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潼心里其实没底得很。 家国大义,以理服之,说得好听,实则还是在赌。 谁能保证当代天师就吃这套?出生于微末又如何,常年游走于江湖又如何,也不过只是多了几分为之一搏的筹码。 宋鹤如一骑当先开道,谢飞灵殿后,墨潼居中,二人并未忘记武当老掌教的嘱托,道门长剑负在背上,一前一后将墨潼护在中间。三匹快马疾驰,直奔龙虎山。 墨潼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龙虎山,印象几近模糊,但还记得是父亲带着大哥与他一起来的。 那是朝廷文武百官一同来龙虎山祭祀天地,父亲一手牵着大哥,一手牵着他,走在百官队伍中,一步一步走上山。 白须白眉的年迈天师前来相迎,慈祥地接过他与大哥的手,慢慢拉着往大殿中走。 那是少有的温馨场面,父亲的面容墨潼都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父亲武断、专行、刚愎自用,万事万物都要顺他的意才好。 不论墨潼做什么,父亲总是怒容与冷脸居多,冷言冷语与讽刺怒骂为主,基本上听不到好话与夸奖,更看不到什么好脸色。 若敢有半句反驳,又或是有哪里不合父亲的心意,尚未习得武功的墨潼必然会遭致一顿痛打,大哥也是如此。 母亲心疼兄弟二人,却也无能为力,她的劝阻不仅没有半分作用,反倒会雪上加霜,甚至被父亲迁怒,认为兄弟二人“如此不成器”皆是母亲溺爱所致。 很多年过去了,可墨潼只要回忆起父亲,依旧会发憷。 哪怕后来学有所成游历江湖,墨潼也刻意地避开了龙虎山。 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尽是坏事,不如不来。 但这次却又不得不来,再加上并无十足把握说动龙虎山,这让墨潼心焦得很。 三人每日白天顺着官道赶路,临近黄昏便沿路寻着驿站投宿,一人一间房,偶遇客多房少只剩两间时,宋鹤如便会主动谦让,自己在驿站大堂寻个板凳坐着捱上一宿。 就这么昼行夜歇,九日之后,墨潼勒马于龙虎山山脚。 墨潼看着并不怎么熟悉的景色,心中暗叹,到底还是故地重游来了。 时值盛夏,天上万里无云,烈日炎炎,就连有风拂过都只觉得炽热如火,大名鼎鼎如龙虎山,此时也没有香客上山,整条山道上空荡荡的。 武当二人自有独门吐纳心法视炎热天气如无物,墨潼却给晒得发昏,爬山没爬几步热的满头满脸都是汗。 知了知了知了,上山林中蝉鸣阵阵,叫得人心烦意乱,这样一来更热了。 谢飞灵瞥了一眼宋鹤如,二人一左一右,同时伸手抵住墨潼后背,默念起武当心法口诀,两股清凉的内力被缓缓地送进墨潼体内,运功者小心地紧,饶是墨潼经脉有损也并无任何不适,只觉得通体舒泰。 “我看武当可以拓展新业务了,每年夏日把弟子全派下山助人避暑,只消一年挣的钱就能把整个武当上上下下都翻修一遍。”墨潼长出一口气,“多谢二位了,没二位我今天怕是会热死在这龙虎山上。” “举手之劳。”谢飞灵笑道,“先生要是经脉无碍,无需我二人也能办到。” 墨潼扶额:“所以武当有没有什么无上秘传大法之类的,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那种?又或者什么祖传秘方丹药也行,比如话本里写的那个什么……黑玉断续膏?” “这……这只怕是没有的,话本毕竟是话本。”宋鹤如显得有些尴尬,“日后返回武当时,贫道会再去问问掌教师父。” “罢了,我也就开个玩笑乐一乐。嗯?这位道长是?” 墨潼正碎着嘴,偏头一看,有个精瘦精瘦的中年道士,手捧一卷书,鼻梁上架着副治眼疾的水晶镜,在十来级台阶之外看墨潼的笑话。 “哦,贫道龙虎山一散人,适才下山溜达,这上山时刚好撞见几位。”中年道士脸上没什么肉,颧骨突出,样貌普通却也别有一股气质,墨潼只在一些读书人身上见过类似。 “这二位是武当来的道友啊。”中年道士看向宋鹤如与谢飞灵二人,“龙虎山上很久没有武当道友来过咯,二位若是方便,不如把这武当的羽衣道袍给脱了收起,叫些心有芥蒂的人瞧见了难免麻烦。” “前辈好意,晚辈心领。只是师门衣物,又怎能为了避灾消祸便随意脱下,岂不是让旁人看了笑话。”宋鹤如抱拳,滴水不漏地婉拒了中年道士的善意。 “也是,倒是贫道我思虑不周了。”中年道士点点头,“几位看着是要上山,要不一道顺路同行,遇上有人刁难也好回护一二。” 墨潼问道:“道长亦是龙虎山中人,对武当怎的就没有成见在心?” 中年道士笑呵呵地往上走了几步,与墨潼一行人并排,“能有什么成见?都是天道之下同根生,各有各的慧根各有各的机缘,有甚好争的,争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道长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啊,就是慧根好像是释家词汇。”墨潼竖了个大拇指,无意间瞥见中年道士手上书卷的标题,会心一笑,“道长好雅兴,这上下山都书不离手。” “我这!闲书!”中年道人毫不避讳,笑着合上书页,朝三人露出书卷的标题,竟是时下坊市街巷里大热的游侠话本《葬剑涴花录》。 宋鹤如与谢飞灵面面相觑。 龙虎山道士还看这个? “就离不得这些书,看得眼睛都坏了也不想放手。”中年道人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镜,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晶片的反光正好晃到墨潼眼睛,刺得他赶紧闭眼偏头。 龙虎山正殿山门已是不远,早就有眼尖的龙虎山道士看见墨潼带着两个武当人士上山,故而山门已是集结了一大批人,人人佩剑,两位紫衣道人领头,目光中略有不善。 “你看我说吧,肯定有人刁难。”中年道士远远瞧着这阵势,摇了摇头,“还没问三位这次为何而来龙虎山?是找人来了散心来了还是寻仇来了?要是理由正当贫道还能帮几位说道说道。” 山门愈来愈近,宋鹤如与谢飞灵往前快走几步,将墨潼护在身后,步法略有玄机,两人之间气息流转似成两仪太极之势。 “不瞒道长,这次我几人欲来求见龙虎山天师。”墨潼低声回答中年道士的问题,“人生地不熟的,道长真能给我引荐引荐?” “天师?嘿呀,早说嘛!”中年道士激动地一拍大腿,差点把自己鼻梁上的水晶镜给拍掉了。 说罢中年道士脚尖一点地,众目睽睽之下轻飘飘跃起,掠过武当二人的头顶,正落在山门外,两位紫衣道人的面前。 以两位紫衣道人为首,山门内外所有的龙虎山道士一齐恭敬作揖。 “参见天师!”众人齐声。 中年道士转身,摘下鼻梁上的水晶镜,还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我就是。” …… “龙、虎、山、一、散、人?!”被天师引进偏殿喝茶小憩的时候,墨潼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这个……早几年在山下到处跑的时候说习惯了。”身为龙虎山新任天师的中年道士一脸尴尬,“那贫道也不知道几位就是来找天师的啊,总不能见着个人就说我是龙虎山天师,那多丢人现眼。” 这处偏殿应当是这中年道士的一方私人小天地,殿中布置了层层叠叠的书架,都给塞得满满当当。 宋鹤如与谢飞灵找了处小桌坐下,墨潼则绕着这些书架走马观花般粗略看了一圈,其中只有少部分是道家典籍,绝大多数都是话本图册这类闲书。 书架上除开之前中年道士正在看的《葬剑涴花录》的其余几册,更有众多近几年热门的一众话本,诸如《折戟沉沙记》、《山海列传》、《星云大尊》等等等等,其中不少墨潼还都追过。 殿中还有些黄花梨木的摆件置物架,一般是用来放些古玩字画、名贵珍宝,现在也都被中年道士拿来放他一堆稀奇古怪的收藏: 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皮影戏偶、工艺粗糙的簪花空竹、一看就像是地摊坑人货,用便宜材料做的“样式华贵”的小匕首、北方游牧部落造型奇特的酒囊…… “这位朋友也看话本?”中年道士走到墨潼身边,将手上那本《葬剑涴花录》摸索着轻轻放回原位。 “看,但估计看得没天师您多。”墨潼伸手拂过一册册书脊,有些书虽然叫人翻看得发旧,但却鲜有破损,定是主人日常极为珍惜爱护。 “《折戟沉沙记》作者故意把女主写死我就没看了,这套《东海异闻录》倒是追完了,《星云大尊》看了一半就遇上事整天东跑西跑,剩下一半一直没空看完。” “嘿!那《星云大尊》后面的故事我跟您说!”中年道士瞬间来劲,“那周星云后来……” “停停停停停!”墨潼捂住耳朵,“别给我剧透!” “好吧好吧,贫道也不多嘴了。”爱看话本的龙虎山天师识趣的闭上嘴,领着墨潼又走回小桌,开始给几人倒茶。 “龙虎山的明前茶,给几位朋友尝尝。不过说归正题,几位来找我这龙虎山天师是有何贵干?” 墨潼先是呷了口茶,果然是满口余香回味无穷,赞了一声好茶,这才说道:“大澄武林联手扶桑新罗,叩边东南一事,天师是否晓得?” 中年道人点点头,“下山去买新书的时候略有耳闻,是为此而来?” 墨潼答道:“正是。鄙人姓墨名潼,潼关的潼,受大墨朝廷所托,特来拜请天师派遣龙虎山人马前去东南相助。” “原来是您啊,听师父念叨过这名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您这件差事,上山其他几位师兄弟提到过。”中年天师了然,伸手推了推水晶镜,“东南事端告一段落后,趁着这次各路人马齐聚东南,朝廷就该顺水推舟召开武林会盟了吧。” 果然,各大门派的掌门人一个比一个精,都没那么好糊弄。 墨潼也不隐瞒,“朝廷确有此意,那么龙虎山意下如何?天师若是有心,我可向朝廷举荐天师为会盟盟主。” “莫要捧杀我了,就我这镜片一摘路都瞧不清的半瞎子?”中年道士笑着摆手拒绝,“上台上去闹了笑话,丢龙虎山的脸,也丢大墨的脸,我可担不起这罪责啊。” “墨先生提的这事儿啊,贫道是没意见,但龙虎山并非我的一言堂,又或者说自三年前被师父传唤回山中继任天师后便一直没能服众,毕竟一个并不出众的外姓俗家弟子突然成了天师,师兄弟们难免心生嫉恨,貌合神离。” “那按照话本套路……”墨潼摸着下巴,“现在是不是得过关斩将依次挑战挑战天师的这几位师兄弟?” “上道!”中年道士一脸相见恨晚的表情,“不过不用劳烦几位出手,只需在旁做个见证。贫道自会请出几位师兄弟来,请他们一同组个剑阵,再由贫道一人破之,这阵若是破了,那事便成了。” “一人破阵?”谢飞灵皱眉,“天师当真能做到?” 这三十七岁便担当天师的中年人笑了笑:“三年来,师兄弟们明面上笑脸相迎做做样子,背地里冷嘲热讽听调不听宣。同门情谊为重,贫道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几位朋友前来龙虎,也正好给了贫道一个契机。” “起先贫道也不明白师父为何一意孤行硬要传位与我,抓我回山时我都逍遥了快五年没回龙虎山了。但师父见到我后对我讲,他与人相争小半辈子,结果发现争得不是大道,而是个徒有其表的虚名而已,醒悟过来时却已是为时晚矣。” “师父说,修道应当修的是天下道,龙虎山的门人却歪去了天上道。肉体凡胎,却以谪仙人自居;食人间香火供奉,却视山下如污泥秽地。这不应该,仙道已绝二百年,却还自诩高人一等,这是哪门子的道?这还是道吗?” “一众师兄弟,大多一辈子没下过几次山,云游四方者更是仅我一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自视为其中一芥子,于他们眼中不过轻如鸿毛、弃如敝履。这也是师父选定于我的缘由,他已经来不及了,希望我能领着龙虎山重回大道。” “为此,贫道今日要破去的阵,不只是师兄弟们所组剑阵,更是那龙虎山门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求仙鄙人之阵,这亦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愿望。有此阵锁心,龙虎山,走不远。” “贫道本打算过上几年再行此事,但正好墨先生今日做客龙虎,那我想就不等了吧。” 三人听罢这一番话,一时无言,墨潼抿着嘴唇重重点头,站起身来朝着中年道士恭敬一拜。 “还未请教过天师名讳道号。”墨潼说。 “姓李,名散人。”中年道士摘下水晶镜塞进袖口里,“道号破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