐油的美洲白橡木制成,内嵌有陶瓷的承土盆,上方还覆盖着沃德箱般的金属框玻璃罩,许许多多的卷心菜、矮番茄和土豆正在箱笼中生长,把这座房间变成了一个微型的菜园。而在一大堆拥挤的种植箱后,正是船长的办公桌和陈列柜。 哈维先生艰难地绕过舱室内的农业区,来到了桌前。桌子上方悬挂着一盏瓦数很大的灯,各种航海仪器,如数值已经暴跌的气压计、水银温度计、六分仪、精密指南针、精确航海计时仪之类,全部装在固定于桌面一端、填充有锯末的玻璃面橡木盒子里,在风暴之中安全无虞。 由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港务局长并不能迅速找到药品,他四处搜寻,目光从每一个抽屉和柜子上扫过。而也正因为此,当他从一处抽屉的角落里拿到了仅存的药剂瓶,刚要起身离开时,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个难以忽略的画面—— 桌上的橡木盒中,指南针正猛烈地震颤旋转着。 在雷暴天气当中,航海指南针失灵并不是十分罕见的现象,港务局长记下了校准罗盘的需要,便迅速赶回房间帮病人服药。 当他耽搁了许久,终于穿上了油布防水衣、赶到甲板上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简直感觉到,自己过去的航海生涯只不过是一张稚嫩的白纸。 昏黑的天空下,巨量的水体从上方倾倒下来,完全分不清是海水还是雨水,人们只能从这水柱的密林间勉强看清15米开外的事物,但即便如此,哈维局长也能还是能够借助闪电的照明辨别出,“埃兰蒙特”号的前桅已经从下方三分之一处折断,正斜倒在甲板上、随着船体的起伏甩动,上面的帆缆索具如同爱尔兰女鬼的发丝一样在海面上空飘振着;一架从机位上脱落的钢制锚机横躺在桅杆的一边,一边发出剧烈的摩擦声,一边在甲板上游移,显然,这个横冲直撞的金属猛兽就是与闪电一同折断桅杆的帮凶。除了锅炉轮机房和下层甲板的必要维修与值守人员,船上的所有人都已经集中到了甲板上,大家协助排水、收紧缆索、控制绞盘、应急维修并把伤员带回船舱。 在舷梯口的小侧室内,乔明斯医生正和助手们为伤员包扎,但是那些人严重的伤势和新增伤员的数目让他几乎陷入疯狂,他完全失去了之前的定力,不禁在混合着污血的肮脏积水中猛跺着脚、冲着甲板上的危险区域嘶吼起来;但是这并没有阻止人们继续在甲板前端做出牺牲,哈维局长同样跑上前去、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大雨瓢泼中,他听见医生在身后几乎绝望地喊道: “天呐!停下,天呐!” 甲板上已经乱成了一团,金属和木头的扭曲断裂声、人们的呼喊声全部嚣叫在空气中,又被巨大的雷声和水声吞没,在这些声音当中,哈维局长还能够清楚地分辨出两个指挥者的口吻,一个来自卢克·莫热图船长,一个来自威廉·赫伯特少校。 原本覆盖在甲板顶的大幅防水布早已被海浪和狂风撕裂卷走,抛掷到了无边的汪洋里;一艘救生艇从断裂的吊架上摔落下来,砸成了致命的碎木片,如子弹一般向随时改变着方位的下风处飞去;木桶和储物箱像小号马车一样在半米深的积水中横冲直撞,有些时候甚至会随着船体的下坠腾空跃起、再狠狠砸下;卧式锚机上的铁链如同钢铁巨蟒,一边发出惊悚的碰撞声,一边带着被它击碎的水沫穿抽甩动;一个炮弹状的影子从哈维局长脚步前的甲板上重重弹过,摔出了依稀可辨的血水,他惊恐地看过去,认出那是一只被卷入风暴的南大洋蓝鳍金枪鱼。 而就在转过头来之前,他听见了一声呼喊,但还没来得及留神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撞倒,狠狠摔在了甲板上的浅水中。 雨柱和海浪拍击在他脸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也听不见声音,在牙齿和口腔黏膜的激烈碰撞中,他察觉到了血液的咸腥味;摔倒的同时,他感觉身上那沉重的压力还没有消失,随即那压力又滚动着离开了他的身体——那是从前桅上摔落的大口铜制船钟。 水手长斯科特顶着风雨挪到他的身边,将他扶起来: “我刚才试图提醒您了——您最好还能出力,不然我们就只能等死了!” “啐!来吧,先生,来吧。” 在前桅的基部,许多船员——包括威廉·赫伯特少校和莫昂·约克沃姆先生在内——正在一起努力着,他们试图彻底砍下断裂的桅杆、解开上面的缆索并将它们丢弃到海中,以免导致船只失衡或者造成其他的二次伤害;然而“埃兰蒙特”号的前桅木质粗重,在部分节段还包有金属,因此尽管它已经折断许久,却仍然难以和基部彻底切割分离。火上浇油的是,摇晃的船体、恶劣的天气、游移的障碍物、牵绊在桅杆上的巨量缆索无疑都在增加这一工作的难度。 在哈维先生的面前,各种工具散乱在地——那是伤员们撤走之后留下来的,港务局长捡起一把木锯,立刻加入了切割桅杆的队伍里,手臂上大幅度的动作牵着他胸腔犯疼,这是刚才冲击导致的伤痛;众多杂物在他身边随着船体摇摆冲撞飞驰,在他身旁带起呼呼的风声,他也全然来不及顾及。 在这昏暗的阴影当中,每个人都承担着因为使用工具过于急切而受伤或被他人所伤的危险,只有偶然出现的闪电能为人们提供暂时的照明,但闪电的频次自然不是人力所能掌握的,船员们只能做好随时调节工作速度的准备。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在某一次猛烈地闪烁之后,所有人的眼前突然一下变得无比明亮,如同来到了晴朗的白昼,大家都抓紧这一难得的时机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一名工作较为轻松的见习生米歇尔·凡尔纳——他负责解开桅杆左侧的副帆索——转过头去看向天空,希望找出这次闪电如此明亮的原因,而当他看向左舷方向的天际线时,不禁发出了惊呼: “电!看呐!那么多!” 人们不敢停止手上抢救船只的行动,但仍禁不住各自抬头,向左舷外的方向看去——天边那个遥远的光源,是有闪电击中了左前方海平面上的某地。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他们看见的并不是某一道闪电命中了海面的某处,而是有十几道闪电在同一个方向汇集;那些闪电也并非在命中之后迅速消失,而是持续了长达五秒的时间才逐个熄灭,在黑云之上留下了数道暗红色的烙印,那痕迹的形状如同一颗被点燃了的蒲公英种子,又如同一枝由电火构成的巨型柳珊瑚。 “你们以前见过这个么?”大威廉少校的脸色白得像纸,向约克沃姆先生问道。 “恐怕没有,少校阁下,您呢?” “恐怕没有。” “我的天呐。” 短暂的震惊后,船员们很快回过神来,加快了手上的速度。远方异常的闪电似乎是什么不祥的预兆,大大加深了人们心中的恐慌和焦急,那些负责解开绳索的水手也纷纷找来工具,选择用切割的方法快速斩断缆绳,金属和各种材料的摩擦声一时间增长了许多,比暴雨和波浪的声音还要紧凑密集。 终于,在一阵震撼人心的撕裂声中,“埃兰蒙特”号的前桅彻底断裂下来,滑进了波涛汹涌的黑色海浪间。激烈的波浪将它数次推向它曾经所隶属的船只,使这根焦黑的包铁木头撞击在船壳上,发出阵阵闷响,让大家胆战心惊,唯恐船体被桅杆捅出个窟窿来。 幸运的是,海浪很快便不再为难这艘铁甲舰,而将那根桅杆推向了遥远的东南方,不久,它便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时候,大威廉少校走进了在摇晃的人群中,高声宣布道: “好了,现在最大的危机总算解除了,所有人,捆紧甲板上的一切,加固后两根桅杆,排水,照顾伤员!” 骑士官大口喘着气,他语调沉着地认可了这些指令,并没有再做什么补充。 “照少校说的做——感谢您,哈维先生。” “不必客气,莫热图船长。” “您的朋友呢?他还好吗?” 哈维局长扭过头来,冲船长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他不顾甲板上依然狂暴的海浪和雨水,越过种种的混乱和危险,从船前冲到船后,在医生和伤员们惊异的目光中飞奔下舷梯,冲进了诺埃德先生的房间。 银行家正坐在床边上,他的床榻和地毯被他的呕吐物弄的一塌糊涂,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但他本人看着却精神了不少: “啊,我不推荐您现在就进来,这个房间里的味道恐怕不怎么样。这药的副作用实在不小,不过,说真的,吐出来让我感觉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