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秀道人正在剥螃蟹。 按俗话说,秋风响,蟹脚黄,应是中秋重阳时才兴吃蟹。此时夏末秋初,打捞起来的螃蟹还远算不上蟹肉饱满、膏黄充盈,并非是什么吃蟹的绝佳时机。 道人却顾不上这许多,面前桌上吃净的蟹壳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吱呀一声门响,刚从东海返回的郁孤楼推门走进这座山间小楼,被这屋内淡淡的蟹腥与酒气熏得微皱眉头,抬手在鼻前扇了扇。 他随便拖了张椅子坐下,又看着这酒肉道士垒起的那座“蟹山”,开口道:“真有那么好吃?” “郁兄有所不知,这时的蟹虽肉少黄缺,但却自有一番独特鲜味,若是待到它长成,却是少了这股鲜味。” “古时异族南下,只知江南好,好在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谁又知道美在这螃蟹?” 道人摇头晃脑扯着歪理,专心致志地剥起一只蟹来,右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微微翘着,先是将螃蟹的八腿两钳卸去,又将蟹脐掀起掰断,对着蟹脐根部残留的蟹黄吸一口后便抛至一边。 这之后,道人一手抓住蟹壳,一手钳住蟹身,轻轻一拧,便把这螃蟹拆解开来。拿住蟹壳,揪住蟹嘴一按一拔,还留在蟹壳里的蟹黄便被蟹嘴连带着拔起,道人捏着这一大块蟹黄,挑出其中硬物,也不蘸姜醋,直接就这么送进口中。 蟹黄入口,道人一脸享受,又用右手干净的小指与无名指夹起一旁的小酒杯送到嘴边,滋溜一声,轻轻嘬上了一口花雕酒,酒水进肚,愉悦地长舒一口气。 这副吃相,这酒肉道士除了是赵静礼还能是谁? 若是寻常人见到了此情此景,不免都会被馋出几分口水来,郁孤楼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等着道人将蟹吃完。 “交代你探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郁孤楼问道。 “别说,还真有。”赵静礼把蟹身一掰为二,熟练地扒下不能吃的蟹腮,“就像我们原本推算的那样,与我大澄京师一样,金陵城下的确也有一座太一玄脉的节点,但想混进金陵城,我劝你还是想想算了。” 大澄京师即是大墨人口中的北地旧都,大墨国难南渡后,大澄鸠占鹊巢,以为国都。 而赵静礼口中的太一玄脉,却不知是为何物。 “至少证明我们的方向没错。”郁孤楼淡淡地说,语气中有些嗤笑嘲弄,“太一玄脉……这天下由仙入武的日子分明才过了二百来年,竟然已经无从查证无人知晓。” 赵静礼备受大澄皇帝重视,究其原因远非他那一手冠绝天下的符箓手段而已,更是因为他乃是天下罕见的“百感之躯”,感官百倍敏锐于常人,即使是在末法二百年之后的今天亦能感知到那稀薄灵气的流向,这也正是赵静礼能够使出无数早已失效的符咒的根本倚仗。 正因如此,身怀绝技的赵静礼此次入墨,身上的第二重使命,便是为大澄皇帝探查所谓太一玄脉的所在之处。 但百感之躯带给赵静礼的,除了让他在符箓一道如鱼得水,却也令他极度纵欲,贪食、贪饮、贪色,百倍感受带来的是如潮水般汹涌的愉悦喜乐,终令道门出身的赵静礼沉湎此间,罔顾天道人伦,屡行恶事,被天下正道冠以“道门败类”与“恶道”的骂名。 “正北、正东的太一玄脉已经寻到,那么再去找到剩下几处也就不算什么难事了,但是先说好,我只是个探路的,没法保证太一玄脉里一定有大澄想要的东西,到时候真的一无所获,可别太失望。” 赵静礼拿起蟹钳,用牙小心一咬,再用手轻轻一剥,剥出一只完整的蟹钳肉来,放进嘴中囫囵吃了,偏头一看,这才瞥见郁孤楼今日的不同。 郁孤楼平日里腰间挎着的都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大澄制式腰刀,与人动武也只是以凶悍拳脚与横练肉身为兵器,并不会如何出鞘使用,装饰和摆设意义远大于实际。 但今日郁孤楼所佩的却并非是那粗制劣造的腰刀,而是另一把造型奇异的长刀。 这刀约莫有四尺长度,单看那黑红皮革交错蒙制的刀鞘与刀柄,从其精细考究的做工与纹饰便可知此刀绝非一般凡品,远不是那军中所用的制式军刀能够比拟。 而更为古怪之处在于这刀的刀镡,竟是以八瓣铁铸莲花为造型。莲花本是佛道二教中的祥瑞之物,可这漆黑的莲花刀镡又哪里有半分祥瑞的样子?看得久了却只教人毛骨悚然,再加之刀上黑红交错的花纹配色,整把刀只给人一种诡异的凶煞气息。 宝刀“大业莲”,又称“大业红莲”,北澄郁家祖传之刀,十八年前,还只是大墨军中一个小小偏将的郁家家主曾带此刀,在山海关一战中暗通异族,率先反戈一击,点燃了大墨国难的第一根导火索。 战后郁家家主一步登天,于大澄朝堂位极人臣,这刀也传到了郁家少主人郁孤楼的手上,成了他的佩刀。 而郁孤楼对于大业红莲刀表现得极为爱惜,平日里鲜少拿出示人,持刀与人对敌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 “真是稀奇,你竟舍得把大业红莲带出来。”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的人自然能认出这柄郁孤楼真正的趁手兵刃,赵静礼显然算是其中之一,有些啧啧称奇,“这么说大墨东南的局势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郁孤楼点点头:“不错,你也需随我同去,新罗扶桑的人手俱已动身,与海上那些私商的交易也已安排妥当,就连墨潼……似乎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说着,郁孤楼从怀里掏出个信封丢在桌上。 “天卫司到处发的什么‘英雄帖’,这月初三,在临杭城外流玉庄中聚所谓天下英雄豪杰,来缴我们这些北狗反贼。”郁孤楼言语之中尽是轻蔑。 “我瞧瞧……本月初三,今天正好是初一,也就是两天之后?” 赵静礼拆开这请帖,一手污渍全部粘在了请柬上,粗略看了看,笑道:“墨老二这么大张旗鼓,搞什么剿贼英雄会,很难说不是在主动寻我们决战,手上多少是有几分把握,你就真要顺了他的意,偏向虎山行?” “他的把握,无非就是他那三位师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姜谨刑?武当那两个小道士?还是打算让与会的这些沽名钓誉之徒给他拼命?”许是一心求战,郁孤楼今日说话骄狂不少。 “若是他三位师长全部分身乏术,这鼠雀之辈又还有什么把戏可耍。” 临杭城外被三位九州君围剿而仓皇逃遁的狼狈之相始终被郁孤楼视作耻辱记在心头,而如今有了同九州君正面交手的机会,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郁孤楼并非对于武道毫无追求,相反在不耽误正事的情况之下,他十分愿意与人交手,朝着武道顶峰攀登。但他又并非是一味武字为先的莽夫,大澄的职责于他而言始终是第一位。 “墨潼身边那只孔雀呢?也牵制住了?”赵静礼又问。 “不错。”郁孤楼点点头,摩挲着腰间的大业红莲刀,“扶桑请来的人物现在想必已经快要寻上他了,他不会再有机会干涉这次战局。” 赵静礼叹口气,心知自己推脱不开这忙差事了,捞起一旁的酒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末了一抹嘴巴,“那走吧,就让我来好好见识一下大墨的诸位英雄豪杰。” …… 一处竹林中,金宣踏竹而行,竹海被他踩出阵阵波涛。 忽地他停下脚步,身子打个旋儿,手中纸伞一撑,轻飘飘落地。 不远处的空地上,端坐着一位扶桑打扮的狩衣雅士,面容带笑,手里折扇一柄,扇面上画着生有八个脑袋的异兽。 正是那曾经出现在藤原家旗舰上,与藤原共我对弈品茶的巴先生。 金宣那本张就没什么好脸色的面皮此刻更是刻满不悦,随着他步步逼近,巴先生却屹然不动,好似腚下如有千斤。 “上次我来大墨的时候,你还是同姜鲤并肩而立的大墨开国之将,是那皇帝墨启的座上之客、从龙之臣,那叫个风光无限,转眼已是两百年前了。” 巴先生折扇轻摇,笑容清雅,“现在的你呢?怎么落魄成了这个样子?如今的你,是叫孔宣,还是金光明,又或者是姜鲤给你起的金宣?” 金宣却不接茬,只是冷漠地盯着巴先生:“扶桑派你来拦我,你不也一样是委身于人,还敢笑我落魄?” 巴先生收起折扇:“你我游戏人间,自是谈不上食君禄忠君事,只是那孩子自己虽然也痛苦得很,我却能看得出他赤子之心,这便破例帮他一把。” 天上分明只有一个太阳,却在巴先生的身后打出了八道影子。 “咱们伯仲之间,我也不欲同你拼命,只消拦住你几日就好。你若愿意在这跟我喝茶下棋再好不过,不愿的话,那便得罪了。” …… 八月初二,临杭城外,流玉庄。 这儿明日一早便要召开天卫司所主导的剿贼英雄会,请帖俱已发出,来客也尽数到场,宿在这偌大庄园里。 明月皎洁,直照屋内,借着幽幽月光,床旁小桌上摆着一副拆开的不知名药散,墨潼端坐床边,膝上平放着那柄久不出鞘的佩剑“雷池”。 剑上触感熟悉而陌生。 三年前墨潼直面手持大业红莲刀的郁孤楼,那是雷池最后一次崭露锋芒。 自此之后雷池便被封藏至今,只会在四下无人时被墨潼握在手中稍稍把玩,即使是在面对赵静礼差点一肘子把自己脑袋给打爆的危急时刻,墨潼也没有选择拔剑出鞘。 但明日可能面临的情形之险峻,可能数倍于临杭城外遇险。 临杭城外被郁孤楼堵路,那无非是他个人安危,而明日剿贼大会,则关系到大墨武林的生死存亡。 这场剿贼英雄会,实则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无计之计。 尽管有滞雨堂的部分情报相助,但三家高手如流沙般散落各处,一击即退、来去自如,难以抓住尾巴,与之一战。 而被三家笼络的海寇匪贼对于东南百姓的袭扰却是难以根治,今日剿除,明日又来,如同附骨之蛆,时时成为大墨一患。 照这般拖下去,长此以往,大墨必定处于被动一方,这是三家的阳谋,想必一开始策划三家联手的家伙就是这么算计的。 同时,三家暂时并不知道滞雨堂已经开始介入东南局势,唐馥手中这股势力是墨潼现在最大的优势,但这个时间并不会太久,大澄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因此召开剿贼英雄会,聚拢东南武林人士,以退为进,便是墨潼的阳谋。 大会的主导者是天卫司,天卫司的背后是大墨朝廷,大会名为剿贼,实则少不了招揽与奖赏。这大会一开,且不论后续剿贼成功与否,大墨心心念念对于武林的整合、筛选、笼络便算是成功了一半。 这对于本就抱着相反目的而来的大澄是不可接受的。 大澄一旦设计未成,那么用于说动新罗与扶桑作为帮凶而开出的条件自然不会去践行,因此这两派异族人士同样不会坐视大会召开。 那么,三家为了破坏大会,必定会全数出动麾下高手与人马前来搅局,金宣今日并未返回临杭便是一定程度的佐证,牵制住这位苟活至今但威严犹存的仙代大妖即意味着大澄已经开始有所行动。 明日会场,平日里寻不见踪迹的敌手想必会尽数集体现身。 那时便是大墨与三家的决战时机。 但三家肯定不是傻子,在近千人在场,大墨武林高手近乎全部明牌的情况下还敢硬闯会场,那必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与后手。 不读兵法但饱读话本情节的墨潼甚至怀疑大澄可能会想办法在庄子下面埋上一堆火油把大墨半个武林全部炸上天。 又或者提前在水里下毒,太阳一晒毒气蒸腾大家一起嗝屁,大澄兵不血刃直接笑到最后。 可惜这一点不论是滞雨堂还是天卫司都查不出半点端倪,还真只能短兵相接时见招拆招。 所以于墨潼本人而言,明日决战,并非是做好了十足准备的万全时机,反倒可能是险象环生的修罗战场,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无计之计。 再就是藤原共我,这更让墨潼头疼。 这位扶桑旧友当真是矛盾拧巴到了极点,既不愿停手,行事又处处留情,可一边留情却又一边继续行动。仿佛始终做不出决断,永远在左右摇摆。 但明日若是会场相见,时局恐怕不再能允许他继续摇摆留情,这或许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也说不定,很可能一战之后俩人至少有一个要被埋进土里。 那么自己呢,自己要以何种面目去面对这位年少时的故人? 大概也一样会再容不得丝毫情谊。 墨潼深吸一口气,将雷池斜靠在一旁,翻身上床。 千般算计,万般因果,全都只待明日了。 现在先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