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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草垛、狗蛋和爹

   在两人商量后续细节时,王健君正躺在老家的草垛上,自然听不见赵家宅中的合计。   他只知道:他爹现在不催他生娃了,改叫他回家种地。要是不愿种地,还可以去乡里新开的工厂,听说如今的效益很好。他实在拗不过,这才无奈向超市请了几天假。   王健君在草垛上翻了个身,依稀记起小时候的草垛是躺不上去的——手捆的干草被绕着圈,一层层叠起来,好似田里忽然长出了一只只大刺猬。要是草被晒得久了,靠上去就必须用背蹭上一会儿,直到把尖芒给揉平了,才不至于皮肤被扎得生疼。   至于现在,草垛全成了机器压作的草砖头,隔壁的李叔还将其特意砌成阶梯的形状,方便农闲时爬上去眯上一小会儿。   头顶的蓝天一会儿被阳光切开,一会儿被白云遮住,把下头的王建军晒得懒洋洋的。他任凭思想流淌,放任虫鸣编成的大网将自己一把子揽了进去。   困意被催得更浓了。一轮轮阳光把紧闭的眼睑染成了明亮的橙黄色,耳边的虫鸣也被织得越来越稠,里头还混杂着许多从未听过的撕擦。迷糊的王健君记起他爹跟他提过这茬儿:村里来了许多吃害虫的新虫子,天天在田中日夜朵颐,好不快活。   一阵清风吹过,王健君循风倾听,恍惚听到淅索的作物刮擦声中还藏着一阵阵人类的高鸣。   他猜测那喊声是从活动中心传来的,他爹今早说过要去那边参加动员会。他刚来时去过中心,位于村口的那栋建筑如今刚刷了新漆,儿时的的标语也早换成了:“乡村振兴要搞好,农业革新不可少。”   而在活动中心的某个房间里,住了一台政府发给他们乡的端人。名字很奇怪,被大家称作“狗蛋”。   他爹曾和儿子解释过名字的由来:“建君啊,知道村里发的端人叫啥名字不?叫狗蛋。他刚来村里时,村书记叫他自我介绍。他回答说没名字,我们可以给他取。那时就不知谁捣乱吼了一声’狗蛋’,他便笑着回答:’好,那我就叫狗蛋。大家好,我是狗蛋。’可把咱们笑毁了……”   至于现在的’狗蛋’,早成了村里人嘴肿中’咱们’。他此时正高举右手,向房间里的众人大喊:“乡亲们!你们说我们该种什么菜?”   “种经济作物!”   “什么是经济作物?”   “水果萝卜甜青菜!茶叶蘑菇黄芒果!”   “为什么要种经济作物?”   “挣城里人的钱!”   “很好!那挣了钱后呢?”   “不让城里人把钱挣回去!”   声音整齐划一,即使隔了老远也能听个七八分。王建君听着听着,不自觉闭着眼睛笑了出来。他打小就听说:村里有人一挣钱就钻进城里,把自己搞得五毒俱全,却未想过还能如此劝诱。   但是笑归笑,他依然不敢靠近活动中心——那里如今成了他的禁地,只在回来经过时才远远望了一眼:站在铁门旁边的狗蛋长得和真人一模一样。村里的孩子正围着他不停地转圈玩耍。一个调皮的还尝试挂到手臂上。   看狗蛋笑的那么开心,这反让王健君感觉不开心了:他从此就不敢靠近中心,只偶尔远远望着,再放任自己的眼睛一点点变红。等他爹再频繁提及狗蛋时,那地方早成了他心中的禁地,连望都不敢再望了。   可他爹依然喜欢唠叨。   他爹告诉他:狗蛋刚来时还被村里人欺负过。他爹稀疏平常地笑着解释:狗蛋长得端正,村里姑娘就天天围他打转,没事还东摸摸西撒撒的。狗蛋一遇上了调戏,立马就一言不发站到发亮的充电砖上,晒起了太阳发起了呆。   可即便如此,村里的老少爷们还是吃了飞醋,用’看他不顺眼’的理由没事找起了麻烦。这样的一来一去多了,狗蛋的呆就发得愈发更频繁,直到位高权重的村支书出马警告:“狗蛋值老鼻子钱了,谁要弄坏就谁家赔!”这段不怎么愉快的相识才告一段落,慢慢和狗蛋熟络了起来。   而昨晚上吃饭时,他爹依旧对狗蛋赞不绝口,话里话外全把狗蛋当做了活人:“建君啊,你看这片地,全是狗蛋教我们改的。那小子在田里发一会儿呆就知道哪儿出问题了。我们开始全觉着他胡诌——咱们种了一辈子地,还能没你这个新来的懂?他接着就在我们眼里放视频,告诉我们:他讲的细节是由专家总结,一篇篇全印成了文章,上面还敲着国务院的章!等我们半信半疑地照着种,就看到玉米稻子全使劲向上直蹿!建君啊,你一定要去见见狗蛋。”   而到了今早,他爹再一次唠叨了起来。王健君这时才发现:他爹的口头禅不知何时就消失不见了——仿佛那一直激励着他的“科学技术”被替换成了一只实实在在的人。只是……那人不再是自己。   他爹说:“建君啊,你闻闻这风,是不是没你小时候臭了?记得从前赶集回村不?都不用开窗,空调就把味道全攒进了车内——什么时候闻到粪味,就知道什么时候到家了。但自从狗蛋来了,这味道就渐渐没了:他教我们把东西全扔到大桶里,闷上好几个月再扔回田里。等再打开时是一丢丢气味都闻不着,埋进田里还能把菜贴上标,在厂里卖出更好的价钱。你一定要去见见狗蛋!”   他爹说:“你一定要去见见狗蛋……”   他爹又说:“你一定要去见见狗蛋……”   他爹还说:“你一定要去见见狗蛋……”   他爹就这么不停地说着,直到把王健君本就不多的犟脾气勾了出来。心中禁地的半径被加了又加,等到睁眼清醒过来时,躺着的王健君微微抬头,见到满眼都是稻米金黄。而自己,被困在草垛上寸步难行。   恰时又刮过一阵田风,苍苍茫茫之中,王健君心里的城中超市,以及村里的新工厂全吹得模模糊糊,一下子不知该何去何从。   慢慢地,一连串熟悉的歌声缓缓从远方传来。王健君就着模糊的歌词,立马在脑中勾勒出清晰的远景:那是他爹开完了动员会,正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扇着草帽缓缓走来。   他起身看去,脑中的景色立马对应上了熟悉的身形:他爹操着一模一样的步伐,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坑洼的田埂上。   王健君从小就见他爹这么走路,只是每当他长大一岁,他爹的步子便会短上一些。这次回来,再次看见他爹熟悉的步伐,更让他反到另一个事实:其实他母亲生病下不了地之后,他爹的步子就开始短了——只是他那时还没出生,自然不知道这些细节。而等他出生了,长大懂事了,更觉得他爹一步能跨得老长,伸腿就能越过整片稻田。   “我懂个屁。”王健君泄愤般地自骂,再次不受控地想到了狗蛋。忽然,他觉得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小的,没人在意的螺帽——名为科学技术的庞大机械不再需要这种型号的螺帽,一脚把他踢得叮叮当当滚落下来,困在金色的田野中无能为力。   等再走近了些,王健君看清了他爹脸上的皱纹——他爹在田里忙了一辈子,皱纹深得像脚下的泥拢。清风再次拂过,王健君忽然觉得什么都变了:那些他曾知道的事情忽然变得不清不楚。剩下那些还算知道的,也变得无关紧要。   远方的歌声依然在继续:“咿呀咿呀喂……”王健君听着亲爹乐呵呵地唱着,忽然觉得其实那从小以为无所不知的亲爹,其实不知道很多事情……   风没有预兆地收紧消失,王建君的眼中忽然响起了张沐宸的电话。   电话一被打通,张沐宸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建君?建君在不?”   “我在。”   “我和你说一个事儿啊?今天给你打电话,主要是想让你过来帮忙——我最近想要开个饭馆,正缺个厨子。你来不来?”   “师父你怎么去开餐馆了?我在网上看过一篇文章,说如今开饭馆就是赔钱……”   老张连珠炮般地说道:“哎呀,你别听网上瞎说!现在下馆子的人的确比从前少,但我调研过理由了!年轻人抱怨料理机做啥都一个味,老年人又觉得如今的饭馆味道全不对。我琢磨一会儿就想通了,问题主要出在人的习惯上!你知道不?现在的番茄虽然又大又甜,但不妨有人觉得味道不对——从前那种带杂味的才算本味!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啦?当然是去挣钱啦!我要开的这个饭馆啊,主打的就是怀旧——卖的全是没改良过的品种。老滋老味,土法种植!肯定火!对了,我现在不在北桥干了,但你也知道我家女儿……所以师父在这儿和你说个实话:我都这把年纪了,就算不指望飞黄腾达,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是吧?我从老周那儿听说了你的情况——要是饭馆开得好了,不仅我能有份产业,你也比在超市待着强!我现在融资都找好了,你就当帮我忙,等一起把饭馆开大了,我们再开二号店三号店……最后做大做强,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但是师父……我没学过那个……”   “这都不算事!这年头饭馆都用料理机。我跟你说:那个贼好用,把菜塞进去……嘭!地一下,菜就做好了”   这时,王健君的父亲终于挪到了儿子所处的草垛,问上面的王健君:“建君,在聊啥啊?”   “啊……老张说他缺个厨子,问我要不要去帮忙。”   他爹想了一会儿:“是当你老师的那个老张么?后来把你弄进北桥的那个?”   “对。”   “那你愿去么?”   王建君看了看远方的活动中心,又看了看他爹:“还不确定。他说他家是土法种植……虽然刚刚只听了个一知半解,却有点想再试一下……但是爹,你又这把年……”   他爹似乎没听到儿子的后半句话,又问了一次同样的问题:“那个老张……就是当你老师的那个?”   “对。就是他。”   他爹的表情郑重起来,皱纹夹成了又黑又长的群山:“他当过你老师。一日师徒百日恩。人要知恩图报,他叫你帮,你就去帮吧。”   “爸,师徒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错了。”王建君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他爹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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