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本要奏。”　　 孙伏伽中气十足的一句话，在这挑高几十米的大殿中回音不绝，顿时引得殿中众人望去。　　 而萧瑀的目光，则是看向了秦王李象，似乎是在向李象确认这件事。　　 在得到李象的眼神确认之后，萧老头才是收回目光。　　 这张抓野猪的网，其实李象很早就已经在织了，准确来说，在大婚之日、骊宫失火之后，李象便是已经命人着手准备了，只是原本想等到东征结束回来再彻底收网。　　 但今日这黑皮野猪，实在是太嚣张了，把李象给惹毛了。　　 ‘怎么还没完？！’　　 肥硕的李泰心头一个咯噔，他现在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出宫，赶紧回到自己王府那一亩三分地，埋头狠狠睡上一觉，昨晚在这挨了顿马鞭，上完药之后，怎么都睡不着，一是因为浑身疼的，二是心中忐忑不安，硬是跟梁上的老鼠大眼瞪小眼的瞪了一整夜。　　 现在事情落定，黑锅甩出，李泰才顿感困意席卷而来。　　 而余者房玄龄、岑文本等鸟党几人，看向站出来上奏孙伏伽的眼神，则是略微有些惊讶。　　 毕竟，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李治的事情给了天子很大打击，天子李世民这会都已经是这个状态了，选择在这个时候上奏，着实是有点寻晦气的意思。　　 不过房玄龄等几人也大致能猜到，孙伏伽接下来的上奏，大概率并不是针对他们的，既然不是针对己方，那便静观其变，几人眼神交互一眼之后，皆是保持着静默。　　 而李恪，则是眼眸微凝，片刻后便是恢复镇定。　　 在下毒秦王夫人这件事之上，从一开始就已经布好了局，现下所有的确凿实证都是指向了废黔王李治，所有的疑证则是都指向了魏王李泰。　　 就算是勉强能够寻找到的一些微末马迹，也是尽数指向了蜀王李愔，与他吴王李恪根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从始至终，在这件事上，李恪就完全没有出过面，既然都没有出面，怎么可能查到自己身上。　　 想到这一点，李恪便是昂然挺胸，无所畏惧：‘李象啊李象，本殿倒是要看看，你能有什么手段，能奈本殿如何。’　　 而此刻大位之上。　　 本就一夜都没怎么睡着的李世民，此刻脑袋感到愈发的疼了起来，尤其是在听到这一声‘有本上奏’的刹那，整个人脑海一炸，下意识的想要破口吼出一个‘滚’字，但是当看到上奏者是孙伏伽之时，又是强忍下了心中的那份不悦。　　 毕竟孙伏伽是大理寺一把手，是个老实人，在李世民心中是贤者。　　 而且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上奏，说明定是有什么要事需奏禀，他李世民作为大唐天子，作为一个很有作为的实干帝王家，不管李世民随着年龄心态怎么变，理政的基础心态没有变。　　 身子发虚，气息飘悬，道：“奏来。”　　 随着天子一道话音落，殿中站出来的孙伏伽，叉手行礼，朗声道：“启奏陛下，臣近日查实一桩买卖军职之要案，因案件宽广，涉及众多，兹事体大，故而大理寺不敢独断擅处，特奏禀陛下，请陛下圣裁！”　　 买卖军职？！　　 孙伏伽此话一出口，大位之上的李世民浑身一个激灵，顿感快炸了的脑袋都没那么疼了。　　 尤其是涉及到‘军’这个字，整个人瞬间就彻底清醒了。　　 作为南征北战，经历过乱世，戡定过乱世的天可汗李世民，心中自是很清楚一个道理，所谓王朝掌权之根本，其实就在于枪杆子。　　 正所谓，手中无兵，一切皆空，手中有军权，则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而所谓太平年间的政治博弈，首先得建立在军权稳固的基础上。　　 毕竟，这世上所有毁灭方式的尽头，都强不过物理毁灭。　　 故而不论是庙堂之上再怎么争，群臣之间再怎么个乱法，天子李世民再怎么步入晚年，再怎么安于享乐，军队都不会乱，大唐军权都是始终紧握在天子手中。　　 军权，就是皇权的基础，没有军权为基础的皇权，只是空中楼阁。　　 正如中晚唐时期的大唐天子，一个比一个憋屈，皇帝见了太监，还得行礼，李世民若是知道，必然会气的从坟里爬出来。　　 （军权是皇权的基础，这一点在唐初天位传承中亦是得到了验证，历史中的高宗李治之所以能够安然登基，就是因为程咬金这位手握玄武禁军大权的军方大佬，受大行皇帝李世民遗命，扶住幼主上位，亲自将李治送入太极宫，并亲自在太极宫左延门外戍守三个月，三月不卸甲，侧面反应当时情况之紧急险况，整个长安必然是暗潮汹涌，也难怪李治在政权稳固之后，便是着急把李恪给干掉，这二者之间虽无明文记载，但可因果推论）　　 李世民作为一个手握枪杆子上位的天子，自是无比在意，现在听到竟然有人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买卖军职，整个人顿时就原地炸了。　　 你买个文官什么的，我二凤高低还能忍一忍，毕竟在这世家门阀还未彻底破除的时代，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军职你也敢卖，你这是打算要掘我老李家的祖坟吗？！　　 “李绩何在？！”　　 天子李世民一声断喝。　　 现下李绩不仅是政事堂的十一位执宰之一，在朝中更是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六部之一中的兵部尚书，军队中出了买卖军职这种事，第一个想到且必须要问责的，必然就是当政的兵部尚书了。　　 （唐朝兵部，可全权对六品以下武官进行升降调动）　　 （唐朝吏部，可全权对五品以下文官进行升降调动）　　 而全国各折冲府的主官、次官，品阶最低都是在从六品下。　　 （折冲府：折冲校尉为正，果毅校尉为副职）　　 （上府折冲校尉——正四品上；中府折冲校尉——从四品下；下府折冲校尉——正五品下；上府果毅校尉——从五品下；中府果毅校尉——正六品上；下府果毅校尉——从六品下）　　 （折冲府中折冲校尉和果毅校尉之下，品阶都在六品之下）　　 这也就是意味着，兵部可以单独决策全国各折冲府果毅校尉官以下的所有军职任免，这可是一个海量军职，毕竟大唐有着数百折冲府。　　 六品之下，虽然听起来好像官不大，但是如果等同一下后世的军职就能清晰了。　　 一个折冲府的人数规模在八百到一千五百人，相当于后世的一个团级单位，这也就是说，在团长和团政委之下的所有军中军职，兵部都可以自由任免。　　 你是多大脸？敢把团参谋长，把营连级不当干部？！　　 要是能在军中里面安插上百个绝对忠于自身的营连级，这要是在关键时刻，那可绝对是能成大事的。　　 “启禀大家，英国公告病了。”　　 在旁的内侍监王德刚开口，听到‘告病’的天子李世民，‘啪’的便是直接拍椅子站了起来，心中那叫一个烦躁。　　 阿西吧——！　　 告病告病又告病，有事就告病，领了老子的俸禄不干活？！　　 既然这么喜欢告病，那不如朕现在就给你批个条子，早点回家退休种田算了！　　 “去，立刻！把李绩给朕叫来！”　　 “他要是病了，就派人给朕抬过来！”　　 天子显然是盛怒了，在旁伺候的这帮宦官们自是不敢有分毫耽搁，王德连忙是安排内侍监的一个内侍谒者火速出宫，前去英国公府邸宣诏。　　 接着。　　 李世民这才是又重新缓缓坐下。　　 刚才一串火气猛的窜上头，这会顿感脑袋也是没有之前那么胀疼了，目光看向殿中的孙伏伽，道。　　 “孙伏伽，将此案详细道来。”　　 乾阳殿中，孙伏伽得天子之命，恭敬行礼。　　 开口之前，眼光似有似无的和在旁的秦王李象交汇了一个刹那，随即便是继续道：“启奏陛下，半年之前，大理寺办了一起官员贪污之案，涉及此案的有一位供职于左骁卫的致果校尉（正七品上）。”　　 “寺中案官在审讯此校尉之际，发现这位致果校尉全无军将之像，便是将此状上报，臣见报之后，一时心奇，便是查阅了此人之往来履历，发现此人在进位致果校尉之前，竟只是一个仁勇校尉（正九品上）。”　　 （正九品上到正七品上，中间有从八品下、从八品上、正八品下、正八品上、从七品下、从七品上、正七品下）　　 这便是意味着，从仁勇校尉到致果校尉，一次性官升八级。　　 理论上，除非是立有战功，又或者自家父亲有大功，否则绝不可能有这种突然性升迁。　　 “在查阅了此人履历之后，臣心中越发是好奇，一个身无寸功的寻常军将，是如何做到这般晋升速度，臣不查不知道，一查便是顿感触目惊心，这军将竟是通过买卖所得军职，而更让臣没想到的是，顺藤摸瓜查下去，其中竟是涉及到了上百位军将，这些军将范围涉及左侯卫、右侯卫、左骁卫、右骁卫、左屯卫、右屯卫等十二卫。”　　 “甚至，有几位还涉及到了玄武禁军。”　　 孙伏伽话音落。　　 尤其是‘玄武禁军这’四个字出口落定的刹那。　　 整个乾阳殿都是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就连房玄龄，都是听的瞳孔一缩，心中不由在思索，这是构陷还是事实？　　 倘若是事实的话，究竟是谁敢这么胆大包天？　　 他虽然位高权重，他虽然已经二十年为朝堂首相，但房玄龄亦是有着自己的行事原则，亦是明白当朝天子李世民禁区在什么地方。　　 三省六部二十四司，每个部门都可以争，都可以乱，但是军队这个地方，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碰的。　　 天子禁区，谁碰，谁死。　　 这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这是一道绝对禁止的铁律，无人能破。　　 而吴王李恪听到这里，这时候眼神微凝，眉头微皱了起来，他突然有着一种很是不详的感觉在心中浮现升起。　　 但是转而又是一想，自己又没有涉足军队，更别说玄武禁军了。　　 ‘这李象究竟是在搞什么鬼，针对的又是谁？’　　 正值李恪心中思索之际。　　 大位之上。　　 李世民在听到军职买卖之后，心中本就恼火不堪，进而在听到‘玄武禁军’四个字之后，整个人更是瞬间就炸了。　　 *********！　　 心中一阵疯狂乱码。　　 但是为了身为天子的素质，还是不能出口。　　 这玄武禁军，乃是李世民组建用来保命的，是李世民的最强防护，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玄武禁军之中搞小动作，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是嫌命太长，想要来一刀？！　　 “孙伏伽，可查明了谁人所为？！”　　 李世民恼怒归恼怒，但心中理智还是在的。　　 方才对李绩发怒，并不代表他怀疑这事是李绩做的，他更怒的是李绩这个兵部尚书竟然不知道。　　 他之所以让李绩做这个兵部尚书，就是因为清楚李绩这个人的秉性，以李绩的稳重、谁也不开罪，尤其是不得罪天子的性格，绝不可能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去动用兵部职权，尤其是往玄武禁军中塞人，这可是天子大禁。　　 得言。　　 孙伏伽恭敬施礼，回道：“启禀陛下，经过数月的调查，大理寺确实是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但因为一些原因，已经停下了。”　　 话音落，李世民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这等要案，就得查个水落石出。　　 “停下？为何停下？谁允许你们停下的？！你们大理寺不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　　 接着。　　 孙伏伽面色公正，抬头望向天子，道：“回陛下，大理寺手执国法，自是清楚自身之重责，但此案却是涉及皇室亲王，若无天子明诏，大理寺不敢查、无权查。”　　 轰——！　　 话音落，孙伏伽的话如同是一块巨石，轰然砸入了水塘之中，殿中之诸臣，无不都是听的心头猛的骇然。　　 皇室亲王，买卖军职，而且其中还涉及到了玄武禁军，这随便从中一个挑出来，都绝对是要命的元素啊，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这样玩？　　 这是纯纯的把天子当成了摆设吗？　　 而这一刻，大位之上的李世民，在听到‘皇室亲王’四个字的瞬间，整张脸更是面色铁青，死死的捏着大位扶案。　　 如果是亲王买卖军职，那就不是简单的受贿捞钱那么简单了。　　 这事，稍微严重一点的定性，直接就是上升到意图谋逆、妄图造反，是一等一的灭族大罪。　　 亲王——！　　 此刻，在李世民的脑海之中，有着一连串的名字闪过，无一活着的那些当朝亲王们。　　 贞观之庙堂，能够有资格得封亲王者还活着的，唯有两种人。　　 第一种是高祖李渊的子嗣，也就是李世民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当年李世民只是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并顺手给两哥弟绝了后，而其他对皇位没威胁的兄弟并没有动，比如当下站在这殿中的韩王李元嘉。　　 另一种则是天子李世民的子嗣，比如这殿中站着的魏王李泰、吴王李恪，以及刚免费领了一口大黑锅的李治。　　 至于李象这个皇孙能够得以封亲王，则是属于特殊案例。　　 接着。　　 “谁有可疑？！”　　 李世民凝视着殿中孙伏伽，出言问道，他现下的心情略微有些忐忑，就像是开盲盒一般。　　 霎时间。　　 乾阳殿中，房玄龄等人，目光亦是都纷纷落在了孙伏伽身上。　　 尤其是魏王李泰，李肥四心道：这口锅我不背啊，我打死都不背！姓孙的你嘴上积点口德啊！千万别乱甩了！我现在全身上下可没有一块好肉了啊！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这位大唐第一位科举状元出身的孙伏伽，此刻一撩袖袍，跪拜天子，以头伏地，郎音道：“回陛下，吴王殿下。”　　 ‘吴王殿下’四字一出口。　　 在旁侧的吴王李恪，心头猛的一个咯噔，脑瓜子瞬间嗡嗡炸响，脸上更是写满了懵逼两个字，目光下意识看向秦王李象所在。　　 你你你，你污蔑我啊！　　 我一个三好优秀皇子！怎么就成意图谋逆了？！　　 而回应他的，仅有李象的微笑。　　 刚才，李恪就是这样对李象笑得。　　 你这头黑皮野猪着急什么，你以为全天下只有你跟宇文老蝎子会设局？你以为全大唐只有你会偷摸搞事？真把老子这个秦王当泥捏的？当下庙堂各处要害都在老子手中握着，你凭什么跟本王斗？你拿什么跟本王斗？！　　 你不是很喜欢笑吗？怎么不笑了？　　 难道是天生不爱笑吗？　　 …………………………　　 紫微宫内，殿中省。　　 在这殿中省一把手殿中监所在的衙房中，檀香袅袅，好一副文人雅士的做派。　　 这会，宇文士及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下的不亦乐乎，这是宇文士及最喜欢的自我娱乐活动，据说能促进大脑活跃，预防老年痴呆。　　 而就在这时。　　 有着一殿中少监快步而来，来到宇文士及身侧，快速低语。　　 宇文士及在宫中布局十数年，虽说明面上已经是退居二线，但退居二线不代表什么事都不管，这内外朝发生什么，他宇文士及都可第一时间知晓。　　 在这个信息传递闭塞的时代，得到天子第一手讯息，就是最有利的先手。　　 而这一刻，先手宇文士及面色微变。　　 手中的棋子。　　 啪嗒，落地。　　 只听过草原上套大马的汉子，怎么大唐还有个套野猪的秦王？！　　 ———————　　 ps：好久没求票了，求月票，求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