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风急,天色渐阴,舰船与沙洲之间相隔已不足百丈。 墨潼小心扫视着江心一带水域,确信仅有一人之后向姜稚低声说道:“我观此人如此明目张胆而来,不似是真有交战之意。要么是以佯攻为掩,别有所图,要么就是这水下还另有高手,奔着凿船堵路而来的。” “船上接战不便,姜统领且与我去沙洲上会他一会。他探咱们的底,咱们也探他的底。” 姜稚斜握长枪“廉贞”,站得比墨潼要更加靠前,“那人武功不知虚实,兼又是长兵在手,先生掠阵助我即可,主攻交由我来。” “待会若是交起手打上船来,你便见机行事,任意出手。另外,帮我提防水中另有他人。”舰船逐渐靠近江心小洲,墨潼这般向浅川禾叮嘱道。 浅川禾点点头,照例不问缘由。她的尺风寸雪双刀今日并未分别佩在腰间两侧,而是并排共系于左侧腰上,“你的伤势撑得住?” “安心,养气一夜我都能出三招,如今养了几个月还不能战上一会?”尽管染香会的秘蛊也不过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但流玉庄一战后再也没有出过手的墨潼倒也有着三分底气。 舰船与沙洲之间仅隔三十丈。 两只小舟自大船之上放下,墨潼与姜稚各立其一,顺流朝那江心洲飘去。天卫司甲士们弓弦紧绷,强弓劲弩直指沙洲那人,只待一声令下,便直能泼出一波箭雨。 那人仍立在枪上一动不动。小舟靠得近了,墨潼已能瞧见祂的模样。 身段上隐约看得出是个女子,黑布斗篷翻飞,铁甲覆面,那铁面具墨潼熟悉得很,与流玉庄中那个身兼两门九州君武学的铁面人一模一样。 姜稚同样是认了出来,小舟距沙洲已不足十丈,二人对视一眼,姜稚当机立断,抬枪直指那人,厉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沙洲那人并不答话,只是一跺脚—— 她本踩在长枪之上,这一跺脚直压得长枪枪杆微弯下去,又因枪身材质强韧猛地朝回一弹。那力道叫铁面女子便直借着飞身而起,弹跃足有三丈高。长枪竟也被这一踩给振脱沙洲,跃入空中,如长了眼般飞进女子手中。 只待兵器入手这才叫人看清,这铁面女子的兵器哪是长枪,那实是一杆三尖两刃刀。三尖两刃刀不在十八般寻常兵器之中,分属奇门,前端三叉刃,两侧也开锋,似枪似剑又似刀,用者稀少,今日却在此处见到。 “梯云纵?”女子的身法法门墨潼再熟悉不过,武当门人练得身形似鹤形的轻功法门竟被这铁面女子用得颇为熟稔。 “动手!”一阵弓弦振声起,舰船之上天卫司甲士的第一波箭雨已经到了。 半空中的铁面女子斗篷一甩一裹,不费吹灰之力便荡开了劈面射来的第一波箭雨,更借弩箭冲劲在天上换了个身姿,居高临下,双手持出兵器向前一冲,三尖两刃刀便直直递向墨潼面门! 那奇门兵器在来路上连刺三路,二虚一实,每枪皆有三重暗劲,九势暗劲虚虚实实,竟是泰山派的三星连珠枪。 迎着三尖两刃刀而来的是一道悠长无匹的剑气。 墨潼一记长字诀自下而上信手拈来,毫不拖泥带水地抬手即出。绛目乍逢新主但无半分滞涩,剑气如崇山厚岳拔地而起,直冲天上三星。 一声脆响,水花迸裂。天星与地岳相接,长字诀与三星连珠难分胜负。墨潼脚下小舟当即沉水八分,铁面女子也倒飞而出。这一回合二人都各有保留,未出全力。墨潼这一记长字诀单论威势,甚至未及一剑灌爆藤原共我弥合院宝光时的五成功力。 果真是在试探…一招施出,经脉并无不适,墨潼甩去绛目剑上水珠,望着空中女子,时刻戒备四周情形,并不急于追击再战。 螳螂捕蝉,黄雀现在何处? 而那铁面女子还不待落地,姜稚的“廉贞”便斜刺里横冲而来,以姜家掣雷枪术风、花、雪、月四式开局势中的风势一马当先,枪头直指其肋下腰侧。 那女子被逼得以三尖两刃刀凌空再接姜稚一枪,“当啷”一声金铁相击之下铁面女子二度退掠,落在沙洲之上,却不立刻回身,止拖着兵器尾巴疾走两步,又倏地身子一拧,三尖两刃刀给铁面女子旋了一个大弧横甩而出,又是少室山的韦陀献杵!这一下力道非同小可,姜稚不敢托大,枪头调转,急以廉贞枪尾砸向三尖两刃刀。 又是一声炸响,三尖两刃刀被廉贞一枪杆杵进了沙洲之中。铁面女子抬腿一踢枪杆抬起兵器,荡开阵角,扯开阵势,复又与姜稚连战五合。那三尖两刃刀左遮右掩忽地发难,刀尖分叉一别,当即卡住廉贞枪杆,只待铁面女子双手一旋,便能逼得姜稚弃了兵器。 但复有一剑探过姜稚肩头直撩向铁面女子眉心,又是墨潼一记长字诀!此剑若中只怕能让铁面女子连铁面带头颅一并被剑气削个精光,这下反倒是铁面女子的三尖两刃刀被廉贞枪架住而脱身不得。可眼看必死之局,那铁面女子丝毫不惧,亦不躲闪,只侧目直勾勾盯着墨潼。 墨潼身后,江心沙洲旁的水面忽地炸开,一上身赤膊的雄壮男子破水而出,筋肉爆突,口衔尖刀,就朝墨潼后心刺来。 果然有伏兵! 可墨潼手中看似来不及收势的长字诀竟瞬息间由实转虚,剑路大变,竟是虚攻一场。倏忽斗转,止是轻飘飘一挑,墨潼绛目上的剑意复又由虚转实,行云流水间回身就是一剑! “等你很久了,黄雀!” 那雄壮男子就像直勾勾主动撞上了绛目剑尖一般,还不及出刀,便被墨潼一剑洞穿心肺。男子不可置信地握住露在胸口之外的绛目剑锋,张张嘴,却挤出个勉强笑容来,“…我,不过是只螳螂。” 墨潼眯了眯眼,一脚将这男子踹入江水之中,回身望向天卫司舰船,张口疾呼—— 但江水中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掩盖住了墨潼的呼喊。 水中有雷火弹! 舰船登时颠簸不已,数位天卫司甲士立足不稳,跌倒在地。一连串的爆炸声中舰船有损,微微朝向一边倾斜,浅川禾稳住下盘,急切地左右扫视,双手俱已握在刀柄之上。 没完,还没完。久历战阵的浅川禾清楚这藏隐于水中守株待兔的雷火弹不过只是实攻中的佯攻,之后定然还另有布置。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找出那真正的“黄雀”。 头顶忽地一暗,隐有雷声攒动。 有所感应的浅川禾压根来不及抽刀,步伐堪堪一挪,下一息她原本站立的甲板位置便被人以风雷之势一脚踏穿。 招与人浅川禾都不陌生,正是流玉庄中那个兼通风起云涌与销骨手,能与荆州君木冲一战的无名铁面人。 沙洲上的铁面女子与水中的伏兵都不过是蝉饵,这武功超绝的无名人才是真正的黄雀在后。 无名铁面人看看浅川禾,似乎并不欲与她多做纠缠,直往船舷边的天卫司甲士奔杀而去。浅川禾哪里肯放人走,脚下一蹬便如游鱼一尾,蹿至无名人一侧。 将将赶上那无名人,浅川禾疾喝一声“休走!”,手中双刀终于出鞘,今日她佩刀将双刀同放一侧,此刻尺风寸雪一手正握一手反握,齐齐自左往右横斩向那无名人腰迹。 那双刀离鞘,划出轨迹宛如大月一轮,刀光清亮得几可照见人影,煌煌凛凛,断水斩流。月照刀光,刀光照我,这正是那日浅川禾林中自悟而出的霸道刀招“照我”! 无匹一刀意气凛然,便是那武功极高的无名铁面人也忽视不得,略一迟疑,抬掌就去挡浅川禾的刀锋,硬是要凭着销骨手这门刀枪不入的掌上功夫空手入白刃。 然而无名人的铁掌方一触及刀锋便惊觉不对,似是略有讶异地偏过头来,纵使瞧不着神情却也见得出祂的惊异。 无名铁面人没将浅川禾这一刀放在心上而一掌未出全力不假,但无名之人身为能与九州君缠斗许久不露下风的不世高手,那掌上所蕴劲力亦是实实在在。可轰然一声响,这强横掌力竟未能在照我一刀上占得半点便宜,尺风寸雪结结实实斩在无名人的掌上,生生将这一掌打退三寸有余。 姓名不具的无名人因这一刀被迫横走三步,打了个趔趄,这才稳住身形。隔着铁甲面具,无名人看了看自己掌中两道刀痕,复又瞧着浅川禾,似是意味深长。 从无名人现身到浅川禾出刀,不过分秒瞬息之间。天卫司的甲士们已在此时井然有序地分出了一多半的人手将这无名铁面人团团围住,但祂却丝毫不在意,全然没将这数十位天卫司甲士放在眼中,只是细细端详着掌上刀伤,仿若那是什么稀罕物事。 浅川禾一击得手,不敢大意半分,只拧了拧被震得酸麻的双腕。方才那刀像是斩在了铁上,一刀之下手疼得要紧,却也最多只给那无名人挂了个彩,也不知尺风寸雪双刀是否有损。敌我之差如此悬殊,天卫司甲士们结成的枪阵大约也奈何不得这能与木冲久战而不败的无名人分毫。 不过闻声而来的可不止天卫司甲士。 那无名铁面人总算是端详够了浅川禾在祂掌上斩出刀“杰作”,甩一甩手,脚下狠狠一踏,又是一记轰雷声,这一脚跺下去,天卫司甲士刺来的枪阵被尽数摧折,便连船体都是被踩得一震。 无名人丝毫不顾旁人,似是来了兴致,闪身腾挪,双眼只盯着浅川禾。风起云涌与销骨手教他同出,一呼一吸间便窜至浅川禾面前,那分筋错骨要人命的铁爪倏地探出,销骨手中一式“如露如电”,就要去抓浅川禾心口。 浅川禾却是动也不动,毫不躲闪。 看着那爪就到,眼见功成,便又有金光一道急掠而来。一柄青金纸伞,伞尖如剑,直直送入无名人的掌中—— “嘭!”一声闷响,烟尘四起,无名人脚底木板吱呀作响,他的这招“如露如电”竟中道崩殂,与一柄毫不起眼的纸伞平分秋色。金宣执伞立于浅川禾身前,神色漠然,斜睥着那无名人,又回头瞥向浅川禾。 “扶桑女娃娃,好生大胆,你又怎知我会救你,怎知我一定赶得上。若我不曾出手或是来得慢了,你待如何?”金宣冷冷问道。 浅川禾只是偏开目光,拿袖口一擦嘴角,隐约带笑,“我信得过金前辈。” 金宣似乎是翻了个白眼,无言半晌,啐了一口,道了一声:“一个德行,当真近墨者黑!”。纸伞嘭地绽开,伞上繁杂纹路在天光之下金芒大绽,把那无名人击得一退,转而又欺身而上斜打向那无名人的肩头。 “这儿没你事了,帮你主子去。”与无名铁面人的缠斗之中,金宣还有余力差遣浅川禾。 浅川禾也不多废话,回身就奔至船边,脚踏船舷飞身便跃。她身子本就轻灵,这一跃足有五丈远,直跃到那铁面女子正头顶,千里斜阳式借势而走,当头劈下! 舰船之上的无名人现身后,墨潼便不再有所保留,全力放手猛攻。那铁面女子以一敌二,交手不过片刻,已陷在苦战之中。 姜稚与墨潼联手,出招极为默契,掣雷枪术刚猛疾烈,三迭剑法守正出奇,二者互为倚仗,或长枪抢攻,长剑侧击;或长枪掠阵,长剑击胸。往往是一枪方休,一剑便到,剑意方衰,枪罡又已再起,行云流水,真叫人目不暇接。 浅川禾双刀凌空而下,那铁面女子刚以枪杆截住姜稚廉贞一扫,便抬三尖两刃刀来挑浅川禾这一招。可左支右拙之下终究力有不逮,被墨潼见准时机一记青字诀当胸而击,只听得一阵叫人牙酸的锐响,那剑气裹挟之下的绛目剑锋竟是贯体不得。纯青剑气冲开铁面女子罩身黑袍,一件宝甲赫然在目。 “不止是宝甲护体,还有横练法门在身,诸般武学俱通;黄河水鬼、无名铁面与你同行,我还真是越来越好奇你是谁了。”墨潼言谈间,三人已各自站定,江心沙洲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铁面女子已然是被逼进绝境之中。 江上却突有雾来,眨眼便到沙洲,那铁面女子将三尖两刃刀毫不在意地掷在地上,双手扯住身上护甲关窍。 “留住她!”墨潼色变,率先发难,绛目长驱直入,正要攻那女子要害。可铁面女子已将身上宝甲剥下,直直一甩,就砸向墨潼。 墨潼避无可避,侧身一让,脚步自然慢了半分。那铁面女子趁着空挡,再运梯云纵,闪开随后到来的廉贞枪,翻身后仰,扑通一声,便没入水中。 浅川禾吃了短兵的亏,来得更慢一分,正欲再入那雾中深追,却听得雾中无数细微声响,下意识舞刀去拦。叮叮当当无数声响,那雾中竟有人浑水摸鱼,掺了无数细如牛毛的暗器毫针,却瞧不见那放冷箭的家伙身在何处。 待到雾气吹过,沙洲上只留一地银针,那铁面女子与暗算之人皆已无影无踪,便如一同散在了雾中一般,再难寻得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