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久久,无人答复,他知道,能给出答案的,只有自己了。 他拿出铜镜,看着镜子里的人道:“我能成吗?” 镜子里的人道:“你能成的。” 行必至仰起头,闭上眼,任风雪打在脸上,喃喃道:“是的,我能成的!” 他睁开眼,眼中只剩下无限决绝,挥袖抖下落雪,往风雪更深处去了。人生如这落雪,忍受千般冷凄、万般孤寒,只能短存,雪不惧,他又何惧。 他又做回了六合帮的养马人。每日如之前十五年一般重复,从独居的屋子醒来,走上五百四十七步到达马场,铡草料、搬谷物、做蒸饼。只是没了往日的浮躁,好像被那场雪熄灭了所有情绪,每日除了重复,还是重复,并且甘之如饴。 只有他深深知道,所有的焦虑、痛苦乃至绝望,都被埋在昨日,培上了土,耐心等待,或是等来明天,或是等到末日。但无论结果如何,从他从那场大雪中走出开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人生这条路,不是拭目以待,便是愿赌服输。无论结果,但求,初心不负。 老田还是像以前一样爱抱怨,也许这些抱怨对他而言是生活必要的调剂,不过行必至愿意听他这些唠叨。人在少年时像会发光的太阳,活泼且炽热,不知伤痛,上了年纪更像晒不到太阳的抹布,浑身湿漉漉地等着发霉,偶尔翻出来还会恶心自己。 总之,他越发理解年轻时讨厌的那些人了,怕自己成为那样,又怕自己不如那样。于是矛盾着,纠结着,一边听他们的故事,一边走进故事。 老田老了许多,这天跟他说要回去看看,恰逢年关,正好请了探亲假,于是老田看管的马儿要他来照顾。没了老田的唠叨,倒是冷清很多。人总是这样,别人在的时候嫌人家唠叨,别人走了又觉得冷清。 不过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祖顺安要走了。不是像老田一样回去探亲,而是一去不回,彻底离开六合帮。这个嚷了十五年要离开的人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了,也许他终于觉察到自己不再年轻了吧。第一次见他嚷,还是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嚷着自己不再年轻要珍惜时间去做大事,现在已经不再嚷了,因为真的已经不再年轻了。 行必至道:“你这次真的要走了吗?” 祖顺安道:“真的要走了,这次没骗你。” 行必至道:“那你以前是骗我的?” 祖顺安难受道:“以前也没骗你,只是说了要走,又不知道去哪儿。” 行必至道:“那这次就知道了?” 祖顺安道:“这次也不知道,只是知道真的不能再留下了。” 行必至冲着他背影喊道:“你的银子我没还呢。” 祖顺安倒是洒脱,也不回头,挥了挥手道:“不用还了,借你的时候就没想着要,有缘见吧。” 行必至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他了。人一旦离开,大多是人走茶凉的,古来如此。 这个焦虑且不甘的年轻人,在三十多岁的时候,终于愿意燃尽最后的热血,为自己再搏一次了,但愿天道不薄于他。 行必至送走了老田和祖顺安,说是朋友,但又不算太亲近。只能是泛泛之交,十五年的“泛泛之交”! 是的,无论时间多少,他总是不愿意别人走近他的生活。生活是一个圈,他只愿意把自己圈在里面,圈子外面的人只能是泛泛之交。偶尔别人走进圈里,他会极力把圈子缩小,即便别人觉得是好心,他也觉得自己是受“侵犯”的一方。他只想呆在自己的圈里,去做自己的事情。 老田走了,行必至接替了他的活,每天干完自己那份活还得把老田的活也干完,好在还能撑住,只是稍微累点,只是忙个不停,似乎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蹦出的念头也被累着了,居然消停了许多。这让行必至觉得,自己找到了让大脑安静的方法,稍微有些欣慰。 祖顺安走了,他的小屋彻底安静下来,再没有人偶尔还能想起他,再没有人嘲笑他种花,再没有奚落他蹲在门口分红豆绿豆想要成仙。总之,确实安静下来了。当然,偶尔他还会想起祖顺安这个人,以他的角度来看待自己,自己确实是一个不太值得没有出息的人。所以,祖顺安走后,应该会在某次喝酒时,把自己当成故事讲给别人,之后会把自己这个不太值得记住的人慢慢忘却,丢在那些封存的岁月里。另外,可以确定的是,祖顺安不会再回来了。那次告别,已是人生最后一次会面。 天更冷了,年关已至,这一天便是除夕。即便是纷争不断的江湖帮派,也会在这一天消停许多。六合帮上下都极是热闹,但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这样的热闹。因此,他没有参加聚会,也没有人会因此发现他的缺席,他不需要出现在别人的世界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他把屋子打扫干净,自己洗了澡,换上新衣服,然后拿着对联,贴在独居的屋子上。到了晚上,屋子里没有掌灯,慢慢暗下来。 行必至迎着月亮,走到山里最高峰坐下。他抿了口酒,酒的辛辣从喉咙挤到胸口里,迎着淡淡凉风,默默注视着山下的点点灯火。 “挺好!”他看着别人的热闹,又享受自己的孤独。 砰! 一道烟花升起,在面前、悬崖外、海一般的淡蓝中爆开,映亮他的眸子和脸颊。 他独自迎接着又一岁的到来! 行必至笑了笑,对着烟花,对着月亮,举起了手中酒。之后沉默地坐着,看着烟花消失在夜色里,看着一切平静下去,看着山下的灯火一盏又一盏熄灭,再之后连月亮也悄无声息隐没了,最后只剩沉沉的死寂和墨蓝色没有声音的天空。 他喝完最后一滴酒,将酒壶扔下悬崖,想听它坠落砸碰的声音,但是许久都没有听到。 “唔……”他发出模糊的声音,慢慢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