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十二月初二，巳时三刻（10:45），从夜里开始，纷飞了数个时辰的鹅毛大雪，于半个时辰前逐渐止息，留下的是一片银装素裹。　　 大唐陪都，洛阳城，紫微宫。　　 入眸所及，皆是尺厚积雪。　　 秦王李象在得到天子急诏之后，第一时间便是出了天策府，入了紫微宫。　　 此刻，李象身披墨色大裘，正在宫中内侍的引领之下，朝乾阳殿而去，这大内禁地，除却一些特殊保留的景致之外，积雪皆是第一时间被清扫一空。　　 当李象得知这一次李世民选择的开会地点在紫微宫正殿乾阳殿之际，顿觉有些稀奇。　　 乾阳殿乃是隋唐紫微宫三大殿之首，类同长安太极宫太极殿，乃是天子与外臣朝会之所，整座正殿为三重檐形之制，是华夏古代宫殿建制的最高规格，殿基高达二米六，总高八十米，面阔百米，进深六十四米，其柱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二十四围（周长三十六米），大到需要‘二千人曳一柱’，其规模比后世明清正殿都要大出许多，气势极其之恢弘，是华夏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宫城正殿。　　 一般来说，既然不是百官朝会，也不是什么重要典礼，小会议事应该是选在贞观殿或是宫中外朝其他较为温馨便捷的殿宇，为何会选在乾阳殿。　　 ‘搞这么大阵仗，二凤难不成是动了杀鸡之心？’　　 李象起初亦是不知晓紫微宫中究竟是生出何等变化，但是随着武媚传来的那一张手绘小鸡稚奴图，李象便是大致明白了。　　 若是没有猜错的话。　　 昨夜李泰在被李世民召入禁中问责之后，应该是在关键之刻，强行施展了乾坤大挪移之法，将头上这一口黑的令人发慌的黑锅，精准跨越万里，甩给了远在黔州的李治，并且还拿出了极具价值的线索证据，让天子李世民派人去查证并且相信了。　　 而且。　　 在入紫微宫之前的途中，李象还得到了一个消息。　　 就在半个时辰雪止之际，吴王李恪已经是亲身入宫，上书天子，弹劾黔王。　　 ‘原本以为房玄龄这个老奸巨猾的老阴比已经是很阴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这吴王李恪看起来是只人畜无害、任人宰杀的大白猪，实则是头长满獠牙的黑皮野猪，再搭配上野猪脊背上趴着的那毒蝎一般的宇文士及，着实是令人防不胜防。’　　 纵观全局，这一遭事情突发之后。　　 若是这口黑锅最终盖在魏王李泰的头上，有房玄龄等一众朝中重臣的作保圆场，对李泰的指控证据自是无法坐实，但鸟党和象党之间必然要爆发不可阻挡的疯狂对撕，野猪党这一手鱼钓的可谓是成功了得，再不济也不会空军了。　　 可若是大黑锅最终盖在了远在黔州的李治的头上，效果则是截然不同，现在的鸡党已经是原地解散了，自是没人会帮李治这只咖啡鸡说话，而鸟党为了撇清李泰身上的嫌疑，必会帮着疯狂坐实明证，以鸟党的势力，要给一个彻底失了势的流放黔州的皇子坐实伪证，并不是一件什么难事，而且大概率李恪野猪和宇文毒蝎也已经是暗中给李治铺好了一条备选的黄泉路，只需要鸟党甩锅的时候轻轻推一把就成了。　　 天子如果一怒之下降诏废黜李治，而如果李治又突然骨气加身、自尊心爆发，自绝于黔州。　　 就事实而言，李治死不死，自是和秦王李象没有多大的关系，毕竟在这件事上秦王殿下是受害者，而且这是鸟党和猪党搞的事，是天子下的诏命，是李治自己选择了自绝，这可是在帮秦王殿下争一个公道。　　 但假以时日之际，当天子在某个伤感孤落的夜晚之际，突然想起自己可爱的小稚奴，必定会同步联想到李象。　　 李治之死和李象的名字，将会永久的被绑定在一起，也会和悲伤绑定在一起，若是过几年李世民昏聩加重，再经过身边人，比如内侍监宇文士及、比如杨妃（李恪母妃）等这么轻轻的吹上两句，其中性质可能就变了。　　 一个被打上了‘残害亲族’标签的皇孙，在天子心中的印象分必定会滑坡。　　 细节，不能被忽视。　　 成大事者，往往都是注重于细节，甚至很多时候，成败皆是决定于细节。　　 ‘希望能赶上。’　　 李象在得知李恪上书弹劾李治之后，便是第一时间命张燕挑选了些好手直奔黔州彭水县，也就是李治的新家。　　 以他这一年对李治这只咖啡鸡的了解来看。　　 毕竟现在的李治才是十几岁的年龄，未来还有大好的人生需要体验。　　 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　　 从李治小野鸡会选择背刺长孙无忌这一点就能看出，李治还是惜命的，李治还是不想寄的，毕竟他是天子李世民的嫡子，是长孙皇后最小的儿子，这辈子只要不犯下造反谋逆之类的滔天大罪，就不可能死罪，就依旧能逍遥富贵终生。　　 但是，从史书中总结教训，自杀这种技术活，在很多时候，并不是自己来杀，而是等别人杀完你之后，再让你自己杀。　　 ‘李愔的一双腿，可真是值当。’　　 从以上来看，不论是这口锅最终在李泰还是李治头上，李恪野猪和宇文毒蝎都将从中获益，而他们所付出的，只是蜀王李愔的一双腿。　　 提起这蜀王李愔的这双腿，今日一早，在坊间鬼神传言纷纷之际，蜀王府便是放出消息，郑重澄清这是蜀王殿下自己一时失足摔得，与鬼神索债什么的绝对毫无关系。　　 “殿下，乾阳殿到了。”　　 这时。　　 在前引路内侍的恭敬一声，将李象的思索拉回。　　 李象下意识抬眸望去，这座恢弘的乾阳殿，已然是映入眼中。　　 原本止息的雪，此刻又是渐渐纷扬了起来。　　 一步，一步，李象踏上了乾阳殿殿阶。　　 当他登上殿阶，来到殿槛之际，站在殿门处负责唱名的宦官已然是憋足气喊出，道：“秦王殿下，觐见——！”　　 随即，左右有着三个小宦官迎上，一个为秦王褪下裘衣，两个跪下为秦王殿下脱靴。　　 （唐初时入宫廷正殿还需脱靴，唐中后期，随着胡凳文化倡行，便是再无需脱靴，宋朝上朝不脱靴，不过到了明清，开会了改成了跪着说，还是得脱）　　 待靴子脱下之后，李象便是抬步进入了乾阳殿。　　 一入这恢弘大殿，顿时有着零星十来道身影映入了眼中，这十来道身影和这挑高几十米的乾阳大殿相比，显得是那般微不足道的渺小。　　 此刻在殿的，无一不都是熟人。　　 房玄龄、萧瑀、杨师道、岑文本、马周、韦挺、狄孝绪、孙伏伽，以及唐俭。　　 虽然唐俭这个只知玩乐的主是不想来的，但始终是抹不下房玄龄的脸面。　　 （关于唐俭这个白捡的凌烟阁功臣之一，再从另一个方面普及下他和李世民之间关系的莫逆，李世民受封天策上将之后，于洛阳开天策府之际，天策府长史为宇文士及，天策府司马就是唐俭）　　 当下包括刚刚入殿的李象在内，政事堂执宰之中，除却又又又请病假的李绩之外，全部都已经到齐了。　　 而除却这些政事堂执宰之外，还有着魏王李泰李肥四和吴王李恪李野猪，不过这李肥四看起来有些站不大稳，三百斤的胖躯，搭配上那虚白的胖脸，整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副轻飘飘的模样，仿佛随时要倒一般。　　 装作大白猪的野猪李恪，则是面色平静的站在诸臣班列末位，自觉的做了个小透明。　　 以及，还有另外一人。　　 此人正值青年，看起来二十七八之状，模样俊秀，刚刚蓄成的寸长墨黑山羊胡，风度儒雅，气质翩然，一袭王袍，尽显李唐宗室之贵。　　 对这个人，李象虽然陌生，但勉强还是能够认出。　　 毕竟都已经穿过来大唐一年了，这期间没少参加皇家宗室内的宴会，对李唐宗室内的一些重要人物，还是专门认过脸的。　　 ‘这货怎么也在。’　　 ‘李元嘉。’　　 （李元嘉：唐高祖李渊第十一子，年二十有七，母宇文昭仪，初封宋王，后改封韩王，极受高祖生前喜爱，其后诸皇子，无出其右者，幼时喜随于兄长李世民身后嬉戏，得李世民之喜爱，少聪俊，能左手画圆，同时右手画方，口诵经史，目数群羊，兼成四十字诗，一时而就，足书五言一绝，六事齐举，时称：神仙童子）　　 （宇文昭仪：宇文士及胞妹，为李渊妃嫔，受唐高祖宠爱，高祖即位登极之后，因窦氏已故，想立宇文昭仪为皇后，宇文昭仪固辞不受）　　 （李元嘉正妻：清河房氏女，也就是梁国公房玄龄之女）　　 在进行了简短的介绍之后，就可以简单提炼一下这位韩王李元嘉的身份关键词：少年神童，天子手足，宇文士及外甥，房玄龄女婿。　　 其中幼时喜随李世民身后嬉戏这一点很重要，要是天子不喜，早就被发出京外，不知在哪个偏远山区为国开荒了。　　 ‘调和油？’　　 乍一看这李元嘉的身份和人际关系网，不论是和天子李世民的关系，还是和鸟党，还是和猪党，都可谓是是极为亲密，难以分辨亲疏。　　 俗话说的好，长兄如父（干掉李建成之后，李世民就是长兄），女婿半个儿（泰山房玄龄），舅舅大过天（舅舅宇文士及）。　　 不过这韩王李元嘉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乾阳殿，便是意味着不久后很可能进入权力中枢，也就是政事堂。　　 毕竟大唐并不限制宗室入仕，有唐一朝，宗室子弟出将入相者，不胜枚举。　　 而这时。　　 随着殿外的唱名声响起，以及秦王李象大步迈入乾阳殿的身影，殿中十余人之目光，都是顷刻间落在了李象身上。　　 来到殿中之后，李象先是恭敬向大位之上的李世民行礼。　　 “臣，拜见陛下。”　　 话音落。　　 大位之上，面色疲惫的李世民，开口道：“象儿，此番召你前来，是朕已查证具实，毒害平阳将军者，乃黔王李治。”　　 “朕与诸臣商议之后，已下诏削去李治王爵，罢去所有官职，贬其为庶人，命人前往黔州，囚拿李治入洛阳。”　　 “对于此事，你可还有其他看法？”　　 李世民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咖啡鸡害的是你老婆孩子，打算怎么处理，随你的便，想补充什么，尽管开口。　　 而面对二凤的这个问题，李象着实是有点哭笑不得。　　 他明知道在这件事之上，李治这只咖啡鸡就是个纯背锅的，自然是没有什么恨意可言，但是知道归知道，看这乾阳殿中之局势，想来李治的这口黑锅，已经被盖的严严实实了。　　 而且从各方面来看，李治确实是一个很理想的背锅人选，因为他刚被发配，公司还倒闭了，可谓彻底的人生之低谷，心中对秦王李象充满怨恨，这一点是极其符合逻辑推理的。　　 “陛下圣明，臣并无异议。”　　 这件事，李象已经事实上认定，是李恪野猪和宇文毒蝎所为。　　 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要给苏璃和苏璃腹中未出世的孩儿报仇，也当是得找这两货。　　 李象目光扫了眼殿中的吴王李恪，眼神中掠过一抹冷色，这件事绝对不会就这么平了的，仅凭李愔的一双腿，远远不够。　　 而面对李象的眼神，李恪并无惧色，反而是微微一笑，眼神中似是透着挑衅一般，仿佛在说：是我又如何，你能奈我何？　　 “好，既然象儿你没有意见，那此事就暂且这般处理，等李治入洛阳之后，再行议定。”　　 大位之上，李世民的语气听起来很是疲惫。　　 李世民昨夜从李泰口中得知李治是毒害秦王夫人的真凶之际，尤其是依照李泰所给的线索，百骑成功查证之后，整个人顿感头痛欲裂，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虽说现在的李治已经被发配至黔州吃土去了，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是观音婢最小的儿子，是从小长在宫中，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哪怕是到了今日凌晨，他依旧是不相信纯孝的李治会做出这等残害亲族之事，直到李恪的一封弹劾上书，其中内容之陈述，与昨夜李泰提供线索所查处处吻合，双向证据确凿，直接让李世民彻底的沉默了、死心了。　　 他现在只想快点将李治这只小野鸡从黔州那山旮沓给抓回洛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狠狠的抽上一顿再说。　　 说罢，李世民侧身靠在这大位之上，闭着眼，以手扶着额头，整个人面容憔悴，似乎是失去了气力，无力的摆了摆手。　　 毕竟李治是他的嫡出亲子，正所谓父子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李世民怎么可能不心疼，但除却心疼之外，还有更多的失望，以及对自身教育失败的悲哀。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将李治视作一个纯孝的善良孩子，哪怕是在长孙无忌之事后，他亦是觉得李治是被一时的权欲谎言熏了眼。　　 原本打算是让李治在黔州吃三五年苦，然后给他改封个清闲之地，这辈子做个逍遥散王，终却一生。　　 可现在看来，逍遥散王是做不成了，终身软禁将是最终的结局。　　 殿中其他人得到天子这个手势，自是明白什么意思，都一一准备退殿而去。　　 尤其是被抽了几十鞭子的李泰，心头长长的呼了口气，在秦王李象认可这个结果后，便是意味着这口黑锅总算是甩出去了。　　 心头则是恨得牙痒痒，心道回去之后，一定要把甩锅的人给揪出来，自己这顿马鞭不能白挨！　　 吴王李恪亦是眼底掠起一抹笑色，在他看来，宇文士及和自己所布的这一次局，可谓是天衣无缝、堪称完美，绝佳上乘的政治艺术。　　 既让魏王李泰吃了天子马鞭，又让秦王李象吃了瘪，还让象党和鸟党之间的争斗，进一步逼近了白热化，绝对是妥妥的一石三鸟。　　 而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蜀王的一双腿，一双腿算什么？蜀王还有手，还有心肝脾肺肾，还有脑袋。　　 房玄龄用目光扫了眼李泰，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便是折身欲走。　　 正当诸臣都准备离场之际。　　 而就在这时。　　 “陛下。”　　 突然的一道声音，虽老，但中气十足，在这殿中响起。　　 诸臣和大位之上的天子，皆是闻声望去。　　 只见看起来一副老实巴交的孙伏伽，此刻站了出来。　　 “臣，有本要奏。”　　 原本李象是不想这么早动手的，是想再完备一些，但是李恪这头野猪实在是有点得意过头了，今天要是不拔他两颗猪獠牙，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痛，他可能还认不清自己的纲目。　　 你李恪，只不过是一头平平无奇的大唐黑皮野猪，而我李象，是史前猛犸巨象！　　 ————————　　 ps：最近在老家，每天来回跑，一堆麻烦事，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养成的写作习惯彻底被打乱了，真是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