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听到姜阳的话,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叹了口气:“隐户之患,为师又何尝不知?” 作为大汉的丞相,他太清楚隐户的情况和危害了。 大汉如今在册的户数才二十万户,男丁才九十万人,每年上缴的赋税都不多,根本无法维持军事行动的开销。 为此,丞相不得不进行了一系列的措施来填补漏洞。 例如:盐铁专营、蜀锦和铸造直百钱。 不仅如此,隐户过多,还造成大汉的兵源不足。 当年汉中之战的时候,刘备让丞相尽快发兵援助,丞相还去征求了一下蜀部从事杨洪的意见。 杨洪道:“汉中则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也。方今之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 事实上,丞相会不知道汉中的重要性吗? 丞相会不知道应该尽快发兵去援助刘备吗? 他当然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更急切。 可当时的情况是,刘备从荆州带来的部曲,都已经到汉中;那些在册良家子中能征的兵丁,也都已经征过了,再征就会出乱子。 当时能派出兵的,只有益州各豪强家族手里的私兵。 杨洪作为犍为郡大族,当时可以算得上益州本土的代表,所以丞相不得不去探探他的口风。 幸运的是,杨洪算得上是益州本土家族中愿意与大汉合作的,很快就凑够了数万兵马,发到汉中去,帮助刘备打赢了汉中之战。 刘备事后也没有亏待杨洪,先是让他做了蜀郡太守,后面又转为益州治中从事。 在益州这片土地上,家族势力错综复杂,既有如杨洪、黄权之辈,心怀大局,主动归附,成为大汉复兴的坚实基石;亦不乏心存疑虑,乃至抗拒合作的本土豪强。 谯周之父,谯山并,便是这不愿合作一派中的代表人物。 他深居简出,每当朝廷征召,便以病体为由,婉拒一切官职,其言:“吾乃山野村夫,不谙朝堂之事,愿守一方净土,安度余生。” 此言一出,虽显淡泊名利,却也透露出对大汉政权的不完全信任与疏离。 梓潼郡内,杜微之名,亦是家喻户晓。 刘备入主益州后,多次遣使相邀,欲委以重任,然杜微皆以耳聋为托,闭门谢客,不愿涉足仕途。 一日,丞相亲笔书信至,言辞恳切:“先生之才,足以安邦定国,何故自隐于市井之间?愿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出山相助。” 杜微阅后,沉吟良久,终是摇头叹息:“非不愿也,实恐力有不逮,且世态炎凉,恐难容我辈之清高。” 言毕,复归沉寂,再未应召。 此等豪强,手握隐户之众,隐匿于乡间,不为官府所录,既避重税,又享自治之权,实为大汉治理之隐忧。 如果益州的隐户问题能够解决,或者解决一部分,丞相能够调动的兵力起码能多一倍,哪里需要看这些豪强脸色? 这些事情,丞相与“姜阳”一起讨论过多次,但都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 姜阳穿越过来后,一来忙于战事,二来对政局还不是特别熟悉,所以也一直没有向刘备和丞相献计。 不过,这两年他也没有闲着,一直在结合后世的经验,寻求解决之法。 如今,姜阳觉得是时候了。 想了想,姜阳抬头看向丞相:“先生,弟子以为,解决隐户之顽疾,虽然困难,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听到这话,丞相两眼一亮:“哦?有何办法?” 姜阳一拱手:“找出病根,对症下药。” 丞相坐直了身子,一伸手,让姜阳坐到身旁的蒲团上:“快快道来。” 姜阳赶紧坐到丞相的身侧,郑重道:“弟子将隐户猖獗的缘由归纳为四点。 其一,逃避徭役与赋税。连年征战,徭役和赋税确实颇重,许多百姓不堪重负,或主动选择逃避成为隐户,或因灾祸破产不得不成为隐户,以减轻负担。 其二,豪强大族的庇护。豪强大族拥有强大的势力和影响力,一些百姓为了寻求庇护,选择投靠豪强大族,成为其隐户,躲避官府的追查。 隐户则成为豪强大族的资源,让豪强大族获得更多的劳动力、土地和财富。他们算得上是互惠互利。 其三,战乱与动荡。为了逃避战乱和动荡,许多百姓选择离开原籍,或隐遁山林,或藏匿于乡野,隐姓埋名,成为隐户。 其四,地方官员默许。大汉的户籍管理虽然很严,但终究要官员和胥吏去执行,这使得一些豪族和百姓有机可乘,他们贿赂官员,通过隐瞒、伪造等手段逃避户籍登记,成为隐户。 并且,由于这些年的战乱和动荡,统计户籍人口时往往存在遗漏,有些地方官员懒散,又由于清理隐户对他们没有好处,所以没有去排查造册。” 说完,姜阳顿了顿,然后问道:“先生,不知弟子所言,可有遗漏?“ 丞相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为师暂时也想不出其他的缘由。” 姜阳拱手道:“既然找到了病根,逐一施策便可。” 丞相看着胸有成竹的姜阳,用羽扇指了指他,笑道:“仲贤,你分明已经有了对策,还不尽快到来,莫非要为师行礼讨教?” “弟子不敢!” 姜阳赶紧站起来施礼,然后走到大帐中间:“这第一策,便是针对徭役与赋税,较为简单,轻徭薄赋即可。” 不等姜阳继续往下说,丞相提出了疑问:“按我大汉税制,田租三十税一,口赋每人二十三钱,算赋每丁一百二十钱,每户绢二匹,若无战事,每丁仅需服徭役一个月,皆不是很高。这还不算轻徭薄赋?” 姜阳轻轻摇摇头:“若百姓真的按这个纳税服徭役,倒真的不算高,可实际上百姓的负担远不止如此。先生,可还记得宕渠郡旧事?” 听到姜阳的话,丞相一愣,陷入了沉思。 当时宕渠郡太守王士和谯家分支谯瑜,狼狈为奸,却鱼肉百姓,祸害乡里! 平日里,百姓不仅要服徭役,还要给两千钱的更赋,战时更是要给到两万钱。 不给钱的,就会被派去给前线送军粮,九死一生。 导致百姓给不了钱就卖地,没地可卖就卖人,实在没办法了,就只能去送军粮。 后来,他们二人更是借刘备征东吴之名,将板楯蛮七姓迁徙,借机霸占田产,强留隐户。 姜阳查到之后,刘备差点将两人当场斩杀。 不过当时正值大战,为了蜀中地区的稳定,丞相撤了宕渠郡,又罚没了谯瑜家产,事情才算了结下去。 后续姜阳也与丞相讨论过两次如何避免这种情况,可当时没有想出太好的办法,荆州地区连番大战,这事就这么拖了下来。 丞相抬头看着姜阳:“仲贤,如今你可有好的办法?” 姜阳点点头:“王士和谯瑜能够借徭役之名鱼肉百姓,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能够决定谁去外地服徭役。老百姓都惧怕,这才愿意多给钱财。 先生可下一道政令,从今往后,所有百姓就在本乡服徭役。 确实有需要的,可以在本县其他乡服徭役,不过,县令需要提前向郡守申请,并且要提供名册,五年内不得重复征召。 如此一来,百姓徭役之苦,可少大半。” 姜阳原本是想过摊丁入亩之策的,此策若能实施,对于缓解日益严峻的土地兼并问题,释放隐匿于世的隐户,乃至促进人口增长与国力恢复,无疑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然而,姜阳深知,任何良策的推行,皆需考量其现实土壤。 对于如今大汉而言,摊丁入亩虽利国利民,却也暗藏诸多荆棘。 首先,那些盘踞一方的豪强地主,非但非等闲之辈,更是狡黠多智。 此策一出,无异于直捣黄龙,触动其根本利益。 他们定将群起而攻之,利用手中权势与财富,编织重重阻碍,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引发叛乱,使大汉陷入更为动荡的漩涡之中。 再者,再好的政策,都必须要有人去执行。 而执行之难,往往超乎想象。 在三国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人口稀缺,土地资源相对丰富,但生产力水平却并未与之相匹配。 地方官员,为求政绩,往往急功近利,不顾民生疾苦。 若摊丁入亩得以实施,难保他们不会借此之机,盲目扩大农户税基,将超出其耕种能力的土地强加于民,迫使百姓按虚高的土地面积纳税。 比如农户只能种一百亩,却给他定两百亩的土地,并按两百亩交税。 如此一来,非但不能减轻百姓负担,反而会加重其经济压力,导致大量农户因不堪重负而弃田逃亡,形成新的危机。 姜阳心中权衡利弊,反复思量。 他深知,一策之兴,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 而当前的大汉,虽渴望变革,却尚未具备全面推行摊丁入亩的条件。 只能将这一良策暂时搁置,转而寻求更为稳妥、更适合当前国情的治理之道。 丞相听完,点了点头:“这样一来,确实有效。不过,往汉中运军粮之事如何解决?” 姜阳微微一笑:“先生,如今汉水在我大汉掌控之下,荆州之粮经水路运往汉中,耗费更少。 如果一定要把蜀中的粮食运往汉中,可以逐县分别负责,只需派粮官沿途监督交接即可,耗费更少,百姓的压力也更小。” 丞相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可行,便点了点头:“就依仲贤之策。“ 顿了顿,丞相又笑道:“为师有些期待第二策了。” “这第二策嘛,便是请先生重视御史府,重新议定御史中丞人选。” “哦?” 姜阳拱一拱手:“御史府行监察百官之责,可察举百官行为,纠举和弹劾违法犯罪,维护朝纲,整饬吏治,确保官员廉洁奉公。 也可及时发现企图谋反的官员,防止其坐大。 这查探隐户之事,可以列为官员的一项重要职能,请御史重点巡察。 如此一来,百官再不敢懈怠,那些以后的丁户,便可重新纳入户籍。” 他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如今的大汉朝廷,御史中丞一职成了虚设,根本就没有监察官吏的机构,所以王士等人才那么猖狂。 姜阳相信,整个大汉,绝不只有一个王士。 而姜阳这么急切的提出这件事,是丞相打算让孟获来任御史中丞。 孟获远在南中,又根本就不懂如何约束官员,如何干得好这事儿? 丞相想了想,觉得姜阳说得有道理:“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仲贤你觉得,谁做御史中丞比较合适?” 姜阳拱手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丞相先是惊愕的看了姜阳一眼:“你?” 随即,丞相自己摇摇头:“你重任在肩,并不适合坐这个位置。” 顿了顿,丞相突然抬头:“你是说李严?” 姜阳笑着点点头:“先生明察。兴业将军乃是一名能吏,让他来监督百官,正合适不过。” 李严性情孤傲,难以与人相处,让他做御史中丞,以后与百官的关系一定更加紧张,就休想掀起什么风浪来。 不仅如此,姜阳还计划,以后军权牢牢掌握在荆州派手里,让东州派的官员做御史,地方官员主要由益州本土派来做。 如此一来,东州派和益州本土派一定水火不容,别给统一大计添乱子。 可能在丞相的心里,没什么派系之争,毕竟他确实做到了一碗水端平,无论是东州派和益州本土派,只要有能力的人,都给予了重用。 但姜阳知道大汉的历史,知道这三党之争,在丞相死后,对大汉的伤害。 他不得不未雨绸缪。 丞相想了想,缓缓道:“兴业将军待人严格,确实适合监督百官,待我回去禀明陛下,再作定夺。” 这件事定了,姜阳今天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 这时丞相再度开口:“这两策,对于豪强大族的约束不大。对他们已有的隐户,似乎也不能清查出来。想必,仲贤还有万全之策。” 姜阳点点头:“一切都瞒不住先生。确实如此,豪强大族,彼此联姻,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处理不当,可能给大汉带来动荡,适得其反。” 顿了顿,姜阳缓缓道:“所以,不仅要润物细无声,还必须让他们内部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