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刀,势如苍龙,当空劈下。 所幸在最后一刻,那把在此情此景下实在显得过长的长刀紧赶慢赶,总算是回援到位。藤原共我双手持刀挡在肩头,硬生生抗下了这招千里斜阳。 怦然巨响后,刀上巨力砸得立足未稳的藤原共我一腿跪地,像极了当初姜谨刑以几乎相同的角度一刀砸得浅川禾站不起来。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浅川禾的双刀本身虽然已被拦下,可刀上如有实质的狂乱刀气却得以更进一步。没有了头盔的庇护,肆虐的凌厉刀风在藤原共我的脖颈与面部留下数道血痕,也将他束好的长发打散。 成名江湖已久的藤原家少主竟被一个无名小卒逼至如此境地。 这一幕也叫庄中交战众人尽收眼底。 “藤原共我在干什么?!”郁孤楼瞥了一眼高台之上披头散发的藤原共我,无比惊诧,“连个女人都拿不下吗?” 就在郁孤楼分神的一刹那,他的手腕便被木冲一掌扣住,汹涌的蓑衣劲瞬间打入多出穴位,只听得郁孤楼闷哼一声,半条胳膊当下便没了知觉。 若不是吕温在旁援护的一戟,郁孤楼险些就要当场弃刀。 “小子还敢分心?怕是不知道死字有几个笔画。”木冲一把掀开吕温,竹竿子又朝着郁孤楼当头打来,直打得他抬起大业红莲刀狼狈抵挡,再无余力关心其他。 对上冠绝天下的九州君,任何心绪上的分神都将会成为致命的破绽。 “好妮子!砍他龟孙子!”严道龄放声大笑,手上长琴与笑声共鸣,轰然作响,爆出阵阵雷鸣,炸得与她交手的新罗诸人左右躲闪,抱头鼠窜。 而作为三位九州君中最擅刀剑的韩东莱更是扶须点头,在他眼中浅川禾在与藤原共我的交锋中使出的一系列剑招,不论是临场应变还是刀剑技巧都足以在年青一代排的上号。 假以时日,这个女子未必不能成为武林一方翘楚。 韩东莱的注意力并未全数被浅川禾这惊艳一刀夺取,自始至终,他都牢牢锁定着那几道不怀好意朝向高台的气息,手始终按在腰间佩剑上。 正因韩东莱这一剑蓄势于此,他人虽仍在庄中主楼之上,潜藏在山庄混战中那几个别有用心的家伙才一直没敢出手。 但终究是有人没忍住,趁着庄中大多数高手被浅川禾与藤原共我的过招引去注意,人群中有两人隔着水榭互相眼神对视,一左一右,就从水榭两侧飞身而起,同时直奔高台而来。 两人都与姜谨刑交手的那人一样穿着异域袍服,显然都是大玄影侍的其中一员,分别从高台两侧的石阶攀登而上,打的是哪怕被韩东莱拦下一人,另一人也能顺利冲上高台的算盘。 “嘿。”瞧着这左右开弓之计,韩东莱这个七十多岁仍旧风流倜傥的老头却是一脸猫捉耗子似的不屑,一脚踏在主楼栏杆上便掠出楼去,一步便跨过高台,玄衣貂裘猎猎作响,腰间长剑顺势出鞘。 剑光充盈,隐约间似有蓝色水波绕剑而走。 剑是八面厚剑,剑名“大潮”。韩东莱年轻时东海观潮历练剑法,见海中巨涛之下隐有微光,不顾狂风骤雨,执意破浪入海,于微光处得此无名古剑,自号为大潮。 后来韩东莱起涛剑法大成,此剑亦随他征战南北,少有败绩。 蓄势已久的大潮一出,方圆二十丈内诸般气息都为之一顿,随后风向紊乱,气机无常,就连山下湖泊也震颤出反常的涟漪。 起涛剑,一剑起涛,剑动万势,风势、水势、剑势、气势,俱在一剑中。 正在逼近高台的两名大玄影侍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极度压抑感,说不出压抑在哪,只是周身极不自在,如芒在背,内力走向也变得难以自控。 就连耳边声音好像都在渐渐褪去,只余喘息声与心跳声显得越发震耳。 “咚咚”,“咚咚” 像极了滔天海啸袭来之前令人不安的窒息沉闷。 下一刻韩东莱的大潮就已悬在一人眼前。 大潮的剑身在那人眼中横为一线,就好似沧海潮来时,远在天边的那一抹白线。 海啸已至。 “轰轰轰——”石阶上一连串的尖啸炸响传遍庄中所有人的耳畔。那来不及多做防御的大玄影侍压根架不住韩东莱万势齐发的蓄力一招,他本已攀到了半山腰,这一剑之后,他的身形如同炮弹一般冲破烟尘,斜着砸下山去,又是一声巨响,在山下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再看那人,筋脉尽碎,面目全非,就连五官都已被剑气抹去,早就没了生机。 九州君的全力一剑,天下谁人可敌手!? 另一名身处半山腰的大玄影侍心理素质想必极度过硬,这番情景之下都没被吓尿了裤子,只是趁着韩东莱分身乏术的间隙一个劲地想要冲向高台。 岂料下一刻隔着十来丈远的韩东莱空手就是一抓,这一抓看似空抓,实则抓在了风势之上,那大玄影侍周身气机瞬间被锁死,凭空被一把揪翻,直直地甩下山去。 大墨徐州君自己的起涛剑,又何必真的要用剑。 韩东莱穿着的玄衣貂裘就连一丝灰尘都没有被粘上,他就在那石阶上按剑而立。俊逸的面容早已须发皆白,遍布年岁的痕迹,但老人脸上洋溢的冲天豪气却与年轻人别无二致。 躲在暗处的大玄影侍们逐一从不起眼的角落现身,渐渐汇聚到一起,四男两女,共有六人,他们神色漠然,似乎丝毫没有为同伴的身亡感到悲伤。 刚才尝试突破的两人不过是探路的先锋,蛰伏在暗处的毒蛇现在才露出了真正的獠牙。 “鼠辈们!”韩东莱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群西北来客,帅老头对于大玄影侍的到来与目的毫无兴趣,他只是抬起大潮,直指大玄影侍的为首者,语气肆意狂放。 “此路不通!” …… 与此同时,临杭一家不起眼的小书铺内,一个精瘦精瘦的中年男人正在书柜前翻看着话本。男人颧骨生得突出,鼻梁上架着一副治眼疾的水晶镜,屋里采光不好,有些看不清字,中年男子便恨不得把脸直接凑到书上去。 “客官啊,您在我这儿看了四五天了,当真这么爱这些话本?”书铺的老板缩在角落柜台中,笑着问道。 中年男人衣着平平无奇,样貌也普通,身上穿着麻衣,有一股子书卷气,头发随意梳起,也看不出是做什么营生的。五天前男人来到这家书铺,出手倒是极为阔绰,只看不买,但看一本便付一本的价,就这么一连看了好几天,书铺中的话本小说基本都让他给看了个遍。 “老板你这儿话本好看不是。”中年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茬,目光是片刻不离手中的话本,“临杭果然是好地方,您这一半的书打我那地界压根见都没见过。” 老板有些好奇的问道:“那客官从何而来啊?” “再往南走,龙虎山那块。”男人并不隐瞒,“我手里这部话本都出到四了,龙虎山那儿愣是还只有三,不是来您铺子里瞧上一眼我都不知道出新书了。” 龙虎山,大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地方,那可是几大道门大派之一。老板的语气稍稍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莫非客官您还是位道长?” “沾点亲带点故吧算是。”男人又看完一页,“几个认识的孩子来临杭参加个什么大会,放心不下就跟过来看看,就明天,八月初三。” “八月初三?”老板有些疑惑,“今天就是八月初三啊?” “啊?”男人终于舍得从话本里抬头,“今天不是八月初二吗?” 中年男子与书铺老板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气氛陷入了短暂且尴尬的沉默之中。 “今天是初三啊?”老板瞥了眼日历,“没错啊。” “完了!!”男人大惊失色,一拍大腿,差点震得水晶镜从鼻梁上滑下来,“记错时间了!!” 说罢他便一溜烟地窜出书铺,临了还不忘问老板“流玉庄!流玉庄怎么走啊!?” “往东!往东!”老板也追出门去大声提醒道:“流玉庄在东边!出城往东十里就是了!” 老板的这句提醒不止中年男人听到了,街上另有几位白衣男女亦听到了这段对话。 几人各抱长琴,恰好也在打听流玉庄在何处。 为首的女子白纱遮面,闻声侧目,只瞧见男人大步远去的背影。 …… 浅川禾刀上的散乱刀气在藤原共我的身上划出了深深的血痕,其中一道靠近颈窝的伤口险些就要割开他的喉管。 但藤原共我并未就此自乱了阵脚,他与浅川禾一样,自始至终都耐心地寻找着决胜的契机。 浅川禾斩出的这一刀的确惊才绝艳,只可惜没能彻底取他性命。 这一刀下去,这片刻中浅川禾剧烈地喘息着,气力想必已经消耗殆尽,那么一脚踩上他肩头的这个动作,便成了偌大的破绽。 猝不及防之间,藤原共我一把擒住浅川禾踏在自己肩上的脚踝,足以甩动十字枪的巨力如今施展在了浅川禾的身上。几乎只是一瞬间浅川禾的身姿平衡便被这股巨力彻底摧毁,整个人被甩离藤原共我,直直地砸向高台石板。 浅川禾弓身一躲,避免了头部被直接摔在石板上当场脑袋炸开花的下场,但后背重重着地仍是让她呼吸一滞眼前发蒙,在地上翻滚了数圈方才止住身形。 然而才勉强回过神来,甚至还未起身,藤原共我的长刀便到了。 他没有选择花费时间重新拾起十字枪重复刚才的攻势,这无疑会给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的浅川禾重振旗鼓的机会。何况浅川禾既然已经突破过十字枪的封锁,便能再突破第二次,只有蠢蛋才会在同一条河里摔倒两次。 因此藤原共我摒弃了虽然刚猛无比但却笨拙沉重的十字枪,将攻守合并于一刀之上,迅速出刀,誓要在浅川禾尚未起身的时候将她死死压制住。 长刀袭来,浅川禾不得不再度翻滚暂避,但藤原共我趁他病要他命,一刀不成又是一刀,浅川禾只能被动地不停翻滚以躲避长刀的劈斩。 眨眼之间,场上形势便再次逆转,浅川禾尽陷被动之中,一时之间凶险万分,任何一次闪躲不及都将危及性命。 浅川禾一个避让躲开刀光,一旁却又有剑鸣响起。 那剑光冲着藤原共我。 “叮——”刀与剑的碰撞声。 浅川禾偏头看去,格住扶桑刀的是一把雪亮长剑,剑镡上镶着一颗红玛瑙,剑柄是用青色皮革蒙制的,皮革的成色稍显老旧,看来是用了很多年,剑首包银,坠着红缨。 握住剑柄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皮肤白得略显病态。 剑浅川禾认得,持剑的人浅川禾也认得。 墨潼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握着雷池,执剑的手稳稳当当,瞧不出丝毫颤抖。他单薄的身形不再微微佝偻着,眉宇间一反往常,神采奕奕,是浅川禾没有见过的神态。 “刚才不是说过了。”在藤原共我晦暗不明的目光中,墨潼故意将声音提高了几个调,好让语气听起来更加轻松写意。 “你打不过时,我自来与他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