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出,四座惊。 大墨武林稍有阅历者谁人不知数年前江湖上曾有一位武学奇才。 出身朝堂却又侠名满誉,各门各派皆有口碑,曾被视为最有机会中兴武林之人。 可惜天妒英才,在攀登武道之路上碰到了同为奇才的郁孤楼。 从此以后一蹶不振,有人说这位静王不仅身上重伤久治不愈,剑心更是大为破损,藏身市井一隅,一败之后再不敢拔剑。从事后几年的状况来看,很多人实际已经认同了这一说法。 那么如今刺出这写意一剑的又是谁? 赵静礼一个侧身避开武当众人真武七截阵的围攻,难以置信地看向高台。 “怎么可能?”他震惊地喃喃道。 思想境界极低的赵静礼显然无法接受这一点。 姜谨刑正与手执长枪的大玄影侍缠斗,闻声略侧过头,瞧见那抹熟悉剑光,心头不禁涌上前尘种种。 “师兄!”谢飞灵一边交战一边呼唤着宋鹤如,“先生又用药了?” “我哪知道?”宋鹤如高声回答,手中剑法不停,“打完你自己问他去!” 此时此刻的墨潼,与在临杭城外对敌赵静礼时的状态确有几分相像,但相比起来,现在的墨潼精气神更加充盈,还拔出了那把在曾生死关头也不肯出鞘的佩剑。 藤原共我的眼底闪过了短短一瞬的喜悦,随后又复归平静。 “是陆养心?他也来了?”藤原共我当然晓得墨潼曾在临杭城外服用丹药短暂动武,更明白那枚丹药出自谁手,因此自然而然地将猜测方向指向了二人另一位江湖共友。 “猜错了,不是那庸医。”墨潼手中的雷池持续施力,“上次吃他的药差点虚死我。” 藤原共我微微点头,顿了一顿又道:“不论如何,恭喜了。” “恭喜?你在恭喜什么?混账东西!”墨潼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雷池上的剑气却陡然大涨,几乎是瞬间就让藤原共我无法招架,只能顺着剑气倒退而走,“恭喜自己的敌人吗?” 单手一剑逼开藤原共我,墨潼剑尖依旧平稳,指着这个扶桑来的男人。 “事到如今,把你的伪善给我收起来!” 墨潼一句当头棒喝砸得藤原共我眼中似有茫然, 他不再是大墨武林那个曾有声名的东瀛僧,他是藤原家的长兄、是东瀛武林选出的傀儡代表,更是扶桑朝堂的牵线棋子。 三家侵墨非他所愿,却对手下人马的恶行纵容默许,淋淋血债已沾于身;百般拖延不愿出手,但为情势所迫终与故人兵戎相见,森森刀剑再不容情。 身为棋子,前不可抗族命以保弟妹,后不能从本心以存旧恩。左右两难,进退维谷,天下之大已无处可去。 所谓人心纠结,但又当真没往其中一方悄悄倾斜?畏惧、挣扎、侥幸、愚昧,被一叶障目的大义又真的还是大义么? 这又岂是区区“被迫”二字就能说得清的? 心存善意仍行恶事,笃信佛门仍是恶人。 他曾问墨潼,二人谁才是话本中的主角,现在看来,自己肯定不是了。 他年友,今日敌,死结如何解? 或许真的唯有一死而已。 茫然褪去,男人默默地拾起落在地上的十字长枪,此时此刻,藤原共我才算是真正的前来求死。 浅川禾站起身来,她没有选择像往常那样站在墨潼身后,而是走到与他并排而立的位置,二人肩并着肩。 墨潼的剑还在稳稳端着,已没有了半分平日里的虚弱迹象。他偏头看着浅川禾,既没有说或关心或安慰的废话,也没有说那些惯常会讲的调侃话语,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 “阿禾,为我掠阵。” 随后墨潼便一剑而去。 很快就有刀风屏卫着剑光。 浅川禾或许没法太过明晰地读懂墨潼薄薄目光中所蕴含的情绪,但只要她的刀能跟上墨潼的剑,那就足矣。 墨潼这一剑的剑速并不算特别快,最多只能算个中等,稍有本领的习武之人都能看清这一剑的来路与去向。 而与之相对的,是这一剑的剑势,极为特别。 以剑含势,这是墨潼从韩东莱那里学来的压箱底本事,但论剑上势头,师徒二人又各有不同。 韩东莱的起涛剑法,剑势汹涌、澎湃、气势滔天,出招宛如无边潮涌,是海。 而身为韩东莱的弟子,墨潼的剑,剑势沉稳、厚重、连绵不绝,剑来时好似层叠群峦,是山。 一剑即是万重山。 长字诀!这招藤原共我再熟悉不过,他收刀归鞘,双手握住沉重的十字枪,迎着这一剑摆开架势。 三尺剑锋短,连绵剑势长。 势上千钧重。 藤原共我极为清楚这一剑的威力,哪怕手中十字枪看起来吨位远超墨潼手中轻轻一柄长剑,却也在极力避免正面接触,他双手舞动着十字枪,一记横扫挥出,试图打歪这一剑的走向。 但浅川禾的尺风寸雪先到一步,再次以烟水式黏上了十字长枪,双刀交错,浅川禾的双脚在石板上擦出两道深且长的划痕,硬生生挡住了十字枪的力道。 再看时,剑已到了。 “但远山长……”雷池触及十字枪的前一瞬,墨潼轻轻低语,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乒!” 枪剑相交,疾风骤起。 浅川禾借着大风后撤退走,以免被这一招所波及,落地后伺机而动。 万重山势倾泻而出,尽数灌注在十字枪上。 五十九斤重的弥合院清光在雷池面前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在巍峨且悠长的剑气洗刷之下,即使所谓巧匠利器也同样摇摇欲坠。 长字诀,的确不负这个“长”字。 最终这柄产自扶桑弥合院的名贵十字枪彻底崩解,只听得一连串的爆响,枪杆自枪头开始寸寸炸开,铁屑残片四散飞溅。 藤原共我及时撒手护住眼喉要害,但其双手之上依旧鲜血淋漓,早已被剑势所伤。 墨潼一剑摧枪。 但与此同时,雷池亦传来一阵脆响,剑上攀出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纹。 难怪这一剑的威力如此之大,这是墨潼毫不爱惜手中兵器全力施为的结果,以佩剑受损的代价彻底毁去了藤原共我的十字枪,堪称是以伤换命的危险打法。 一记长字诀后,墨潼并未就此停手,源源内息流转不断,须臾之间便再度攀至顶楼,对着藤原共我步步紧逼而去时,手中剑诀已变。 不再是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的“长”,而是缭绕变换,云山雾罩的“乱”。 第二剑,乱字诀。 好似游人跋山涉水,远眺群峰,只见得云在山外,山在云中,云雾随风而变,绕山而走,时时不同,看山不清、分云不辨,只余一个乱字。 缭乱云雾即是墨潼剑路。 剑上更有剑鸣,一如云中隐有鹤唳。 而剑鸣又自成音律,颤人经脉。 长字诀里有剑势,尽得徐州君韩东莱精髓,乱字诀中,在剑势之上,另有剑鸣成曲,脱胎自扬州君严道龄的琴音共鸣。 墨潼挥剑以作歌,曲调凄切,声声催人心。 失去了十字枪,藤原共我忍着双手剧痛,一边费心抵御剑鸣侵扰,一边重新抽出腰间佩刀,就要来接这招乱字诀。 这招他知道破绽,只需—— 但浅川禾再度的突兀搅局打断了藤原共我的思考,她从侧翼切入,桂雨剑经中杀气最重的千里斜阳式横斩而出,朝着藤原共我拦腰砍去。 藤原共我不得不暂避一瞬躲开这一刀,但那剑上破绽也已转瞬即逝。 “啧!”饶是以藤原共我的心性,被三番五次袭扰纠缠也令他逐渐心浮气躁起来。 失了先机,此时再去破招已来不及。雷池悠然而至,藤原共我横刀胸前,另一只手撑在刀背上,恰好护住了心脉一线。 长字诀为一,乱字诀为二,最危险的绝非是乱字诀本身,而是乱字诀之后的第三剑…… “云山乱……”墨潼再度低语,声音很轻。 “叮叮叮叮叮叮!” 雷池在藤原共我的长刀之上轻点六下,六声轻响连成一串,嘈嘈切切,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随后这把同是大师作品的长刀顷刻间便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与那十字枪一样,轰然塌碎。 长刀碎片如雪落纷纷,破碎开来,大多崩嵌在了藤原共我的盔甲之上,并未对他本人造成多大伤势。 但他再无兵器可以倚仗。 风林火山四人意欲救主,却分别被各自的对手死死缠住。 继一剑摧枪后,雷池复而一剑崩刀,剑上再添数道裂痕,剑身已有摇摇欲坠之感。 但墨潼体内气机却一剑高于一剑,两剑之后复而又拔高一截。 雷池剑气萦绕,几近发青。 然后墨潼做了个奇怪的起剑势,那起势有些不伦不类,不像武学,反倒像是舟上渔翁撑杆渡河时的动作。 要来了!藤原共我瞳孔骤缩,身形伏低,几近蜷缩,双臂竖在胸前,厚重的臂甲朝着外面。 因为浅川禾的从旁掠阵,藤原共我在与墨潼的交锋中两度失掉先机,自始至终处于被动态势,导致这一剑再想躲避也已来不及,他要用身上这副一样出自弥合院的铠甲挡住这一剑。 挡的下,或许就还有机会反击。 墨潼已经出剑,就连双腿发力的姿势也与乡野撑船客们一模一样。 第一剑学了韩东莱的势,第二剑学了严道龄的音,那么这身姿如渔翁的第三剑,学自何人武功便已经不言自明了。 老渔翁本人正在高台之下压得大澄两大高手喘不过气来。 剑上青气,如同晓山晨曦,一缕朝阳落在山头,青翠欲滴。 一剑有剑势,二剑剑势叠剑鸣,而三剑兼有剑势、剑鸣、剑气三者之所长。 一剑递一剑,剑剑相迭,到了第三剑时,就是真正决胜负的时候。 “三迭公子三迭剑”,世人都快忘了当年墨潼曾在江湖中创出过这般美誉。 第三剑,青字诀,胜败生死,俱在这一剑之间。 “……晓山青。” 三尺青锋已至,墨潼也终于念完了这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诗。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