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游戏竞技 如果群星是荒凉的石块

第5章 烂根

   王建君待的北桥是一个主打高新科技的技术公司。而在新cbd,和北桥差不多的公司多得数不过来,全像蜂巢一般挤在大楼里,大楼则不一而同地直指天空,像一根根插进云里的筷子。   据说这几根筷子蕴有高深莫测的风水布局,但玻璃筷子里的人大都不在乎这些——他们更在乎自己是谁——这往往很难解答,也很消磨时间。   有趣的是,当在大楼里被问到:“你是谁?”时,他们却答得很快:“我是xx公司的”。   而当圈内联谊时,他们多半会反问:“我是xx公司的,你是哪栋楼的?”   更奇妙的是,当圈外人问了同样的问题时,开场白往往很一致:“我在新cbd工作……”   夕阳西下,人们从长相各异的筷子中涌上大街,用脚尖带起身体,慢慢向地铁方向挪去。——张沐宸也在其中,比其他人走得更快。   除了肚皮赐予他额外的惯性,其中更包含一些心理因素。如今他脑子里只有三件事:1.他是他媳妇的老公。 2.他是两个女儿的爹。 3.他要报复北桥的忘恩负义。   所以,即便到了“老张家”,在卤味店买了鸭脖,去熟食店拿了肺片,到汤面馆取了拌面,进水果店提了西瓜,甚至还顺路领回提前点的羊肉串,他依旧比其他人更早回到了家。   在椅子上歇息一会后,张沐宸甩了甩酸痛的手腕。五根手指白皙柔嫩,被塑料袋生生卡出了几道红线,有点像洗净的白藕。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手臂极度陌生,急切地确认起自己究竟是谁:人们都叫他老张,从前的同学则叫他竹竿;他有两个女儿,大的那根本不操心,小的则操碎了心……   思路顺着暗黄色的灯光飘向过去。张沐宸从盒中取出块鸭脖,剔骨削肉之间也把自己瘦回了从前。在啃最细的那块时,他在去食堂的路上遇上一个比自己小一届的女生,正拿着电蚊拍一路火花带闪电……   吃到肉多的那块时,女生在他的手臂上画了一张人脸,掐着胳膊配着怪音,弄得他又疼又爱……这块鸭脖骨头最多,他和女孩结了婚,满头大汗将家具搬进破旧的公房……   打开肺片的盒子,大女儿出生了,却只能穷着养……拌面的牛肉被切得又软又薄,他升上了副教,给大女儿买了一台人人都有的mp3,声音最响还会发光……   等撸下肥瘦相间的羊肉,日子在慢慢变好,他发誓这次给小女儿最好的……   至于圆滚滚的西瓜……他已经吃不下了。张沐宸被灯光照回成一个昏黄的胖子,琢磨似乎有滴眼泪掉进了面汤——这汤,还得继续喝……   接着他就开始琢磨怎么报复北桥。可是迟迟冒不出办法——他的积蓄几乎全投进了项目,更要供小女儿去读那进不完的修……   他盯着干净的炉灶看了很久,甚至想着要不干脆开一家饭馆——至少那样不会饿。现实的经济问题使他逐渐沉静下来,迫使自己接受现实……一想到真要去非洲了,他忽然想起大学的舍友曾和他提过那片土地:那是很久以前,对方进了国企,自己还叫竹竿。年轻能让他们在贫穷的夜晚不停聊起许多又长又远,且不切实际的事。   ——大排档的塑料椅被烟熏黄,坐上去时能听见塑料变形的声音。舍友坐在上面,黑的像炭笔画成了精。他用桌角磕开瓶盖,嘴中则侃侃而谈:“竹竿啊,这非洲真是个好地方。晚上的园区外头漆黑一片,但只要闭起眼睛,就能听到大陆生长的声音,野蛮得不讲道理。”   “大陆生长的声音?”   舍友的话语带了醉意:“晚上的基地可没什么娱乐,于是你就会觉得外头的风送来了好多故事:树叶被暖风抚动,一些东西在草中窸窸窣窣,可能是在动物婆娑生崽,也可能仅在野蛮啃咬。等天亮了,你就能看到夜晚的成果:植物看似不动,却慢慢变了样——树长得更高,花朵露出了子房。密林中的甲虫、蝴蝶、树螽、斑虻、采采蝇……全放肆地在树木和泥土间来回穿行……”   “我听了不光觉得浑身发痒,还觉得你喝多了,莫名其妙就着酒瓶抒起了情……哎哎哎,怎么又开一瓶?慢一些……今天可不像散伙饭那时,没人和你拼。”   舍友不听,又灌了一杯后把塑料杯捏得咔咔响:“你觉得我是闲出来的。对!换从前的我也会觉得这话太矫情。要再过几年,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抒过这个情。但当时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那时我还想:除了那些动物啊昆虫,我们人类不也源于这块大陆上么?随后板块漂移分裂,我们人啊就乘在各自的土上飘呀飘,生呀生,变成了如今颜色各异的模样……直到现在,我接了电力项目,碰到了那儿的的人们,一听到晚上的风,就立马觉得他们就是我们,我们也是他们,没什么不一样,全他妈的是缘分。”   “你小子……怎么回来后变得更能喝了?我可先和你说哈,这次咱们各付各的。”   “你就让我说说嘛……都这么久没见了,我可太想你了!更何况……有些话不喝点就不好意思说。我当时决定了:回来后一定要告诉你我见到了啥!为什么?因为我怕之后会忘记,我多数会忘的……或在明天,或是明年,那时候我脑子里又会灌满了项目、安全、实施、进度等等一堆破事儿……所以我必须现在说!而且你还得帮我记住!”   “行行行,那你就说吧。可你得算好量,别醉得掏不出钱,我可没多少能帮你垫的。”   “必须的!”灌了一大口酒后,舍友用力拍着脑袋,继续起他的口头备忘录:“我要说什么来着?对对对!还有一件事儿你得帮我记着:那儿的星空可太漂亮了——我读科幻小说、看百科全书、去博物馆、天文馆,见过想过无数真的假的星空,就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东西……人看了会伸手去摸,觉着能捞着里头的东西。当然,最后啥都取不着,然后我就忽然开始害怕了……”   “那有什么怕的?”   “就是会害怕!那片星空太大了……会把人看得虚无缥缈,某种感觉就不断往心里头沁——我觉得自己成了某种比沙粒还小的东西……忽然!我觉得那片东西活了!它一会飘往东,一会飘向西……”   “你那时……是不是也喝了这么多的酒?”   “放屁!但是是的!不过这也是科学事实——你知道宇宙在不断膨胀,更有说它到达极限就会逐渐缩小。于是我就想啊:这么大的东西,还能变来变去,真他妈的牛逼……而我越觉着他大,就越感觉自己在慢慢缩,直到成了一个没人知道,也不清楚究竟是啥的小把戏。竹竿啊,我那时真怕了:我害怕会没人注意到我,没人在乎我在想什么,直到彻底消失……”   竹竿笑了,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有一些道理——他们都毕业不久,前路虚无缥缈。他试着不提那些,转而聊一些工作上的事:“的确,从宇宙膨胀的角度来看:所有东西都在互相远离。我最近正巧接了个天文相关的项目。数据全大得夸张!数字后头跟着数不清的零,连数据类型都要特别设计。人和这么大的东西比……”   舍友打断竹竿:“可不是!所以我当时真是身不由自已。随后,为了不让自己彻底消失,我就逼迫自己想一些更大,更实际的事情,接着就更怕了……”   “你这是有毛病啊!我在网上听说过,好像是……叫什么巨物恐惧症的毛病?”   “我可没那么矫情!而在怕另一个更实际的东西。我忽然反应过来:宇宙那混账给我们造了一个牢笼!”   竹竿先是认定舍友喝大了,却看见对方紧紧捏着酒瓶。而那眼神……让他联想到了留有炭红的余烬——筛粉,冰凉,烫人,于是决定让舍友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要听我说:一切都有迹可循,特别是从熵的角度看去……你知道:事物总是增熵的。宇宙擅自爆炸,元素促成恒星……当太阳光照向地球,那能量就会转化出去……”   “这我清楚:要是不守恒出去,地球会变得越来越热,咱们就被烤熟了。”   “正是。所以我在非洲大陆上见了植物花开,生物繁衍,接着就联想到了其他:闪电咆哮,海洋翻腾,生物全在物竞天择,努力生存……可从熵的角度上看去:所有的一切,包括我们的进化对它来说就是个屁!我们从前可一起学过:生物的活动是效率极高的能量转换过程,但是对宇宙来说:我们感叹歌颂的那些所有,仅仅只是将高能量的光子,变成成量级一致,却更小,更分散的无情过程罢了。竹竿啊,我不清楚宇宙那东西拿这能量干啥去了。现在没人能说得清!但一想到那片像海浪一样,不停冲向远方的星空,我就打心里觉得:这可不就是一个牢笼么?自然的牢笼!所有的一切都离我们越来越远,它还毫不在乎地利用着我们扩张!这个管生不管养的混账!”   竹竿苦笑:“我觉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会比较恰当。”   舍友大灌一口:“对对对,这方面你比我擅长些。你再听我说……等害怕劲过去后啊,我就生气了,他妈的暴怒!你丫不是不管咱们么?那我到想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尤其在回来后,我经过城门楼子,读了后头那几个字,就立马决定要做什么了:我压根不懂怎么造火箭,对物理学更一知半解——虽说我不学那个,但有的人在学!我能做工程!和非洲哥们儿搞大团结!早晚要把头顶那东西的皮给扒喽!竹竿,你是我兄弟,所以在这儿跟你交个底:我现在还在怕:一看到晚上那东西一点点向远飘,我就止不住地怕,怕了我就喝酒,喝醉了我就哭,扒着土哭……但到早上你猜怎么着?我不怕了,太阳把星空给吃了!”   回忆以一个很宏大的口号结束:竹竿和舍友互相搀扶,在路上走得摇摇晃晃,拿着酒瓶向天大喊:“宇宙是他妈的敌人!”   张沐宸苦笑着从回忆中返航,慢慢胖了回来。他庆幸自己仍还记得那段口头备忘录——这给了他去非洲的勇气。   但等想去回忆个中细节,曾经零碎鲜活的往事却变得模糊起来……张沐宸擤擤鼻子,觉得记忆中的塑料椅正慢慢失去蜡黄,而更多,更实际的生活一下子就将他填满了——有了出差补贴,每月就能攒下更多钱;他本就不怎么花钱,至少可以抵掉日常出项;听说到了非洲得自己种菜,这搞不好还能减肥;至于疟疾嘛,那是更不用担心了——新版ai在医学获得了许多突破,想得都难。问题是这一切是否能长久……按现在的节奏来看,上头迟早会用ai把能剔的给剔了。而只要端人出来,上头将剔掉所有人,除了他们自己……   报复北桥的心再次燃了回来。张沐宸先试着去网上搜了下端人,大量的通稿映入眼帘,他知道这是因为公关部运作了起来:“端人是科技史上的巨大突破……是革新……端人之所以叫做端人,是因为它们都由位于云端的端脑操控……端人就像分布式的端子一样,可将收集到的所有情报反馈给端脑,端脑再把学习结果反刍回去,达到蛋生鸡,鸡生蛋的效果……感谢北桥的邀请,我人在路上,刚下飞机……”   他清楚赞美的价格,继而又翻到几篇免费,却愈加热情的文章。张沐宸翻得更快了:那些狂热的作者早被公关部拉了黑名单。此事往往难以避免——在每一轮的技术进步中,总会有人热衷事前事后事中谈。擅列举者取其中轶事侃侃而谈,擅模仿者择皮囊披于自身。各中意向或褒或贬,上抒巴高望上之意,下行技高一筹之感。他早就见多不怪。   可他渴望看到更真实的东西。等把搜索结果按时间排序后,这才瞧见了潜藏着的焦虑——那些活着的,并认真生活的人,担心端人将会冲击自己的生计。   张沐宸继续翻动,某个微小但确实的节奏逐渐被捋开:总有人觉着科技必定破坏纯洁、总有人认为东西是抄来且落伍的、总有人觉得事事就该立场优先、总有人觉得任何事物都劣于文化,同时却还能毁灭文化……   他灵机一动,点开了匿名群软件,以开玩笑的心情试着建了一个名为:“反抗端人暴政,世界属于人类”的匿名群。片刻,入群申请如雪花般从全球向他飞来,没一小会儿群内便已热闹非凡。   老张片开半只西瓜,甜香充斥了胃,满足则填满了心——众人进群后立马划圈为地,自顾自聊起开来:嘲讽北桥挖到外星科技者有之、谴责其违反自然规则者有之、怀疑骗取补贴者亦有之……立场和言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无论细节如何,矛头全指向同一个方向:该死的北桥公司。   就在老张感到心满意足的同时,一丝异味传进他鼻中。细心嗅探后,他定位到了臭气的来源:那是一盆兰花——他媳妇酷爱养花,家中常备各种珍奇植物。自从出国陪读后,那些柔弱的家伙就被张沐宸天天醍醐灌顶,送去了极乐的西天,唯独剩了这盆不被两人赏识的,由岳父送的兰花。   张沐宸试着伸手碰了碰兰叶,脆弱的根茎瞬间被截断带起,底部被湿土泡得黑臭腐烂。他看着断成两节,根不抓土的兰花惋惜:“怎么连兄台你也烂了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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