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蛇儿口’与‘尾后针’?传闻中旧唐门工艺的最高产物,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滞雨堂的落脚处,墨潼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看着唐馥腰间挂着的一对兵器。 那兵器既非短剑,亦非匕首,而是一对一尺余长的手刺,以特制的鞘小心收纳着,并排串悬在滞雨堂主人腰间一侧。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这对手刺原本是巴蜀唐门历代门主之物,而在旧唐门解散、继而分化为蜀中三大派之后,这兵器就流至了继承旧唐门血脉衣钵的的滞雨堂手中。 旧唐门解散已是数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门中三大派系针对“刺杀”这一概念的本质争执不断。一派认为应倚仗于愈发精巧的机括暗器,一派认为应以诡变莫测的各色药毒为主,最后一派则坚持久经锻炼的身躯与武技手法才是取人性命的重中之重。 三派久争不下,各有拥趸,始终未能有一派占据上风,最终旧唐门人心渐离再难为继,终在某一日宣告了解散,名声曾响于江湖数百年的蜀中唐门便这么成了史书所载浩然烟海中的寥寥数笔。 瓜分了旧唐门遗产的三个派系很快在川蜀之地各自安家,自立门户。倚重千机之术的一派组建了“千丝万缕阁”;“染香会”是由崇尚药毒之人所成立,与苗疆交流甚密;而最后那派奉自身武学为圭臬的旧唐门门人,则正是“滞雨堂”的创建者。 三个门派取代了原本属于旧唐门的江湖地位,成为了西南武林的个中翘楚,因此也被江湖人士称为蜀中三大派。 而唐馥所属的滞雨堂,又可被称为“梨花滞雨堂”,取自成语“梨花带雨”,却被冠名之人画蛇添足地将“带”字加上了三点水,意在表达自家刺杀武学之迅捷,可在雨水为梨花所滞,尚未打落在地时便取人性命。 继而随着天下承平日久,江湖刺客也逐渐隐居幕后,蜀中三大派也各自找到了新的谋生行当。千丝万缕阁开始涉及兵器铸造与买卖,染香会的医馆药堂开遍蜀中,滞雨堂则经营着众多的镖局与商号。同时,三大派也通过各自渠道与当地的天卫司牵上了线,基本形成了分治蜀中武林的局面。 此次滞雨堂的人马前来临杭,便是用的名下一支镖号作为掩护。 到了唐馥这一代,已是滞雨堂成立之后的第四代人,此时的蜀中三大派中,也只有滞雨堂的本家还依旧姓唐。 对于饱读各色话本的墨潼而言,旧唐门的分裂,无非就是“炼器”、“炼药”与“炼体”之间的矛盾而已,看似复杂,实则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 “随便摸随便看,就是别抽出鞘就行。”唐馥解下腰间这对在武林中小有名气的兵器摆在桌上。 滞雨堂的主人是个大美人,五官玲珑,气色慵懒,唇上还抹着淡色的胭脂。天气炎热,她穿着一件领扣缀着珍珠的合身黑衣,黑衣矮领无袖,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与藕臂,头发挽起,扎了根碧绿簪子,“中了毒我也救不了你。” 墨潼却并未上手去摸,只是略一端详,目光便重新看向唐馥。 哪怕是当年共同游历江湖的好友,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唐馥已是一派掌门人,虽然很不情愿,可难免得多做些思量。 “这次来临杭……”墨潼顺手抄起一旁的茶盏,却发现是空的,又放回桌上,“肯定不是来旅游的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但恐怕现在并不是时候。”唐馥示意一旁的人给墨潼倒茶,“藤原的事情我听说了,滞雨堂会助你一臂之力。” 唐馥直截了当的回答似乎出乎了墨潼的意料,他挑一挑眉,“你狠得下心来?” “哈,我又不是你那软弱性子。”唐馥的面容依旧温婉明净,看不出一丝波澜,“手上沾的多了血也就习惯了,这一点你还不如门口你那小跟班。” “这话可真是令人难过。”墨潼撇撇嘴,不置可否地耸肩。 一旁的手下递给了唐馥一沓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些什么,唐馥接过纸来,又转手放在桌上。 “见面礼,三家高手名册。” “当然,只是部分的。”她补充道。 饶是墨潼也有一瞬愣神,正如他先前与木冲所言,大墨武林与三家高手对垒,最为要害之处便是敌方底细实在知之甚少,交战之时将会被处处制肘,而若是这份名册上的信息属实,那可真是瞌睡送枕头,或许足以扭转整个战局。 可滞雨堂的消息从何而来? 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墨潼拿过这沓纸来,看似随意,实则一目十行地翻看着。 纸上既有郁孤楼、吕温、赵静礼这些名声赫赫,叫人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也有些对于大墨武林而言略显陌生的人物,但无一不是武功高强的厉害角色。 每人的名字旁边都辅以画像,又以蝇头小字撰写着此人的生平故事,师出何门,其武学传承、所持兵器,乃至武功破绽也全都一一列出。 只不过有些人写得较为详尽,有些人只有寥寥数笔。 纸上一些消息天下人尽皆知,而另一些就连墨潼也知之甚少,更有几处堪可称为是江湖秘辛。 名册前半部分多以大澄高手为主,后半段则是有关扶桑与新罗的高手信息居多,详细程度虽不如前者,对如今局势而言也是大有用处。 不少高手的名字旁边用朱砂颜料做了显眼的记号,意为其踪迹动向已在大墨境内。 墨潼将这名册草草翻完,复而又放回桌上,双手交叠在小腹,十指交错摩挲。 “两个问题。”他说。 “问。”唐馥好整以暇,似是早就料到墨潼反应。 墨潼望着桌上的纸张道:“这诸般消息,滞雨堂是如何知晓?旧唐门解散后,滞雨堂应当不再涉及情报买卖才是。” “这话若是别人问我,我只会说滞雨堂自有手段,但你问起我不瞒你。”唐馥翘起腿,“从几十年前三大派分家开始,到我的孩童时期,滞雨堂的确不再踏足这档生意,重拾这路子是我家老头的意思,那是十八年前。” 墨潼闻弦歌而知雅意,十八年前的兵败南渡是大墨黎民百姓人人无法忘怀的国难浩劫,而滞雨堂以此契机重开情报生意也并不难猜。 “老头子意识到了情报的重要性,觉得若是旧唐门那成体系的庞大情报买卖还存在于世,大墨或许不会败得那么惨,江湖也不会凋敝得如此严重。”唐馥坦诚相告,“因此在国难之后,他从头开始,仿着旧唐门的样式依葫芦画瓢,开始慢慢布局滞雨堂自己的消息网。” “他老人家潜心规划了十几年,滞雨堂的各种明线暗线也终于成了气候。实不相瞒,当年江湖出游时,我身上还带着检视各地暗桩的任务。” “再后来他死球咯,这担子就由我接了手,如今写在纸上的这些消息,便是滞雨堂这十数年来的经营所得。”唐馥轻抿一口茶水,话中无意间夹带了些川蜀方言,“我说完了,信不信就是你的事了。” 墨潼点点头,环视了一圈屋内滞雨堂的人手,调笑道:“你把滞雨堂的门派机密向我和盘托出,就不怕我居心叵测?” “都说了你我江湖一场,我不瞒你。”唐馥似是轻轻翻了个白眼,“何况,居心叵测?你?这是我今年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被二次点中软肋的墨潼丝毫不以为意,问出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无功不受禄,滞雨堂这番雪中送炭,想要什么?” “于公,滞雨堂算不上高门大户,但也多少以正派自居,武林危急,理应出一份力,这也是老头子重开这档买卖的初衷。但于私——” 唐馥话锋一转道:“我希望东南事端告一段落后,时机允许时,你随我入蜀。” “哦?”墨潼有些诧异,没料到会是这么个要求,“这是为何?” “蜀中近日也有些蹊跷迹象,情势虽不紧急,却也需未雨绸缪。必要时刻,我需要请你为外援介入蜀中局势。” “再就是,我说了你们谁来蜀中我请谁喝最好的酒,可等了几年,你们一个都不来,我只好亲自来请了。”唐馥摊了摊手,显得有些无奈。 墨潼微微一笑:“听说蜀中绵阳的酒就很不错。” 唐馥笑着看向墨潼,二人目光接触,自有当年默契留存。 “说定了?” “说定了。” 唐馥将桌上纸张朝墨潼方向推了推,又拿起那对手刺重新挂回腰间。 “滞雨堂接下来会继续隐于暗处查探,大澄能探得我已出蜀,却也查不着具体行踪,在他们彻底警惕起来之前,我会尽可能查到更多消息,再以滞雨堂独有的渠道告知于你。” 墨潼点头,将桌上那沓名册揣进怀中,“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天卫司会从旁协助。” 二人都十分默契地对藤原共我这位旧日共友避而不谈。 唐馥将墨潼送出门去,浅川禾守在屋外,抬眼看向唐馥,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错。 同为刺客出身的二人旋即便敏锐嗅到对方身上那股类似的杀气。 “是个大才。”这位滞雨堂主人轻声评价道,“以后可以送来滞雨堂赚外快。” “那得看她自己愿不愿意,我可无法替她做决定。”墨潼轻拍浅川禾的肩头,“走了。” 走在大街上,墨潼轻摁胸口,那里放着三家高手的名册,他抬头望天,晴空万里,太阳依旧热辣,却能隐隐感觉有风拂过,带着些微的潮气。 入局之人越来越多,东南这趟水也越搅越浑。 秋风响,炎夏将尽;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