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早上还晴空万里,现在却又下起小雨来。 雨声淅沥,裹挟着发青剑气的雷池带着沉重剑势与锐利剑鸣,朝着藤原共我当胸刺来。 本该是气势如虹的顶好一剑,就在近旁的浅川禾却觉察出不对。 她对刀剑的感知何其敏锐,自然瞧得出来两剑相迭之后,墨潼这一剑青字诀的确锋芒无匹,已然力压了前两式剑诀。 可剑上的气机流转,才出便老,尚未抵达剑尖便已生迟滞,隐隐有着强弩之末的迹象。 再加上墨潼那漏风破布般的身体状况…… 摇摇欲坠的,又哪里只有雷池? 藤原共我同样看出了这一剑的端倪,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不论墨潼用了何种手段让他那一身破损经脉能够短暂支撑运功,一定都只会是昙花一现,长久不得。 而在全力施展出长字诀与乱字诀两剑之后,墨潼在剑意上虽能达到巅峰,身体恐怕也已到达极限。 因此这一剑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际却是后继乏力,徒有其表。 墨潼现在就像一根绷紧的弓弦,随时都有断开的可能。 四肢百骸传来的阵阵剧痛让墨潼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前两剑如同竭泽而渔一般直逼他经脉的极限,到了这第三剑时,身体中的诸多窍穴都已抵挡不住庞大内力的冲击,即便他从昨夜就运功蓄意直到此时,却也还是难以为继。 但长剑已出,就没有半途收势的道理。 雷池上的裂纹愈来愈多,多到让人怀疑这把剑是否还完整地连在一起。 藤原共我已经双臂交叠护在身前。 剑甲相触,动静却远不如前两剑来得大,剑锋甚至无法穿透藤原共我的臂甲,只因出剑之人已近油尽灯枯。 一剑一甲便这么僵持着,长剑本身虽止步不前,纯青剑气却始终不住地向前倾泻着,藤原共我宛如一块矗立在激流中的礁石,沉重剑势压得藤原共我的双臂骨头吱呀作响,但他依旧顽强地抵御着剑气洪流的冲刷。 藤原共我虽在与浅川禾的第一轮交战中负伤在身,已堪称是满身疮痍,但显而易见仍是墨潼伤得更重。 如此对峙下去,最先不支的一定会是墨潼。 喉咙里涌上带着铁锈气的味道,被墨潼强行咽了回去,他将全身气力都压在这一剑上,竭力凝神以图剑尖能够再有寸进。墨潼深知这剑若罢,自己将绝无可能再使出下一剑来。 还不够。 光靠这火候未到的一剑远远不够破开藤原共我那身宝甲的庇护,取下他的性命。 “阿禾!”墨潼呼唤道。 其实还不等他开口,雪亮刀光便已经来了。 分明是第一次联手但配合却极为默契的浅川禾连人带刀,再度从藤原共我的身侧入阵,尽管无可避免地也受到了青色剑气洪流的影响,但她丝毫不以为意。 女子如同一尾游鱼掠过藤原共我,手中的双刀错开,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灵巧迅捷,只在一息之间,双刀以极为轻巧的刀法划过了藤原共我双臂与胸口盔甲的接缝处,没有给他任何应对的机会。 腕部、肘部、臂膀、腰腹…… 再看时,浅川禾已经落在了藤原共我的另一侧,剑气吹开了她束好的头发,如瀑长发披散开来,乌黑发亮,又慢慢被细雨打得濡湿。 刚刚是桂雨剑经的最后一式,乱红。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而在如同重重山峦的剑气之中,藤原共我上半身的诸多盔甲连接处同时迸出大朵大朵的血花,血液四溅纷飞,就像是下了一场薄薄红雨,乱红满地。 好生写意的一招。 这是桂雨剑经中专门用来应对重甲的剑招,也是浅川禾第一次在人前施展。 在这一招下去,藤原共我原本牢牢固定住的臂甲几乎是在顷刻间便产生了松动,被剑气猛地撞向一边。藤原共我只觉双臂一阵发麻,雷池已如同穿过一块豆腐一样刺穿了他的双臂,点在了他的护心甲上。 墨潼也榨出了自己能够使出的最后一分力气抵在剑上,直压得雷池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声。 还不够! 浅川禾纳刀回鞘,一步腾挪来到墨潼身边,一手握住雷池剑柄,一手抵在墨潼肩后,齐齐发力,要为这一剑再添把火。 在浅川禾的助力之下,雷池的剑锋正在一丝一丝地没入藤原共我胸前的铠甲之中,但同样,另一股内力的灌注也让本就已经残破不堪的雷池再也无法承受。 这柄不输大业红莲的传世兵器终于不堪重负,分崩离析,在噼啪声中断成了几节,但仍旧被剑气裹成一体,誓要完成其生命中的最后一剑。 持续的剧烈运功让浅川禾的眼前有些发黑,但她仍咬牙顶着剑柄向前推去。 雷池已经入甲半寸,只差一线,藤原共我便是剑下亡魂。 只差一线! 可身旁的墨潼却在此时向下倒去。 浅川禾的瞳孔骤然一缩。 风中烛、雨里灯,曾经墨潼信手拈来的三剑今日到底是没能出完。 受制于招式,慢了半拍的浅川禾伸出手去,却已来不及抓住墨潼,指尖徒劳地划过那一缕衣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摔在地上。 一时间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的墨潼看着自己模糊的视角离地面越来越近,五感已经逐渐失效,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头磕在地上都已感觉不到疼痛。 眼角晦暗的余光里,墨潼看到了那柄已经碎成片的雷池,还有一手手握雷池剑柄,目光却怔怔看向自己的浅川禾。 她的另一只手朝着自己,似乎刚刚是想把自己拉住。 可惜了,墨潼想。 还不够啊…… 失去了主导者,包裹着雷池的剑气瞬间溃散,无数的雷池残片炸裂开来,将同样已经拼到油尽灯枯的藤原共我胸前盔甲崩出道道裂纹。 现在的藤原共我极尽虚弱,双臂被雷池所贯穿,上身关节也被乱红式重创,再加上这剑气的肆虐搅动。墨潼虽已倒下,但浅川禾尚能拔刀再战,要杀了他,现在是近在眼前的绝好的时机。 可四溅开来的雷池碎片并非只朝着藤原共我,也朝着浅川禾,更朝着已经伏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墨潼。 以浅川禾的本事,这些碎片她足矣一刀扫开,但若是无人替墨潼遮掩,他将必死无疑。 而藤原共我或许很快便能缓过气来,手刃仇人的机会极有可能稍纵即逝。 看似两难,对于浅川禾来说却根本没有抉择的必要。 没有丝毫的犹豫与踟躇,尺风刀与寸雪刀离鞘,与它们的主人一同果决地回身,护在了前主人的身前,扫开了无数激射而来的细小碎片。 复仇与护主,浅川禾毫不思量地选择了后者。 刀风如屏,但仍有些微碎片成了漏网之鱼,浅川禾只觉右肩一阵刺痛,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碎片钉进了她的肩头骨中。 鲜血渗出,逐渐浸透衣物。但如此钻心疼痛,却也只让浅川禾轻轻皱了皱眉头,大敌在前,她不会露半点弱相给人看。 藤原共我艰难地直起身子,他原本清秀的面容被雷池碎片割得尽是血痕,看起来极为狰狞骇人,双臂与胸口还各插着一块雷池的残片。 他半仰着头,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砰”的一声响。 浓浓的硝烟味传来,浅川禾回过头,墨潼不知什么时候微微撑起了身子,手中那柄火铳的枪口冒着一缕白烟。 火铳历来对于武功高强者收效甚微,一次只能装填一枚弹丸不说,不论是力道亦或是速度都完全不足以对武林高手构成多少威胁,不少高手便是站着让人打上一枪也毫发无损。 因而这一枪原本无论如何也伤不到藤原共我,但墨潼瞄着的是他胸口那截只差一线便可破甲的雷池断剑。 “叮!” 弹丸精准地撞在了断剑的尾部,擦出道道火星子,为其加上了最后的一丝力道。 “噗。”,极轻的一声响,疼痛传来,藤原共我缓缓低头,雷池最为完整的一截残片已经没入了他的心口。 “……哈!哈哈哈!”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那半截断剑,愣了片刻之后,藤原家的少主居然笑了,笑的还很开心。 不知是否是在笑这无比滑稽可笑的结局。 血液逐渐从创口中涌出,又与落在盔甲上的雨水交融流淌,藤原共我感觉身上有些冷,疲惫而又释然的感觉让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跪了下来。 墨潼也笑了,但光是扯嘴角这个动作就让他疼的厉害。 “这下够了。”他的声音微不可察。 浅川禾并未放松半点,她一边继续持刀指向藤原共我,一边小步后退至墨潼身旁,缓缓蹲下身子,去探墨潼的脉搏。 墨潼周身的气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与刚才出剑时的他判若两人,脉搏很虚弱,但好在还算平稳。 “……扶我起来,慢一点,别声张。”墨潼轻轻地说。 浅川禾揽住墨潼的臂膀,一点点帮他从地上站起身子,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双眼似乎还是有神的,尽管他现在浑身都充斥着剧痛。 浅川禾知道,墨潼此举是专门做给人看的,给新罗看、给大玄看、给大澄看、给在场的武林人士看,他要告诉所有人,三家与大墨的这场对局,胜者是他。 墨潼借着浅川禾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十来步的距离像是走了很久很久。 风林火山与各自对手的缠斗也在不知不觉间停止,藤原家的四位家将重新回到了她们的主人身后。 墨潼也走到了藤原共我的面前。 雨还在下。 跪在地上的藤原共我吃力地抬起头,眼神涣散,但又充满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咳,刚才这几剑,来的真好,咳咳……像你当年,咳咳咳……” 藤原共我一边咳,一边笑着说道,残剑上余留的剑气落地生根,正在他的体内肆虐,他的肺大概破了,说话的时候像一只漏风的破口袋。 雨滴落在他的脸上,他好像在流泪,又好像不是。 墨潼只是静静盯着这位故人。 旧剑不出日久,旧人亦非少年。 今日旧剑再出、旧人再见,却是以旧剑斩旧人。 “潼桑,还有,咳咳咳咳…还有小馥……”藤原共我又看向了来到一旁的唐馥,“对不起。” 唐馥不再面色如霜,但还是不发一言。 恩恩怨怨,纷纷扰扰,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足够的,但是到如今,也只有一句对不起能说了。 “好像,没什么说的了。”藤原共我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却也说不出来什么了,他的视线已几乎不能聚焦,他的身下已是血水与雨水混合的一大片污迹,“潼桑,咳……给你准备的东瀛画册,我放在……” 藤原共我话只说了一半,脑袋就已垂了下去。 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没讲清楚。 但这是已他生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就跟他本人一样,仓促、荒唐、戛然而止,一如来时,一如去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