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下,车来人往。 道宗佛门往往依山而建,善男信女远来祭拜,总得在山脚下有个落脚歇息之处,久而久之,山脚下便自成一方聚落。 龙虎山贵为天下几大道门之一,其山下更是如此,商铺客栈食肆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家书铺,偶尔也会从外头进些时令的新奇话本。 霜降节气,暑气尽退,寒意上涌,山间更是如此。时过晌午,又不逢年节,街上没什么行人走动,书铺门口,有人支了张躺椅,双手举着书,晒着太阳看话本。 街角有一身材高大的俊美道士,自山上方向朝书铺而来。道士手搭白玉拂尘,道袍一丝不苟,额间丹砂一轮,此情此景之下看起来有些骚包。 书铺的老板迎出门去,看神色似是与这道士相熟。道士与书铺老板行礼毕,先从身上摸出些铜板来,为躺椅上的男人付了书钱,随后走至躺椅一旁,躬下身子,轻声细语道: “天师,再这样眼睛要看坏了。” “…嗯?啊,哦。”躺椅上的龙虎山天师李散人沉迷于书海之中难以自拔,直至道士出声这才回过神来,撑着坐起身,偏头看着他,“流景啊,何时来的?” “刚到,天师。”身材欣长的俊美道士自然是流玉庄乱战中格杀了大澄二十八煞之一“金汤锤”李四谛,进而名声大噪的龙虎山弟子南流景,他接过李散人递来的话本,以竹签置于书页之中做记号,轻轻合上话本,再双手递给书铺老板。一整套动作轻车熟路,看得出来不是第一次做这事。 李散人打了个哈欠,取下鼻梁上的水晶镜揉了揉眼睛,“怎么,有事找我。” “是墨潼先生有信送到,随信送到的还有他赠予您的几册孤版话本。话本已放在山上您的藏书阁中了,信我给您带来了。”南流景摸出墨潼的传书。若非如此,他也万万不会来打搅这位天师看话本。 “如此…”李散人将水晶镜戴好,拿过墨潼的信件,拆开后细细读了起来。片刻后信件读罢,李散人也讲信纸折好,掸掸道袍,从躺椅上站了起身。 “走,回山。”李散人拍拍南流景的后背,“回山以后收拾行李,法器兵器都拿上,多带点厚实衣物,再去和你师父打声招呼。” “…啊?去哪?”南流景愣愣地跟上李散人的脚步,尚未反应过来。 李散人甩甩手中信纸,“墨潼先生入蜀,找我龙虎山要人,我左看右看,就你小子最合适。” “…我?” “所以流景啊,今年你得在蜀中过年了。” 墨潼已到柴桑口。 此处是古时周郎操练水师之所,也是鄱阳湖与江水交汇之地,而有着“飞流直下三千尺”美誉的庐山,亦在柴桑口望南不远处。 而庐山再向南走便是浅川禾曾到过的洪州地界,只不过上回来是走马车陆路,而这次是靠船舶水路。 墨潼一行所乘天卫司水师舰船刚从柴桑渡口起锚,先前舰船曾在此处靠岸停泊,略做补给。而在李烈兵布置的三支天卫司小营遥相护持之下,自金陵到柴桑这一路上并未出什么差池。 如今三支小营以墨潼舰船为中心,呈品字形散开,第一营与第三营分别处于江水南岸前后各二十里处,第二营则位于江北沿岸。三营人马各派斥候散开查探,以确保墨潼方圆二十里内诸事无虞。 船行江中,天色阴沉欲雨,江上来风极大,吹得船舷边的墨潼衣袍翻飞。而墨潼的脸色便也与这天色一脉相承。 愈来愈多有关蜀中的情报送到手中,墨潼对于蜀地时局也愈发明晰: 巴蜀之地的江湖由本土世家唐门一手把持近四百年。群山环绕的地利之下,先天形成的屏障令外部势力始终难以插手蜀中事务,这让蜀中唐门除开同样土生土长的青城派以外便再无旁人相争。 而青城派毕竟是道门宗派,出家人修道修心,总归不好于俗务上与唐门处处针锋相对,因此往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遇事让上一筹。久而久之,谈及川蜀霸主,人人皆知讲的是蜀中唐门。 世家唐门黑白两道通吃,势力如蛛网般笼罩着整个蜀中的衣食住行各行各业,历经数朝数代而巍然不动。大墨开国时即使是天卫司这头强龙也需对这条庞然大物般的地头蛇礼让三分。 但这方武林巨擎却在三十七年前轰然倒塌。 外界对此众说纷纭,最有说服力的说法是那一代唐门老门主:唐馥的太爷爷,能够力压蜀中一代盖世豪杰的“蜀相”唐求仁大侠辞世之后,余下的唐门本家人皆无法服众,无人能够镇压统合唐门门内的三大派系。而原本就在武道上积怨已久的三股势力登时矛盾爆发,三方明争暗斗之下唐门顷刻间便分崩离析。 旧唐门的坍塌之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此哪怕这样的说法也并不能完全服众。墨潼曾在游历江湖时问过唐馥类似问题,而唐馥本人则始终语焉不详,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唯一可信的是唐求仁的子女们最终并没能延续住蜀中唐门四百年的基业,唐家也在唐求仁的长子,唐馥爷爷的带领下分立而出,组建了蜀中三大派之一的滞雨堂。 而同时,伴随着染香会与千丝万缕楼的先后开宗立派,昭示着唐门这个名字被正式宣告埋入了史书的旧纸堆中。 分化而出的蜀中三大派继承与瓜分了旧唐门的底蕴与衣钵,起初彼此之间仍旧互不相让,后又在天卫司与并未趁火打劫的青城派联手调停之下偃旗息鼓,各自划道,自此井水不犯河水。而在四十年后的如今,老人退,新人出,两代人之前的恩怨已不再被三大派的新生弟子们时常提起,三家也不再相互视之为眼中钉,彼此相处竟是变得颇为融洽。 只是也没什么人再记得旧唐门。 直到三年前,也就是唐馥接掌滞雨堂的当年,一个号称“正蜀盟”的势力出现在了蜀地。 照理说蜀地武林格局铁板一块,早已被蜀中各派分食殆尽,外来之人绝难横插一足,蜀中三大派与青城山也自难容忍外人染指蜀地风土,更是会心照不宣地联手挤兑,故而蜀中原本不应出现第五方颇成规模的江湖门派。 但正蜀盟却是例外,正蜀盟的盟主本就是蜀中人,甚至还曾是旧唐门门人。 解蟠苍,正蜀盟盟主的姓名也并非是第一次出现在墨潼的视野中,早在三年前正蜀盟初现蜀中时墨潼便已听过他的大名。 这位生于上统七年的蜀人如今已五十有六,从滞雨堂与天卫司送到的消息来看,解蟠苍年幼时虽确是旧唐门门人无疑,却也仅止于此,再无下文。许是彼时的解蟠苍籍籍无名,不过是旧唐门数千弟子里的芸芸一员,除开名姓外,已无任何只言片语可寻。 而在三十七年前的上统二十五年,旧唐门解散,十九岁的解蟠苍既不曾跟随三大派中的任何一方,也没有继续留在蜀中这片故土之中,而是孤身北上,望汉中、陇西之地而去。 此后数十年间解蟠苍杳无音信,直待到十年前的靖业七年才再度现身,彼时的他已跻身为了雍凉四大商会之一,凉州永西行的总舵主。 无人知晓这二十余年间解蟠苍是如何从一个无名小卒摇身一变成为了手握凉州商道命脉,富可敌国的天下大贾。世人只知解蟠苍发迹之后对自己在上统二十五年之前的经历毫不避讳,曾数次于豪筵上直称自己为蜀人,更曾是唐门弟子。 不过并没有太多人对于解蟠苍的旧唐门身份感到好奇,何况旧唐门解散时也确有数百如解蟠苍之流的旧唐门门人四散讨生计,冒出一个熬出头的富家翁也并不算奇怪。连番探查之下,即便是天卫司也并未对解蟠苍这二十余年的隐姓埋名抱有太多疑虑。 而在靖业十四年,也即靖业这个年号的最末一年,身为墨玄边疆一带商旅主人的解蟠苍于五十一岁寿宴上宣布退位让贤,将凉州永西行总舵主之位让于他人,自己则不再主理永西行的具体事宜。 旁人本以为解蟠苍是年事已高,意在功成名就之后全身而退,隐居幕后享清福去。孰料在次年的元至元年,这一年墨淞初登帝位不久,唐馥接手了滞雨堂堂主,而墨潼刚被郁孤楼打成残废,解蟠苍则在这一年中率领原本的凉州旧人心腹,以永西行雄厚财力为基底,另起一系分支,自北往南而去,踏足蜀中。 解蟠苍另起炉灶的这一系分支,便自号为“正蜀盟”。 鉴于解蟠苍与永西行这些年来在江湖中的颇有口碑的声誉,还有解蟠苍本人是土生土长的蜀人以及旧唐门门人的这一份同袍之谊,加之正蜀盟初入蜀地时,只图行商获利,而非打着开宗立派的由头招摇过市,蜀中三大派对于正蜀盟涉足蜀中并未表现出太大的敌意。 有了三大派默许而顺利入蜀的正蜀盟,似乎也同样恪守界限,并未直接深入锦官城这个三大派的利益核心之所,而是止步锦官城以北的绵竹。于绵竹西北麓棠山上兴修土木,落成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山城,以作为正蜀盟的立足之处。 只是不知是有心或是无意,那麓棠山本是旧唐门唐家堡的坐落之处。旧唐门离散后,滞雨堂亦据留此处数年,后因此地远离锦官城,路途不便,这才迁了新址。滞雨堂迁离后的十数年中,麓棠山始终荒废,以至残破不堪,直到解蟠苍领着正蜀盟来到此处后,才被修缮一新。 从元至元年到元至二年,麓棠山城建成,解蟠苍领着大小家眷在此安家,正蜀盟也以一年的时间在蜀中站稳了脚跟,有条不紊地经营生意。因其营生大部皆为蜀地至汉中一带的蜀锦生意,并未如何染指三大派尤其是滞雨堂主营的江水水道,乍看之下依旧是井水不犯河水,然则情势早已悄然变化。 当一批批蜀锦自南向北,由正蜀盟运往雍凉之地,得来的一箱箱钱财也由北往南,源源不断地涌入麓棠山。待到元至三年九月时,麓棠山城便已扩建出了近一倍有余,麾下更是新立出数个分舵,以绵竹为中心四散开来,最新的一处分舵钱庄,距锦官城止有不到二十里。 分舵的扩张则必然引来人手与势力的膨胀。在正蜀盟的重金招揽、凉州河西会旧有客卿不断南下的两相运作下,正蜀盟在极短时间内便从一个单纯的商盟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商武兼备的庞然大物。 到了元至四年正月,正蜀盟已坐拥上千门人、二百客卿、数十高手,俨然已是蜀中的第五方大势力。 待到安逸已久的蜀中三大派与青城道门惊觉那坐镇绵竹麓棠山上的解蟠苍来者不善时,为时已晚。三年时间已足够正蜀盟将根须深深扎进蜀中这块土地。 底蕴已成,正蜀盟亦不再对曾经毕恭毕敬称兄道弟的蜀中三大派束手束脚。自元至四年的正月伊始,正蜀盟一面开始了对于三大派门下营生的全面挤兑打压,一面手下门人客卿频频与三大派弟子产生摩擦,常有三大派弟子在冲突中负伤。 这一系列过程中,解蟠苍本人则是日日在麓棠山城之中大宴宾客,一掷千金、广开府库,豪言正蜀盟求仁得仁,四方能人意欲投靠者,统统来者不拒。 遂有愈来愈多的三教九流涌入麓棠山城,甚至包括部分原本依附于蜀中三大派的小门小户。 碍于天卫司的存在,元至四年年初,正蜀盟的行动尚不敢太过放肆。但随着元至四年春,以大澄为首的三家高手挑起东南事端,蜀地天卫司部分人马被急调出蜀,青城派也闭门不出,正蜀盟的行为便愈发有恃无恐。 元至四年三月起,三大派与正蜀盟之间矛盾陡增。前往麓棠山的使者被解蟠苍拒之门外,三大派旧有的产业与地盘被步步蚕食,更有正蜀盟客卿在锦官城中当众击伤染香会与千丝万缕楼门人后扬长而去。 承平日久,蜀中三大派似乎都已失去了数十年前先辈们的杀伐果断,反倒是解蟠苍的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尽显旧唐门遗风。 正是在如此局面之下,唐馥欲引墨潼为援,入蜀破局。 浅川禾站在墨潼身后,捧着一件加绒的斗篷。秋意渐凉,她也换上了一身加厚的新行头,不过依旧是无袍无袖便于拔刀的简单样式。 “真麻烦啊…”欠了唐馥人情的墨潼敲着脑壳,由着浅川禾将袍子披在肩上。兹事体大,看似是富甲一方的凉州永西行不知饕足,意在兼并下蜀中这块不可多得的肥肉,不过是江湖上的寻常倾轧,便是天卫司也不易介入。 可若细细想来,却又是疑点重重。 旧唐门解散后,自解蟠苍北上雍凉,到他以凉州永西行总舵主之名现世,此间竟足有二十七年音讯全无。这等人物便是有心隐姓埋名也当有些许风声走漏,彼时国难刚过不久,天卫司也元气大伤,加之边陲之地,当真彻查得清楚了? 解蟠苍现身之时,旧唐门已消逝近三十年,江湖新一辈人甚至有不知唐门大名者。解蟠苍并非唐家本家人,当年也仅是一个记名弟子,他又为何偏偏屡次提及自己旧唐门门人的身份,只为了能在入蜀时能攀上亲戚? 即便声名在外,加之重金相邀,又背靠凉州永西行,正蜀盟招揽门客的速度也实在快得出奇。短短元至三年一年时间便能聚拢出如此规模的一方势力,这单单只是解蟠苍与凉州永西行一人一家的手笔? 好在柴桑去三峡口尚有千里之遥,途经江夏、岳阳、荆州诸处重镇方能抵达,若到时江水已落,则需另换陆路车马入蜀。在此之前,如此种种,墨潼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琢磨。 但大墨的静王此刻已经脑仁生疼了,也不知是想问题想得,还是被江风吹得。 舰船劈波斩浪逆流而上,如今已是九月末尾,枯水期将至,江水水势也在逐渐放缓,远处江心已有一块小小沙洲冒出头来。 江心洲并不是什么奇景,江河水中流沙甚众,经年累月沉积之下便能聚沙成塔。在三百丈阔的江水上一块狭长的沙洲算不得什么,往来船只只需绕行即可。 只是那窄窄沙洲上竖插着一杆长枪,长枪枪尾上还立着个人。 江风之中,那人立在长枪之上,斗篷翻飞,宛如一杆绛色的大旗,直插于这江心滩头。 江上此刻再无别的船只,除非是某位武林高手突然失心疯来江上吹冷风,不然就只有专程在此地阻截墨潼一种可能了。 舰船上的天卫司精锐们一齐警戒,围立在船舷边缘,张弓搭箭。传信用的烟花也鸣叫着升天,告知三支护卫小营立刻驰援。 墨潼对于各色来路不明的高手随心所欲现身在大墨境内见怪不怪,只拢了拢肩上的加绒斗篷,立于船首,腰间绛目阵阵嗡鸣。 “沙洲旁没有舢舨小舟,这人最好是轻功绝顶,有着一苇渡江的本领。”墨潼竟然还有空和身旁的浅川禾讲冷笑话。 “什么意思?”浅川禾不解。 墨潼一本正经地解释着笑话,“那不然他就是御剑飞天飞过来的了,都能御剑了那还打个毛,趁现在赶紧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