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啊,您在破阵一门上造诣究竟有多高,就连道号都叫破阵子?”去往龙虎山正殿的路上,看着气定神闲的李散人,墨潼半开玩笑地调侃道。 结阵交战不比单打独斗,单打独斗全看个人本事,结阵却是讲究攻守协同,威力倍增。龙虎山上与天师同辈的师兄弟,多少也都是江湖一流,这几人一齐组成的剑阵,足矣匹敌江湖上顶尖高手,或许还更胜一筹。 可这年方四十的天师说能破,墨潼便也信他能破,龙虎山的天师,总归不会信口开河随意唬人。只是如何个破法,墨潼着实想象不出来。 “凑巧罢了,贫道这一辈刚好是‘破’字辈。”没什么天师样子的李散人这般答道。 “其他几位师兄弟,分别领的是‘破虚子’、‘破元子’、‘破玄子’之类道号的,轮到贫道,恰好就是一个‘阵’字,这便叫了‘破阵子’。” 宋鹤如与谢飞灵跟在墨潼身后,皆不言语,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墨潼自然看得出来,方才李散人一番话,给两人的触动颇深。 李散人说的虽是龙虎山中道人的弊病,但这又何止是龙虎山一家才有的顽疾?江湖门派,尤其是与道门相关的,其中弟子又有谁敢说自己从未自视高人一等,谁敢说自己从未看轻过天下苍生? 二人自幼修行于武当山,虽无品行不端,却也从不曾听过这般言语,今日突然被人点醒,猛然自省,自是陷入思索之中。 或许这便是老掌教派二人下山的缘由。有些道理,呆在山上永远悟不出。 李散人早派人传了消息,龙虎山大殿内外此时已是被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龙虎山中大小道士尽数到场。 九名紫衣道人站在大殿前,其中几位神色愠怒不屑,显然是对李散人这个天师的举动心怀不满但却又不得不从。 领头的那一位紫衣道人,道号破虚子,名唤张丹元,乃是上一任龙虎山天师的大弟子,亦是李散人的大师兄,更是张家内姓人。若不是老天师强令李散人回山,令他出家传位于他,张丹元才是旁人看来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天师。 对于半路杀出“横刀夺爱”的李散人,碍于面子,张丹元勉强在人前维持着必要的兄友弟恭与心胸宽广的美名,私下里则从未给过李散人好脸色看。 而今日,听闻李散人带着武当山的人进了龙虎山,随后更是召集山中所有道士前往龙虎山大殿,张丹元险些连面子上那点伪善都快要挂不住。 张丹元身后一左一右站得最近的两位紫衣道人,分别是破灵子张处宁与破霞子张远端,二人亦是张家内姓人,自幼便与张丹元走得很近,在他们眼中,李散人同样配不上这天师之位,至今还忍着他“窃据高位”无非只是因为师命难违。 外姓人,山下人,还是俗家人。 他凭什么当天师? 而其六位紫衣道人,则是各有心思。 与三位张家本家人一样,对于李散人的行为颇为不屑者有之;原本就和姓张的不对付,乐得看到张家人不爽者有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等着看热闹者亦有之。 只有站在最旁边,道号破玄子,同样是市井出身的谢清宗与李散人关系较好,知道今日这大动静绝难善了,一脸担忧神色。 当真一派众生相,更应了李散人先前那句话。 “这还是道吗?”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墨潼三人跟着李散人走进大殿广场。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这位刚过不惑之年,却已统领东南第一大派的中年人身上。 “敢问天师,武当与我龙虎素来不和,今日带武当中人进山,随后又火速召集我等,所图为何?”张丹元强压怒气,毫不客气地开口问道,甚至都没加敬语。 “大师兄莫急,且不提我龙虎是否与武当素来不和,今日之事与武当山无关。”李散人答得慢慢悠悠的,“这几位朋友不过刚好前来拜访,替我做个见证。” 张丹元不解:“见证什么?” “大师兄,还有诸位师兄弟。”李散人却避而不答,“师父传位与我时,各位都在场,是否还记得,他老人家当时的嘱托?” 李散人把水晶镜用袖口擦了擦,又重新架在鼻梁上,好看清这几位师兄弟的脸。 “济世、救民、谦恭、守正;勤于山下行走,收起同门成见。当时可都是口口声声应下了。”他说,“如今又有几人做到了?” “龙虎山千百年基业,到今天能够香火旺盛,全靠山下善男信女虔诚供奉,当代龙虎山可曾下山为他们做过一丝一毫的好事?” “道统之争,与青城武当齐云争了几十年,到头来除开四山之间相互敌视,断了年轻苗子的交流切磋之道,又争出了什么好来?” “都说行善积德,等到山河破碎,家国有难时,武当愿意收留南下流民,青城齐云愿意派门下弟子抗击北贼,龙虎山却山门紧闭,这又是为何?” 一众紫衣道人神色各异,站在后排的谢清宗神情愧疚,张丹元面色不佳,还未等他说话,身后同为张家人的张处宁便开了口—— “今日天师召集我师兄弟,讲了这些大道理,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李散人摇摇头道:“各位师兄弟们既是我李散人的同门,如今也都是龙虎山的中流砥柱,兴师问罪我是不敢。” “但破一破各位师兄弟心中桎梏,清一清这龙虎山中失职怠位的歪风,正一正这龙虎山里自视甚高的左道,却也是我这天师应尽之责。” 此言一出,大殿之前的大小道士们一片哗然,紫衣道人中原本还在看戏的几人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天师此言一出,即是一棍子打死了所有的紫衣道人,直斥其是歪风左道,丝毫不留一点情面,更是要以天师身份肃正门风。 “李散人!”张丹元再也维持不住什么风度礼仪,众目睽睽之下直呼他又恨又妒,从来就不看好的天师师弟的大名。 张丹元称得上是咬牙切齿道:“你待如何?” “天下人皆知,我龙虎山诸多大阵中,太一九宫剑阵最是为人称道。”李散人缓缓地将两边袖子卷起,“贫道愿请九位师兄弟结成此阵,且容我试为破之。” “若破了,就请诸位洗心问道,自思过失。” “若不破,贫道自愿卸去天师之位。” 广场之上,鸦雀无声。 太一九宫剑阵,墨潼也只是略有耳闻,并未见过实战,只知此阵是以九宫八卦、奇门遁甲为原理,由九位道人一同结成的剑阵。此阵剑势号称滴水不漏、纤毫入微,更有说法是“剑阵若成,非当世巨擘不可破,非道武双通不可解。” 坐在一旁的墨潼身形微微前倾。 胜败输赢且先不论,今日是有场好戏看了。 张丹元也没料到李散人胆大包天,狂言要一人破掉太一九宫剑阵,破不掉更要把天师之位拱手让人,但这却也正合他心意,纵然是同门切磋,刀剑无眼,李散人在破阵时伤了碰了,那便也怨不得旁人,正好出一出他这心中恶气。 因此心中狂喜之余,张丹元只是脸色铁青的问了一句:“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李散人正了正水晶镜片,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几位师兄弟,请吧。” 张丹元再不客气,将手一挥,“结阵!” 破灵子张处宁与破霞子张远端率先响应,其余几位破字辈紫衣道人自知今日没法事不关己置身事外,一阵迟疑后也只得走入阵中,其中当属破玄子谢清宗迟疑最久,几乎是半推半就般站定方位。 不多时,从不外传,极少露面于人前的龙虎山太一九宫剑阵,再现于龙虎山三清大殿前。 但尚未交手,光是结阵,墨潼便看出问题来。 这阵由破字辈大师兄张丹元站据中宫阵眼所结,虽然结出剑阵形状,可这剑阵结得却极为松散,纰漏甚多。 若按常理度之,太一九宫剑阵的厉害之处便在于牵一发而动全身,固若金汤水泼不进,不论是阻敌还是围杀都威力极大,可这般松散的剑阵又哪里还能有记载中的厉害? 龙虎山破字辈道人理应都是一流高手,再不济也该是二流上游,结出的剑阵本不该是如此松散,结合方才结阵时有一位道人竟险些走错方位,墨潼心里有了底。 应当是这破字辈道人们久不习练此阵,早就无比生疏,呆在山上又太平日久,一个个鲜少与人动武,临阵拉出来拼凑成阵,这才闹出这种滑稽笑话。 难怪李散人丝毫不慌,原来底气在这儿,墨潼心想。 张丹元用心险恶,自己坐镇较为安全的中宫阵眼,以乾宫位正对着李散人应敌,却又刻意安排谢清宗站在乾宫位上,张处宁与张远端两位张家本家人则分别立于乾宫位左右的坎宫位与兑宫位上。 太一九宫剑阵由八人占据八卦方位对敌,一人居中宫位指挥,敌人攻向八卦位任意一方,则必会受到相邻两个方位的援击。 李散人欲要光明正大地破阵,则必要先攻谢清宗,张丹元知道谢清宗与李散人要好,断定李散人必不敢动用全力对自己这位亲善师弟动武,没法破掉乾宫位不说,还会遭到坎宫与兑宫方位上两位张家人的围攻。 如此一来李散人必定进退失据、左右受敌,这破阵也就无从谈起了。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李散人的身上。 谢清宗已是三十余岁,可持剑的手从未这么抖过,他望着十步之外的正对着他的李散人,感受着身侧两旁各自蓄势待发的张姓师兄,神色之中满是矛盾。 “清宗,你也是十三四岁跟着师父来山里的,之前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李散人说话了,声音平平淡淡,就像平时在跟他唠嗑一般,“上山后这二十来年里,拢共下过几次山,有没有想过去看看当年救济过你的人?” “师兄……”谢清宗有些不敢直视自己的这位天师师兄,更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不愿?是不想?是师父没有教?”李散人则没有闭嘴的意思,依旧在慢慢悠悠地念叨着。 “还是在这龙虎山上人人如此,你便也趋炎附势?”这话说完,眨眼的功夫,李散人已站在谢清宗面前三步的地方。 没人看清楚他是怎么过来的,谢清宗大惊失色,下意识刺出了极为有失水准的一剑,被李散人两根手指徒手捻住,轻轻一掰,这长剑便断成了两截。 直到这时,相邻卦位上鲜少习练太一九宫剑阵的张处宁与张远端这才反应过来本该由他二人援护的乾宫位被李散人呼吸之间把兵器都给卸了。 两人轻喝一声同时仓促出手,两剑一左一右点来,但这压根没比谢清宗那一刺好上多少的两剑同样被李散人轻而易举地接住。 “泥塑的神像,镀上层金粉,便真以为自己有了金身;叫人拜得久了,便真以为拜的是自己了,忘了自己是泥捏土造的,反倒对着尘土不齿起来。” 李散人的话在龙虎山所有道士耳边炸响,震耳发聩。 说罢,两名张家人的长剑亦被掰断,断剑落在地上,摔进尘土里。 李散人一拳砸在谢清宗小腹上,双指又同时出手,点中左右两名张家道人的穴位。 照理说内力深厚到这个地步,不说不惧点穴,但以内力冲破点穴还是轻而易举,可两位张家道人疏忽武艺日久,加之心中惊惧,一时间竟连这小小的点穴都没法自行解开,硬生生给定在了原地。 李散人瞥了一眼捂着小腹蹲在地上的谢清宗,这个与他关系最好的师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自己好好想想吧。” 墨潼看出来了,这龙虎山上的道士大多空有一身内力,根本就没有什么与人交手或是结阵对敌的经验,武艺上一板一眼全是空架子,别说身经百战的武林中人,就连墨潼也敢自信说我上我也行,压根就是金玉其外的草包。 这些道士,既不会随机应变更不会因时制宜,被常年下山行走,江湖经验丰富的李散人当成木桩给打了个底掉。 威力倍增的阵法,让他们给使成了威力骤减。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八卦方位顷刻间叫人给破掉了三个,身为阵眼的张丹元身前毫无遮拦,这太一九宫剑阵已是名存实亡。 身旁站据艮宫位与坤宫位的两名紫衣道士压根就不敢出手,张丹元早就没了一开始的气焰,看着缓步走近的李散人,气势的压迫与心中的惊惧竟让他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下去,哪怕还有六人尚存,却也宣告着太一九宫剑阵的彻底告破。 “大师兄。”李散人悠悠然走到张丹元面前站定,“你输了。” “怎会如此……”张丹元仓皇无措,他不明白为何龙虎山中威名赫赫的太一九宫剑阵会在这看似李散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手中长剑跌落在地,发出“咣当”一声响。 “师兄啊……”李散人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知是不是在笑话张丹元提了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你太久没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