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下,灌水镇以南的道路上聚集起大军。路边有个荒废的村子,人口已经消散,只剩些残垣断壁。 大金国的勇士走了一夜的山路,也得吃个早饭,喝口凉水。其中一部涌进村内寻找水井,把破烂的提水桶丢进井内,哗哗水声中捞起的却是几根小小的白骨。 呸.......晦气! 长着龅牙的巴图不屑的咒骂,让打水的奴才把桶里的白骨连井水一倒,继续用提水桶丢进井内,晃动井绳。 这位正蓝旗的白甲兵很清楚这村里经历了什么,因为他曾经来过。 建州大军南下宽甸,沿途收集粮草和奴隶,说白了就是抢。他们经过的村落自然遭灾,青壮被掳掠,老弱被屠杀。 过了大半年,当初丢进井里的尸体烂干净了,只剩些骨头。巴图不在乎,只催促手下奴才快点掏井,快些弄出可以喝的水。 倒是汉人奴才一边掏井一边哭,因为掏出来的骨头越来越多,当初被丢进井内的不下十几人。有死的,有活的,有半死不活。 巴图赶了一夜的路,嗓子口正冒烟。他嫌奴才干活慢,用鞭子狠狠抽了几记。旁边的白甲护军见了也不满,恶狠狠的嚷嚷着奴才若是不能好好干活,不如杀掉算了。 这时旗里的甲喇额真和硕图走进荒村,他从旗主莽古尔泰那儿领了任务,回到自己部下聚集处,大喊招呼,并开始屈指计数。 巴图听着聚众的喊声,顾不上教训奴才,匆匆吃了几口干粮,急忙跑过去。作为正蓝旗的白甲护军,若是屈指计数结束,他还没到,便要受罚的。 和硕图传达莽古尔泰的将令,要强攻山道右侧的山坡,最好是能冲破汉人的据马,杀个干净。他声音低沉,语带凶狠,说出来的话便是要部下必须做到。 “汉人火器厉害,但人数不多。我们三面围攻,怎么也能破敌。主子已经许了愿,先攻进去的有重赏。你们要尽力拼杀,无令后退者死,全家为奴。” 巴图跟百来号护军站在一起,听着和硕图的号令,还忙着吃手里的干粮。几个低一级的牛录额真在前头应了声‘喳’,他在后头也跟着喊。 都是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不用上头多布置什么,巴图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领了军令后,他便去披甲。 为了保持体力,行军不会穿太重的甲胄,都是用马车运。巴图的特别些,他让自家的包衣背着。奴才们背的越苦,越显得甲胄厚重,他越喜欢。 既然旗主都说汉人火器厉害,那自然是要多穿几层甲胄才能防得住。 巴图自己穿了件锁甲,奴才帮忙把棉甲穿上。 锁甲是从明军那儿买来的,汉人工匠打造这玩意挺拿手。给够了价钱,甲胄自然就好,刀劈不入,箭射不进。 棉甲是汉人奴才造的,为加强防御,临战前特意朝里头灌水。灌水后这玩意又厚又重,死沉死沉,寻常火铳也打不穿。 寻常拼杀穿这两件就够了,但今个不同。巴图跑去向自家牛录额真说愿意打前锋,又领了一件铁甲来。 前锋装备好,战后拿的赏赐也多,巴图每次都愿意当前锋。可这次他不太高兴,因为那件领来的铁甲,胸口有两个洞,一前一后。 管军需的主子也不说这铁甲为什么有两个洞,只说这是手头最好的甲胄,能防刀劈斧砍。 可巴图用手指捅了捅铁甲上的洞,发现大小合适。他穿上这玩意后极为好奇,“什么东西能把这么好的甲胄打个对穿?” 等披好甲,带队的和硕图在吹号。巴图抓着一把斧子,摇摇晃晃的去集结。他得走大概一里地才能进入战场,挺累人的。 道路中央竖起了莽古尔泰的正蓝战旗,几百号马军主力已经准备好,俱是长矛重甲,正在缓缓向前推进。 巴图走到右翼的前头,身边是几十号当前锋的精锐。他们要沿着山路的斜坡爬上去。和硕图主子带着几百号旗兵跟在后头督战。 左右看看,巴图发现身边同伴都穿了很厚的甲。平日让他们打明军,一个个笑嘻嘻的去。可今日全绷紧了脸。 山坡不陡,但没路,处处是石块坑洼,时高时低,非常难走。 正蓝旗的前锋们得小心脚下,他们穿了几十斤的甲胄,一旦摔倒就跟滚葫芦似的朝下跌。这丢脸不说,还会挨主子训斥。 从镇江堡一路败退回来,大金各部就没能从擅长火器的汉人手里占到半点便宜。镇朔关的败兵逃回来后,更是多了不少传言。 可传言翻来覆去只说‘火器’,少有人能说清具体战况。白甲精锐还是按习惯经验,觉着甲胄多些更可靠。 只是走着走着,巴图伸手摸了摸最外层的铁甲,上头的小洞让他倍感不安。他隐隐意识到什么却说不清,只觉有种恐惧在心头滋生。 这铁甲只怕是从尸首上剥来的,能穿铁甲的定然是先锋,定然穿了三层甲。可这玩意前后两个洞,显然是没能防住。 若是三层甲也防不住,穿这么多干嘛?是不是脱了这劳什子玩意更轻松些?至少跑得快,少耗些体力。 灌水的棉甲穿着极不舒服,连里层的衣裳也浸透。巴图走着走着,在辽东十月的天气下冻的发抖。 可若是不穿,巴图更不踏实,仿佛赤身裸体般。想来其他白甲兵都如此。大家征战多年,习惯面对强敌就穿重甲,穿的越多越好。 唉......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只能向前。 山野中鸟雀不少,随着建州大军的靠近,时时惊飞。山坡上没什么树木,地面尽是石头,荒草被风吹的瑟瑟发抖,扭来扭去。 每走出百步,和硕图主子会在后头下令停下整队,尽可能成行成排,冲杀起来才更强劲。两次整队后,巴图走到山坡中段,可以看见大概百步外的汉人队列。 很简单的两排据马,呈环形护住坡顶的汉人。对方不逃也不慌,就是据枪瞄着斜坡下靠近的巴图等人。 想着对方顶多三四百号兵力,居然还要分成左右两侧,巴图也想嘲讽汉人愚蠢。他抬起头仰望一阵,倒是懊恼自己没再拿一面盾牌,以便硬顶着冲上去。 刚想说盾牌,前锋队列中还真有人一手砍刀一手木盾。 巴图瞥了眼,认出是另一个牛录的野女真,刚刚从海西被捉来的,话都不怎么会说,就喜欢打打杀杀。 “这帮吃生肉的蛮子。”巴图暗骂道。他自己长了张龅牙丑脸,在野女真面前却觉着还是个文明人。 前锋队列距离坡顶已经不到百步。野女真大概是记得主子许诺的赏赐,刻意要抢个先,卖力朝前多走动几步。 有人争先就有人恐后。 野女真抢先一步,前锋中立马有脾气暴躁的也跟着上。 当人人跟进,巴图也不得不多消耗体力来加快脚步,免得被后头督战的主子视作避战偷懒。 偏这时,战场上响起火铳的闷响。巴图愣了一下,整个行进队列都停了那么两三秒。他们辨听响声来源,发现是左侧山坡的汉人开了火。 这左侧汉人开火,右侧建奴倒霉。 几十号正蓝旗白甲兵排成排,前后两队。站在最前的那名野女真举着木盾向前,身子却忽然趔趄,猛的倒下,再也起不来。 没有死前观察伤口,没有不甘心的废话,就是铳响人倒,死的突然,爽利的很。 巴图继续愣神,扭头瞧了眼倒下的野女真,发现其身侧中了一发,弹丸力道极大,从左射入,从右射出。 嘶.....三层甲也没能防住。 灌水的棉甲仿佛瞬间又重了十倍,且冰凉刺骨。 巴图再扭头,看向山路斜对面坡顶的汉人在开火,双方距离大概一百二三十步。弓箭在这个距离完全没准头,但火铳愣是打过来了。 这还仅仅是开始,一声铳响后,射击就连绵不断。 两个山坡夹道相对,汉人据马呈九十度布置的。左边的汉人不打左边的正蓝旗士卒,专门打右边;右边的汉人也专心打左边。 两边交叉射击,玩侧射。 为毛这样? 建奴攻击队列中,前锋正面就两排,可从侧面来看是二三十号人。 一米八身高的敌人在百米外,枪口只要误差超过0.002度就打不准。火器射击最大问题是枪口上跳带来的偏差,压不住枪口,子弹就乱飞。 而山坡间交叉瞄准的侧射,坡度让进攻队列很自然变成一个近十米高的大靶子。子弹打不中前一个,也很容易打中后一个。 这命中概率提高好几倍。 试图抢先的野女真被放倒后,巴图发现打自己的子弹全是从侧面来的。砰砰的火铳仅仅打了一波,先锋队列倒下七八个。 山坡上视野开阔,适合展开兵力,但也无遮无挡,进攻方只能站在挨打。 偏生汉人火铳射的极快,打了一波马上又是一波。他们把手里的火铳架在据马的架子上,稳稳当当的瞄准,绝不是明军那种乱放一气。 等汉人火器打了一轮,巴图发现担任前锋的白甲兵已经倒下二十好几。他自己身边原本站着密密麻麻的队形也松散了,因为人全倒在地上,或死或伤。 极大的恐惧驱使巴图转身,可在后头督战的和硕图主子却怒声喝道:“不许撤,谁都不许撤。违令者斩,家人发配为奴。 向前冲,就那么百来步,怎么就冲不上去?汉人也就火器厉害,但天生胆小不擅肉搏,冲上去就赢。” 和硕图不但挥刀驱使前锋白甲继续从,还下令后头的旗兵也跟着冲,“这会撤下来,倒在地上的就白死了。一直给我冲,向前冲。” 巴图一点也不怀疑和硕图的话。建州部崛起,重要的一条就是努尔哈赤严刑厉法加重赏军功。谁敢无令后撤,哪怕贵为贝勒也要受军法处置。 汉人火器凶狠,但前锋也得硬着头皮冲。 巴图哇哇大叫,他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要穿笨重的三层甲?几十斤的甲胄在身上,根本跑不快。可这会他只能拎着战斧,铆足劲向前走,区区百步距离,却显得极为漫长。 几百米外的山道,正蓝旗的战旗下,莽古尔泰举着青铜望远镜来回关注战场。他咬着牙,脸皮跳动,时时低喝道:“冲上去,冲上去,这些奴才怎么跑这么慢?没吃饭吗?” 进攻左右山坡的都是正蓝旗的精锐,和硕图和色勒是杀人如麻的猛将,可今日他们指挥的数百人却显得非常笨拙,前进速度缓慢。 不......不是缓慢。 莽古尔泰看了半天,瞧出点端倪。对面汉人火铳声持续不断,每次响一波,进攻的女真勇士就被强行剥去一层。 不是正蓝旗的白甲兵不勇猛,更不是他们不够果决,而是他们死的太快。仿佛有一道死亡之线横亘在进攻队列前,只要越过这条线,必死无疑。 就莽古尔泰来回观瞄的功夫,前线已经死了上百人。损失的都是平日强攻硬取,勇猛顽强的白甲兵。可这些强兵没发挥任何作用,只扑通扑通的倒下。 “伊尔登。” “在。” “你速速带队从山道直冲过去,从山坡侧面帮和硕图一把,他那边死伤的太多了。记住,无令不许后撤,汉人就那么点人,只要他们首尾难顾,此战必战胜。” “喳。” 莽古尔泰又派出手下一员猛将,带了数百人再开一条战线。 他此刻方知黄台级为什么在凤凰城闹的如此狼狈,更知道阿敏为何兵败瑷河,这伙新华汉人确实厉害,区区三四百人竟然敢来野战。 “不怕,不怕,我有四千人马,对方顶多四百。硬拼也能赢。只是死伤多些。大不了明年去海西多抓些野女真,或把那些汉人抬旗补充。” 大金国的和硕贝勒在自我安慰,前线的巴图却倒在山坡上。他倒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走的太急,脚下趔趄摔到的。 这一摔反而是大幸事,斜对角的汉人火铳不怎么瞄倒地的目标,专门盯着直愣愣站立的傻子。 巴图倒下后倒忙着脱甲胄,只是没奴才帮忙,他这三层甲想脱也难。 前线损失大,和硕图在后方哇哇大叫,心痛如绞。他手下五个牛录,拼凑了几十号白甲精兵,还把主子赏给自己的甲胄全用上,可现在那波精兵十不存一。 虽说莽古尔泰许诺战后双倍补充,可前提是要打赢啊! 为了打赢,和硕图不得不把手里所有筹码全压上。 各牛录动员的几百号旗兵正在跟着冲,哗啦啦的跑的倒是快。可他们死伤一批就会迟疑,需要督战队威逼才会继续战斗,意志远不如白甲兵坚定。 “不许退,不许退,快朝前冲!” 和硕图在后头气到要吐血,挥刀大喊:“就那么百来步而已,怎么就冲不过去?你们反反复复的退回来,前头的人岂不是白死了?” 督战队连砍了几颗溃兵脑袋,才止住颓势,把旗兵又朝前赶。 战场上正蓝旗的所有人都在冒冷汗,他们自己也极其费解——几百号强兵冲百把人的简陋阵势,怎么就是冲不过去? 只有逃回来的家奴抱着和硕图的大腿,哭着喊道:“主子,不能再冲了。我们五个牛录的精兵都快死光了,连德庆小主子都倒在前头啦。” 啥......? 和硕图听了怔怔,随即更加暴怒道:“我有五子,死一个算什么?对面的汉人若是拿不下来,我全家都得死。 快冲上去,继续冲!今日要么我这五个牛录死光,要么对面汉人死光,除此之外绝无其他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