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百年,少阴剑君重现于世,这般惊天消息却也并未让韩东莱的神色有多少震动,老人只是轻轻抚须道:“北方这二十年当真是旺气灿烂?这些个奇才跟猪下崽一样一个一个往外蹦。” “您这话波及范围就稍微大了些哈…”莫名其妙变成猪崽的温逐鹿抹抹额头,继续道:“少阴剑君若在蜀中,则蜀地变局必定与少阴府和大澄朝廷脱不了干系。不过实际如何,晚辈也尚未查清,这才去信静王殿下,要他小心提防。” 韩东莱轻轻颔首,这才偏头去看一直坐着看热闹的斗笠人,“至于你,在这屋里裹着个脸遮给谁看,还不露相?” 被温逐鹿称为师叔的男人闻言,略一迟疑,抬手将斗笠一掀。斗笠下是一张胡人面孔,四十余岁,碧眼紫髯,眉眼深邃,正是浅川禾雁荡山角那夜林中舞刀时瞧见的男子。 男人将斗笠搁置于脚边,坐于椅上,不疾不徐地侧过身子,朝韩东莱躬身行礼。 “世伯。” 一旁的温逐鹿端着茶碗眼观鼻鼻观心。 “嗯…还行,倒还知道喊我一声世伯。你现在叫什么,符烺息?还是别的什么名字?”韩东莱盯着胡人男子,“一直缩在青池院里,你我可是有小二十年不见了,你们青池院都是一脉相承的乌龟习性?” 先是猪崽后又是乌龟的温逐鹿呛了口茶。 “还叫符烺息,一字不曾改过,不然怕我下去以后,小清急着寻我,却在阎王榜上不见我名。”胡人男子轻声答道,“青池院不过一栖身之所。这二十年深居简出苦修武学,炉火未青时无颜露面,世伯勿怪。” 符烺息这名字一听便知是自胡人番话音译成中原文字的产物。但韩东莱面前这男子,除开一张胡人面孔,作风行事反倒更像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 “嚯,听你的意思,你那乌龟功现在就是炉火纯青了?”韩东莱起了兴致,“和老夫过两手?” “世伯说笑了,青池院的镜水截云功再如何精进,也比不得起涛剑……”符烺息话未说完,便瞧得韩东莱单手抄起一只茶盏,直直递到自己面前。 “当啷啷啷……”韩东莱的手速极快,那茶盏被抄走后,原本配套的茶碟仍被掌风激得在原地不住晃动。 “天热——喝口茶先。”韩东莱以中指拇指钳住茶盏,食指扣于盏盖上,语气淡薄。这哪里是真的要递茶,分明就是要试试符烺息的武功。 这次轮到了温逐鹿坐在一旁一动不动装死看热闹。 符烺息见此情景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试图出言周转。韩东莱的执拗脾气他最知不过,今日武功不被他试上一试便决不罢休,只得也探出掌去,托住茶盏下半部,五指拢住盏底一圈,指间隐有白气萦绕。 二人看似端坐于椅上一动不动,实则角力早已开始。 韩东莱的起涛剑意早入化境,已是剑在心中的无剑境界,举手投足间自有剑气吞吐偾张。那茶盏压在符烺息的掌上,早就带上了厚重剑意。 而符烺息用来与起涛剑意角力相抗的则是青池院的正统武学“镜水截云功”。 青池院与少阴府同是北地八宗,门下弟子之数远超人丁稀少的少阴府,但江湖地位上却仅在八宗之末,堪堪胜过那上不得台面的寂门。个中缘由,一来是青池院中分文武两派弟子,并非门下弟子人人习武,二来则正是因为青池院的这门镇派武学。 少阴剑诀暴烈如火,吕家戟法破风穿云,镜水截云功相较之下则是显得极其“善守不善攻”,这在北地武林中已成人人公认之实。 镜水截云功脱胎自道家天人合一的吐纳法门,镜水截云,云在青天水在瓶,讲究一个修力更修心。修行中镜水截云功号称“点滴涓流汇青池”,周天运转突出“柔”、“徐”、“缓”,主张内力日积月累,一呼一吸间逐步滴水穿石,聚成一汪青池。 习练镜水截云功者,没有一日千里的契机,只得日复一日静心苦守。长久之下内力将如甘霖细雪,润物细无声,源源不断而又生生不息。 故而论及内力深厚与持久交战,习武年岁相仿的情况下,气息绵长的镜水截云功自然更胜一筹。可当与人拼起速度、杀力,青池院弟子则要先天受制于同辈。 也非怪韩东莱出言戏谑青池院门人都是乌龟习性,镜水截云功是门乌龟功。 以那茶盏为交界中心,起涛剑意与镜水截云功一上一下在茶盏中无声地短兵相接。韩东莱三指扣盏,肃杀剑气如乱潮般泼下,符烺息一掌托底,棉柔劲力似云雾般升腾。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在茶盏中愈绞愈深,看似是平分秋色,实则是符烺息一掌全力方能相持住韩东莱的三指力道。 温逐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方小小茶盏,镜水截云功一池功力可深千尺,最擅相抗,符烺息苦修二十年的功力未尝不能抗住仅以三指发力的韩东莱。 但徐州君并无再耗下去的耐心。 韩东莱本是中指拇指钳住茶盏,食指虚按于茶盏盖上,但见他食指微抬,继而在盏上连叩三下—— 这三记叩指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一下快过一下,一下重过一下!指尖力道磅礴如三道巨浪,居高临下滔天而来!三指叩下摧枯拉朽,符烺息原本顽强抵抗的镜水截云功登时不堪重负,托着茶盏的整条臂膀瞬间下沉三寸才勉力稳住,掌腕之间仍在不住颤抖,眼看就要难以为继。 “功力深厚倒是不假。”韩东莱沉声道,“可惜二十年来你也未曾修到止水,这门静心功夫始终用不到完全。” 镜水截云功源于道门功法,走的是心体合一的路数,对心境要求同样不低,功法最上层境界即号称“止水”。可心绪不定之人习练,则往往是心风意雨,池中满是涟漪。 符烺息则恰是这种人。 “世伯所言,二十年来小侄亦清楚不过,便是再来二十年,恐怕也修不得那止水境界。”符烺息有些吃力地稳住茶盏,那三指叩击所裹挟的剑气漫过茶盏反涌进了他的筋脉之中,因此现在的他只怕不太好受,“但好在小侄虽然愚钝,却也勉强找到了另一条路。” 韩东莱蹙眉,“另一条路?” 言语间那被按下的茶盏竟又被符烺息缓缓托回三寸,硬生生顶回原处,韩东莱隐约觉得指下茶盏有些灼烫。 “世伯瞧好了。” 符烺息话音刚落,他托住的茶盏便再度开始颤动。但颤动不再来自于符烺息的掌腕,而是来自于茶盏本身,更有丝缕白汽自盏与盖的缝隙中喷涌而出。 那盏中茶水竟在凭空沸腾。 指尖的灼热之感愈发强烈,韩东莱眯起眼,盏上内力已绝非是正统的镜水截云功,而是剑起偏锋另走了一路,就连他也不曾见过。 符烺息这镜水截云功衍化而来的烧炙内力不仅将盏中茶水烫煮得滚沸,力道上也更胜从前,再度与被韩东莱添上了三记扣指剑气的起涛剑意平分伯仲。 两位高手的内力对冲之下,那因充斥内力而迟迟未碎的茶盏颤动得愈来愈快、愈来愈烈,最终“啪”地一声,整只茶盏自茶水线处一分为二,断口无比光滑整洁。 二人内力交手,竟是平局收场。尽管符烺息是以一掌抵平三指,但想要与九州君的三指力道持平,寻遍天下兴许也不过几十人之数。 符烺息托着那半截茶盏,盏中茶水仍旧沸腾不已,漫溢而出。滚水淌过符烺息的手掌,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韩东莱则将茶盏的上半截随手一放,搓了搓发烫的手指,抬手捋了捋胡子,“有趣,有趣。” 帅老头念叨着,“自知无法心如止水,索性反其道而行之,以满心的哀愁愤懑为薪柴,另开一路周天去煮沸你这一池内力,换取杀力远胜从前。老夫说得对是不对?” “不错,世伯明鉴,这是镜水截云功中从未有过的一境。”符烺息颔首,“这也是小侄自创的一境,我将其称作‘沸池’。” “沸池,很好,很贴切,也很风雅。”韩东莱仔细咀嚼着这个词,不禁出言赞叹,“你这一境沸池,对内力竭泽而渔似的挥霍榨取,如此杀力的确惊人,甚至要胜过原本的止水。但镜水截云气息悠长的长处不仅荡然无存,反倒更易气海枯竭。” 老人注视着自己这个异族世侄,“更遑论滥以七情六欲催动功力,伤体伤心,你这是在烧命啊。” 符烺息却是笑着轻摇着头,重新将遮面的斗笠拾起戴上,“大话就不在世伯面前妄言了,只是二十年来不过昏沉一梦而已,小侄不后悔。” “……也罢,你若定下了什么心思,千难万难,也会去做。这一点上倒是和老夫类似。”韩东莱按剑起身,拍了拍符烺息的肩头,“当年小清身故,我虽有心查证,但乍逢北地大变,很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彻查便被湮没在了国难之变中,以至无从查起。今日有你和这北地小子,说不定真能给小清一个说法。” “小侄原本的打算,是等沸池一境更进一步后,先去东海寻世伯,求取桂雨剑经的拓本,再为小清代收个好的徒弟,等到诸事妥当后,再行查探之事。可这小子寄信于我,和我说桂雨剑经在大墨已有传承。”符烺息瞥了眼远远坐着的温逐鹿。“本以为是在诓我,孰料南下路上,我竟当真见到了桂雨剑经的传人,一个扶桑女子,世伯应该也认得。” “浅川,对吧。”流玉庄一战浅川禾力战藤原共我,韩东莱对她的观感颇佳,“我那小徒儿身边的护卫,是个不错的好孩子,原来你已与她打过了照面?” 韩东莱与符烺息口中的这位“小清”究竟是何许人也已不难猜,正是创出了桂雨剑经这门武学,二十年前名声大噪于江湖,却又莫名殒命于国难中的封不清。而符烺息竟也当真如墨潼猜测中那般,是封不清身边那位清隐为先少问世事的番外伴侣。只不过个中关系,知其内因的韩东莱并不曾向墨潼言明。 “偶然遇见,凑巧而已。世伯的这位弟子,在二十年后竟能为桂雨剑经寻得如此奇才,重新续上小清的传承。”想到此处,符烺息朝韩东莱笑笑,尽管被斗笠遮挡后韩东莱压根看不见,“如此一来,我欠大墨的这位静王殿下一个天大的人情啊……” 符烺息又忆起那日月照林中,自己本是趁着夜色一心赶路,恰好被远处刀气所引,兴起前去一观。不成想竟能时隔二十年,见得那溪边女子挥洒出桂雨剑经中的剑招。那女子甚至还能更进一步,自行悟出了斩溪断流的一刀,这与自己另辟蹊径领悟沸池境界又是何等相似? 大惊之下,符烺息甚至未曾细究这女子究竟从何处学来的桂雨剑经,当下便已动了收徒的心思,但那女子的回答却令他记忆犹新。 “我已找到了同游天下之人,只怕是不能跟随前辈了。”说这话时女子的语气洒脱,眼神极柔,不知她此时想到了谁。而符烺息则忆起了二十年前,自己身旁同样也有这么个一样英气与柔气兼备的女子。 他也未再细询女子师承,反倒是问了女子月下自有体悟的断溪一刀叫什么名字。那女子抬头望月,低头望刀,大概也是现想的名字,轻声答曰“照我”,但的的确确是极有意境的名字了。 分别之后符烺息本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只要桂雨剑经还有所流传,那么便足矣安下心去。哪知次日远远护着温逐鹿前去守株待兔,逮那大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静王墨潼时,竟在墨潼身边又瞧见了这女子,这才知晓这女子乃是墨潼身边护卫,桂雨剑经也正是由墨潼传授与她。 “小清…”彼时符烺息遥遥隐匿于树丛之中,声音无人可以觉察,“你有了一个很好的传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