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君坐上了电梯，去到了大楼的第18层。公司里没人喜欢这层，那是人事的地盘。他也早忘了18层的模样，只是常听人提起：18层就像阎王殿，入职去一次，离职去一次。　　 他本以为电梯打开后会看见袅袅白烟，从中窜出两个牛头马面把自己五花大绑。　　 但开门后别说牛头了，电梯外连一个人都没有。　　 才走了几步，他就发现18层很香。不像他待过的任何一层，一到饭点就悄悄弥漫起一股饭菜气味。　　 而18层很香，他曾在茶水间听说过：15楼那群叽叽喳喳的客服姑娘们搞过一次榴莲团购，一周后仍然抱怨能闻到一股飘着的脚丫子味。　　 背后的电梯门屹然关闭，不仅隔绝了从前各层的热闹繁荣，还使18层闻起来更香了——没有人的那种香。　　 用门卡扫开玻璃门，王健君惊讶地发现18层还有单独的前台：一位姑娘正等着他。印象里他好像见过那位姑娘，不过并不在18层。当时的电梯停在客服部门的楼层，一群姑娘吵吵闹闹，热热闹闹地涌了进来，声音全好听得似风铃套了棉花，在电梯中软绵回响。　　 如今，眼前这位姑娘的声线依旧悦耳，却是客气里带着冰凉。王健君花几秒就想清了缘由：眼前的这位姑娘是客服部门的幸存者。而自己——那大家眼中的始作俑者将在18层迎来自取的灭亡。　　 就在犹豫如何开口时，姑娘先他一步，向走道的深处灵巧一指：“王建君先生是么？我们主管已在三号房等着了，右手拐弯就是。”　　 于是他只能友善道谢，走向走廊深处。办公楼每层的布局都差不多，他很快就找到了邮件里的1804号房。房门打开，一个用墙板隔出的简易空间展现在眼前——房间的深处放有一块写字板，上面一个字都没写，亮得像把闸刀。至于今日的判官则坐在铡刀的前方，正笑嘻嘻请他入座。　　 判官是一名女性，身穿一身精致的正装，灰黑色的上衣衬得珍珠耳钉更加闪亮，在此场合极其使人联想到二合一的黑白无常。判官微笑，递给王健君一杯咖啡，用抱歉的口吻说道：“不知道王先生您平时的习惯。但公司不像从前，只有委屈你用美式凑合了。我们之前见过面——虽然你可能没有印象。我叫dy，之前曾任客服部门的主管。这次请你来，主要是想聊一下您的职业规划。”　　 被对方的话语提醒，王健君忽然想起来了——他在年会上见过对方，那时的dy抽中了最次的阳光普照奖，台下爆发的欢呼却最为悦耳。一种撞上枪口的感觉袭向王健君。他逃避性将眼神跨过dy，聚焦到了那把莹亮闸刀上：“职业规划？我之前不是提交了规划表了么？”　　 dy笑眯眯回应：“那个我们当然看了，人事都会看的。不过我在这儿跟您交个底：那东西终究只是参考，具体的规划总要当面详谈——每个人都是这样，也是我们近期工作的重点。”　　 王建君叹气：“我知道流程。这段时间走了太多同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是二选一对么？赔偿或培训中心？”　　 ——老周有个手下就进了管培科，每天在那儿麻木刷着枯燥的考题。那边的终点没有喷洒毒气的淋浴龙头，只有源源不断的考核项目，体质最好的灵魂最多也就撑上三个月。自然，打盹发呆玩手机是不被允许的，略一走神就会被扣分。而用于检测的系统核心也衍生于新版的人工智能。　　 王建君坦然接受了预想的结局，他说：“我选赔偿，n就可以，不用加一加二。甚至主动离职也能接受。但今天我不光想谈我的待遇。我的……同事们都是很出色的工程师。对公司来说很……”　　 王健君拿起纸杯，硬生生地用将想好的’很划算’三字咽下，改口说道：“他们……都是很好，也非常有能力的人。也都有各自的打算和家庭，我想……”　　 dy咯咯笑着打断了他：“王先生，我们这次不是和你谈这个的。至于刚说的二选一……你放心，人事部门不会给您这样的选择，我个人更不会。和您预计的正相反：这次请你来，主要是想邀您加入端人项目组。”　　 “端人？”想了好一会儿后，王健君才记起来那是公司成立之初便设立的项目，制造和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只是入职后所有人都告诉他：那就是一个自抬股价的幽灵项目，于是也就渐渐忘了。　　 他惊讶：“怎么可能？就算人工智能在不断进化，人工肌肉、轻量化的骨架、便携电池、以及低延迟的无线通讯都没达到实用标准。现在就能……能做到了？”　　 dy回复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就算还不能，也快了——这多亏你们组发明的人工智能。当然，今天的这份提案也得亏张总：你的师父在上面四处疏通了好久，不然我们或许真要说告别了。”　　 刚说完，dy的表情忽然变得关切起来，可王健君只觉得看见了一只玩弄老鼠的猫。dy继续说：“只是……虽然上头给了端人组分了很高的预算，人头却很紧张……当然，所谓少是相对的，和一些只需动动嘴皮的职位相比，你们中最便宜的也算很高了。自然，对现在您的来说则相对屈尊：不仅收入上会少一节，更要工作得久一些。对了，入岗后您也不能购入内部股了。毕竟……那不是管理岗，自然会差一些。”dy轻巧咽下一口醇香的黑咖，接着悠悠继续：“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众人竭力争取后的结果，我也强烈支持您继续为公司效力。毕竟……公司一直很珍视您这样的程序员。技术嘛，才是公司得以成立的根本。当然，要是实在无法接受降级的话，二选一也是可以的……”　　 “要我回下面？我可以回下面？”　　 “对，你得去下面。”　　 “那我现在的位置呢？”　　 “上面已经决定了，小李去。”　　 王建君迅速点头同意。走出房间时，他忽然觉得听到了一句简短幽怨，又充满仇恨意味的呢喃：“活该，叫你搞我们。”他惊恐回头，房门被自动带上，但王建君却觉着一点都恨不起来——要是自己没能保住队伍，大抵也会是这样的……　　 在走向电梯间的路上，他已把那句怨言直直抛向了脑后，饥渴地思考起端人在工程上的实现：端人的大脑和云端的人工智能相连——如今的它已学会了许多东西，但连上身体后，问题会变得更复杂……对！就像一个大脑率先发育完全，却刚刚开始长身体的婴儿：　　 它们知道定义空间的公式，却不知如何用四肢感受真正的空间。生产环境又将比实验室复杂万倍……　　 他将学会行走，那视野必不是固定的，得小心应用ssa和齐次坐标变换……还有什么？快想啊王建君！对，时域分析，状态空间，规划算法也必须……还需要知道什么？对！意外情况！万一要是跌倒，导致系统里的坐标全乱了，那他能爬起来么？不过这能用硬件辅助，应该不是问题……　　 社交问题又该如何处理？这可是大麻烦——有时候连活人都不知如何对应，若仅诉诸于概率就糟了……　　 无数的难题使王健君心情愉悦。想出神的他逐渐错过了电梯间，一头撞到了观景玻璃上。疼痛使他抬头，灰暗的天空映入眼帘。那是他一向不喜欢白天外景：光线从脏棉花般的云层中穿出，把下方的建筑照得垂头丧气。他更喜欢彻夜攻关的夜晚：漆黑的众楼将布满灯光，大楼的导航灯配合下方的车灯同步闪亮。每次和伙伴一同俯瞰这宛如地下都市的光景，他们就会发出一致且朴素的感叹：“好多人和我们在一起啊。”　　 一想到又能见到那片夜晚，他不禁傻笑了起来。　　 揉揉额头，头依旧疼得厉害，这使他接着想到了老家的父亲：每当小时候看多了闲书，怠慢到学习时，他爹就会用力打他的头，同时骂：“这么好的头你不用，不用算了，还给老天！让其他人用！”　　 等被打得都疼木了，他爹第二天又疼了心，带他去公园玩——摩天轮是一直以来的保留项目：金属座舱的绿漆被刮得斑斑驳驳，摸上去冷得冻人。　　 踩进舱室，整个空间就开始吱呀作响。儿时的王健君吓得哭吵起来，父亲却不怎么理会，用脚扫走干瘪的橙汁纸盒便坐了进去——随着金属摩擦声渐浓，舱室缓缓上升，爷俩的视线也就慢慢离开了舱壁，看向了收费亭顶上的金属屋顶，看到了翠绿的树冠头顶，看向了更远的远方。　　 他爹抱着他说：“儿啊，书记说的对。科学技术奏是那第一生产力。你看外面多！好看啊！”　　 儿时的他点头，朝更上方望去。片刻，他摸着屁股告诉父亲：“爹，上面瞧着吓人，我一看屁股就痒。”　　 他爸大笑了起来，把浅绿的舱室震得吱呀直响：“傻儿子，怕就别看上面，去看外面，看远方，比啥都好看……”　　 “建君，发什么呆呢。”老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王建君回头，看到颓丧的师父。他惊讶：“师父你怎么也来18层了？”　　 “来18层还能有什么好事？他们要我去非洲……董事会全体通过……册那！还吓我说要么就二选一，股权全退……我想反抗，可他们有的是钱……一帮卸磨杀驴的瘪三……”　　 王建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师父只在激动到极点时才会从嘴里蹦出家乡话。　　 “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这个木头疙瘩里蹦不出什么好话。我知道……你们都去做端人了。挺好的，挺好的……挺好的…………”　　 两人相视无言，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发起了呆。王建君向下看去，远方的车辆像一排排昆虫，全艰难地在路上缓慢爬行。视线的更下方则通向无底的深渊，王建君的双腿不由微微颤了一下，本能和经验一同告诉他：人类不会飞翔。而下坠，往往比上升来得恐怖。　　 玻璃上出现另一片雾气，张沐宸说话了：“册那，我地理不好。建君你帮我查查看：要是去了非洲，是不是就离你师娘更远了？”他挠着半边屁股，直直望着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