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小辈们,就只是这般手段吗?你们比起当年那人差远了!” 刀光剑影之间,巴先生却是颇为怡然自得,折扇轻点,只守不攻。见招拆招,胜似闲庭信步,百余回合,未见疲态。 祁江右与长孙扶摇都是江湖中能叫的上名的一流高手。眼见他两人联手,亦无法在巴先生手中占得半点便宜,周遭武功更逊色的武当弟子们皆是不敢轻易出手入阵,生怕自己助拳不成反成掣肘,只得围上一圈,远远瞧着。 有位更机灵沉稳些的武当弟子,已反身往山上奔去,欲寻武当其余几位武功高强的师叔伯们。 不过这弟子方绕过一个弯,却见有一人便立在拐角处,武当弟子一个不留神,险些与那人撞个满怀。灯火昏暗,武当弟子抬头认出那人清癯面容,竟正是这武当山的老掌教。 “掌、掌教师伯!”那弟子急急行礼说道,“祁师伯与长孙师叔在山门处已与那怪人动起手来!那人武功甚高,弟子眼拙,竟丝毫瞧不出底细。” 夜风寒凉,老掌教竟只着了件薄薄单衣,背着手,倒是显得云淡风轻,似是在这儿站了许久,对不远处山门外的情形了如指掌。闻言也止是轻拍那弟子的肩头,“此事我已知晓,你且速速上山,把紫霄宫大殿收拾妥当,再将茶沏好。” “沏茶?这…弟子得令!”那武当弟子虽是满腹狐疑,却还是一点头,便直奔山上而去。 那弟子走远了,武当老掌教亦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与山门间本还相隔百余个台阶,哪知仅一个呼吸吐纳之间,老掌教的身形便已稳稳落在山门。 老掌教的蓦然现身叫周遭的武当弟子们着实一惊,他们只觉一阵清风拂面,眨眼功夫老掌教便已在面前,丝毫觉察不清是何时来的。巴先生闻声亦是转头望来,似是眼前一亮,神色饶有兴趣。 “祁师弟、长孙师弟,且先住手。”武当老掌教轻声喝止住祁江右与长孙扶摇,“这位先生与我武当有旧,方才举止轻佻,不过是戏言取乐,挑逗你等,何况你二人也本非他的对手,将兵器收了吧。” 老掌教既已这般说了,祁江右与长孙扶摇略一迟疑,虽不情愿,却也还是各自停手,兵刃归鞘,缓缓退至老掌教身后。 巴先生则在此时,不紧不慢地凑至武当山这位年迈掌教的近前。方才看似他与两位思字辈道人斗得正酣,实则衣袍丝毫未乱,压根看不出争斗的痕迹。 将武当老掌教上下打量一通后,巴先生笑道:“现下这个光景,你竟还能修成武当这门一息百步的《凭虚御风》,想来你即是武当如今的当家人?” “祖师爷保佑,赏我老东西一碗饭吃罢了。不过照猫画虎,班门弄斧,自是比不上玉微子太师祖,叫巴前辈见笑。”老掌教波澜不惊,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 这年逾古稀的武当老掌教,竟唤这不过中年人容貌的巴先生为前辈,周遭武当人等闻声皆是暗暗吃了一惊,心下对于巴先生的底细更是揣度不清。 巴先生有些讶异地挑一挑眉,眉宇间竟有莫名喜色,“看来你与你的这些门人们不同,你既知晓我是谁,也知晓玉微子?” 武当老掌教却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客从远方来,前辈不如上山饮杯茶,再细细详谈。” “哗”的一声,巴先生将折扇一收,插回腰间,似是买了武当老掌教的账,“那就劳烦带路吧。” 山道上,老掌教与巴先生并肩拾级而上,祁江右与长孙扶摇并着一众武当弟子远远跟在其后,二人之间的言谈,他们已听不分明。 “武当的前几位掌教们,在传度于弟子前,都会谈及前辈与玉微子太师祖的故事,贫道观前辈衣冠言谈,这才能隐约猜来。”武当老掌教笑眯眯地捋着胡须,“不过玉微子太师祖,昔年所涉之事太过隐秘,故而如今武当,除贫道外,便也无人知晓前辈这位武当故人了。” 山道上已叫武当弟子洒扫过,巴先生负手而上,一步一阶,神情颇有感慨,“二百余年过去,这条路竟也没怎么变,可武当门人却已不记得他了。” “昔年切磋,就是在此处,那家伙一剑斩去我七个头颅,十里之内由晴化雨,又由雨化晴。” “可现在再看看你们?”巴先生歪过头来,语气说不上是不是幸灾乐祸,“就连凭虚御风这算不上极高明的手段,整个武当除了你想必也无一人得成。他助姜鲤行那悖逆天道之事时,可有想到过他师门今日的败落光景?” 月明星稀,巴先生言语间略带讥讽,武当老掌教亦是不恼火,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悠悠然答道:“百余年前因缘种种,贫道无缘得见,惟能从代代掌教口口相传之语中窥得只鳞片羽,料想也是颇有失真。前人所行之事,我既为晚辈,又不晓实情,也当是只敬不议。” 老掌教三言两语,一通打太极,便将巴先生的口舌机锋给不咸不淡地掩了过去。 巴先生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巧舌如簧。” 老掌教笑笑不说话。 二人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山顶紫霄宫大殿前,深夜的峰顶夜沉露重,接引弟子引着二人进殿入座,其余武当众人则被老掌教挡在了殿外。 巴先生倒也是不客气,落了座,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那茶壶出水圆润,是把上好的紫砂壶。茶水倾入杯中,还冒着腾腾热气。 “你的天资比武当余者更胜一筹,又清修于这道门宝地六十余载。换言之,你应当比旁人离‘道’更近一步,这就是为何武当山中只有你一人能在二百余年后的今天,还能修成凭虚御风。” “你既较旁人更近大道一步,所以,你还能隐约看见,对不对?”巴先生双手捧着那只茶杯,目光透过杯中那袅袅腾雾,盯着武当老掌教,轻轻吐出那两个字:“太一。” 紫霄宫真武像下,武当老掌教亦满上了一杯茶,悠悠然叹道:“不瞒前辈,冥冥间,虽不知那气息名为太一,但确能依稀有所感应。不过也就仅止于此,终是不如前辈先贤。” “如此,就不觉得可惜?若无他相助,姜鲤一人绝难抵过墨启与金光明联手,自然也斩不断天下太一。你的成就,武当的成就,也远远不会止步于此。”巴先生的身子微微前倾,循循善诱的言语如蜿蜒的毒蛇般细细流转,温和的语气像是毒蛇缓缓吐着信子,“对这位始作俑者的太师祖,你就没有半点怨言?” “早听先师所言,前辈最爱戏言取乐,玩弄是非,引人心魔,摧人意端。今日所见,果真如此。”老掌教却只是笑着喝茶,“若无太师祖诸般行事,自不会有今日老朽。世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有变,步步有变。已有之事已有,已行之事已行,前辈又何必虚设前因而假立后缘,颠倒因果,挑拨人心?” 巴先生微微佯怒,啐道:“我呸!他玉微子说我的坏话,你们武当也能当个宝似地传了二百多年?!” 老掌教慢悠悠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望着殿中真武神像。大殿中灯火静谧,偶有微风自门窗缝隙间拂过,晃动烛火,叫那打在大殿之中的光影亦是微微轻颤。 “与前辈不同呐,我辈肉体凡胎,纵使一心玄修,也一样寿数有限,年逾七十,便已是古来稀。天下世事变迁,兴亡更替,于前辈眼中不过弹指一挥间,于凡人眼中,却是世上已千年。” “前辈能见一千年前事,能见今日事,亦能见一千年后事。二百年前,前辈来时,山道上是玉微子太师祖;而今前辈来时,山道上是贫道老朽;而二百年后,前辈若再来时,山道上又会是何人?贫道是讲不出了,前辈却是能亲眼看见。” 巴先生坐在那儿没动,端着茶杯,静静瞧着老掌教发出这番“君生我未生,我老君未老”的感慨。 “前辈虽比不得沧海,寻常之人却实是蜉蝣。但蜉蝣亦有蜉蝣的活法,虽寿数苦短,却也能靠代代相传,星火以立。” 武当老掌教并没有回头看向巴先生,只是话锋一转,“前辈以一世观百世,凡人以百代传一代。二百余年了,前辈与玉微子的故事不也还是一代一代相传到如今。其他的事情,都是一样的理。” “耕、牧、渔、织,凡人星火不辍,以千百代人,千百万年延续至今。口口相传,手手相续,虽频有错谬,但总有后来人继前人志,承上启下,更进一步。” 真武神像,面容肃穆威严,仿若要荡尽天下一切群魔。老掌教立于神像前,眸光深邃。 “可太一,不一样。那虽也是鸿蒙初开时,世间自有之物,可据玉微子太师祖所言,时至今日,太一早已引来了外物染指。那之后的太一便已不再是这天下应当触及之法。” 巴先生神情微动,“他竟连这个都告诉了你们?” 武当老掌教转过身来,“以小老儿如今的粗劣道行,那被引来的外物究竟为何,所谓染指又是如何,已然窥不见半分。但前辈想必一清二楚。” 巴先生一时不语,单手轻轻摩挲着茶杯,默了一会才道:“即便是通天之路尽绝,人人滞于凡胎,也不愿再去触碰么?” “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的无根水木,通不通得天还需另说。虽然可惜前人功业毁于一旦,但也总得为后人计。”老掌教为巴先生续上一杯茶,“世上凡人,生生不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有一日也会另有他路通天,何必偏要自倚于险峻?” 武当峰顶,紫霄大殿,殿外云海浮涌。皓月悬于高天,月华洒落,凝在巴先生掌间。 “另有他路通天……你和玉微子很像,彼时的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今日故地重游,也正想看看他的后人如今是何模样。”良久沉默后,巴先生淡笑着开口,“不过,百代相承,星火不息?我是从来不信的,当年不信,今日也不信。” 巴先生站起身子,烛火与月光将他的影子照得散乱,“总有人为七情而触禁忌,总有人为六欲而窃神器。人心卑劣,一人劣则万人劣,千百年来,始终如此。那墨启昔年是何等英明神武,到头来,结果如何?” “不过二百年前我与玉微子便已就此各执一词,事到如今,此事也非你我二人一言可定之。既然你说我最爱玩弄是非,诛心为乐,不妨来打个赌?”巴先生的瞳孔似乎微微竖缩着,略略有些诡谲。 武当老掌教与巴先生对面而里,一人在真武像左,一人在真武像右,“哦,是何赌约?” “你的两个徒弟,我的确是未伤其性命,但他二人请我吃了一碗馄饨,作为回礼,各得了我一成内力。往后在这内力助力之下,约莫会和你一样,对这天地间残存的太一,有所感应。”火光下,扶桑来客的戏谑笑容叫人不寒而栗。 “嗯哼——武当的两位高徒,在窥见前人大道一角时,会怎么想?怎么做?我很好奇。” “今日微微星火,也曾是昔年煌煌大日,当星火见过大日之后,星火还会甘愿是星火吗?我拭目以待。” “更何况,那内力本就来自玉微子,我这可是物归原主,还了人情,也算让这死了二百来年的家伙做个见证。”巴先生揶揄地长吁短叹,“玉微子口口声声要以人道制天道,你承了他的遗志,你的徒弟,拿着他的内力,行这赌约,我看再合适不过。” “就以他二人抉择,来定你我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