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度认为，廖文克前往凯旋酒店是对他的直接威胁，而事实上并不仅仅如此，廖文克来这儿是为了见人，见自己的同志。 　　 正如他暗示了余初夏一条逃生走廊一样，他额外还明确告知了一处藏身地点给许强。 　　 许强，是周先生亲自送到他身边的同志！ 　　 他必须要确保许强在济南工作期间的安全！ 　　 阁楼的窗帘是拉起来的，这让内部的光线即便是白天，也显得格外昏暗，犹如暗无天日的黑夜，透过厚重的窗帘映照进来的微弱光线，并不能照亮一切。 　　 “我刚下火车，还没来得及仔细打听具体情况，只是听手下特务提了一句，说是潜伏在济南的同志遭到了大清洗！给我说说具体情况。” 　　 “好！” 　　 许强接过廖文克递给他的香烟点上，口中吐出一口闷闷的烟气。 　　 “大清洗是2月25日晚上开始的，当时我刚刚躺下，忽然听着外面有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悄悄靠近，对我的卧室呈包围态势，所以我先下手为强，打死了几个日本宪兵，从包围圈上撕开一道口子逃了出来。” 　　 “后来才知道，宪兵队把整个信义帮的驻地围了，帮内所有弟兄全都被拿下，绑起来准备带走。” 　　 “我中途劫车，救下弟兄们，打发他们就地解散之后，就潜回城区，准备联络陈老师，提醒他小鬼子已经发现我了，可能会对跟我有过联系的同志下手，想让他通知大家尽快撤离。” 　　 “但我还是迟了一步，包括陈老师在内的多名同志，以及抗日大同盟的全体成员，全都已经被宪兵抓捕带走。” 　　 “再后来，我才知道，日本宪兵那天晚上的行动是集体行动，分多批出动，又约定了同一个时间开始行动！” 　　 “这是有预谋的集体抓捕行动！” 　　 “……” 　　 “看来，我们内部混进来了日本间谍！” 　　 廖文克听完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许强楞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没可能是我们内部出了叛徒？” 　　 廖文克的语气十分肯定：“没有叛徒，就是间谍！3月25日晚上，沪上岩井公馆根据叛徒供述，准备抓捕一名我们的电报员，我赶过去救他的时候，他已经中弹。牺牲前，这位同志告诉我，沪上七名同志用生命换取了冰山计划的真相。” 　　 许强不禁又愣了一下：“冰山计划？” 　　 红党留意到小鬼子的冰山计划，是去年4月份的事情，当时仅仅知道，冰山计划涵盖面很广，华东华北区域诸多大型城市都有波及，但计划的真相究竟是什么，红党发动相关城市的潜伏同志集体调查，也一直没有结果。 　　 哪怕是廖文克这种在特务机关身居高位的人也摸不到半点踪迹。 　　 “冰山计划，是小鬼子的一项长期间谍计划！该计划真正启动的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1912年左右！” 　　 “那时候，有些日本商人混迹中国沿海城市，以经商的名义四处打探我国社会、经济等等各方面的情报，并最终得出结论，如果日本大肆入侵中国，或许会取得阶段性胜利，但中国人骨子里的那种宁死不屈的气节，一定会让全体国人在危难时刻团结起来，奋起抵抗外国侵略者！” 　　 “所以，日本人想出来这么一个冰山计划……” 　　 计划取名冰山，是取冰山只有少部分露出海面，而真相却长期深藏海底之意。 　　 在1912年及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那些名为商人实为间谍的日本商人，私下将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用寄养、送养乃至于弃养供好心人收养的方式，留在了中国。 　　 这些孩子从小吃着中国母亲的乳汁长大，在中国话的氛围之中成长，学习的也是中国的民俗、文化、生活习惯，并拥有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姓名。 　　 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都跟中国人一般无二。 　　 然后，一直到去年的四月份，日军司令部决议正式唤醒这批在中国长大的孩子。 　　 他们秘密派出资深特工，秘密联络这些披着中国人外衣的日本人，告知其真实身份，甚至安排他们秘密跟亲生父母见面，并最终告知他们，想要恢复日本人身份，想要摆脱作为一个中国人被欺压被蹂躏的处境，想要做回一名人上人的太君，就要帮日本军部效命，执行一项渗透计划。 　　 少部分人因为对养父母感情的羁绊，拒绝了这一要求，被日军资深特工处决。 　　 而更多的人，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领命。 　　 “然后，为了以示坚定无悔，他们在日本特工的指使下，举起屠刀，亲手杀掉了自己的养父养母以及其他亲人！” 　　 “！” 　　 许强不禁头皮发麻：“还能这样？这也太不是人了吧？那可是从他嗷嗷待哺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养大的养父母啊！或许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对不对？” 　　 廖文克看他一眼：“你能这么想，是因为人性使然，但那些日本人是没人性的。” 　　 “……” 　　 许强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么一帮畜生。 　　 廖文克续上一支烟：“这些人用杀掉自己养父母的方式宣誓了效忠之后，就会明里暗里对外宣称，是小鬼子杀了他全家，制造一个他们跟小鬼子有着不共戴天死仇的假象，然后开始尝试接触抗日组织的成员，博取他们的同情，换取他们的信任，并以要给亲人报仇的名义，强烈要求加入。” 　　 “然后他们就混入了我们内部，成为了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难怪2月25日晚上，日本宪兵能够集中一个时间段针对我们发起抓捕行动，他们这是早就已经掌握了我们的人员名单，乃至于详细信息啊！” 　　 “是这样的！” 　　 廖文克点点头：“那天晚上，我在沪上牺牲的同事口中获取这一情报之后，立刻给周先生发了电报，相信周先生一定会连夜分发到华东华北区域各地，估计是这个电报发到济南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应该是的，日本宪兵的抓捕行动启动的时候，是晚上10点左右，估计那时候周先生那边的电报还没发到。” 　　 “……” 　　 廖文克猛抽两口烟，呛得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都没能停下来。 　　 他忍不住的想，如果他在沪上能早一点跟沪上的同志接触上，多交流一些，是不是那个入住崔园路六巷189号的同志就不会牺牲，是不是能早点拿到冰山计划的真相，是不是就能挽回潜伏在济南的同志惨遭大清洗的结局！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被抓捕的同志，现在大约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知道，抗日大同盟的成员被抓进去之后，小鬼子连夜审讯，确认他们是外围组织成员，并没有掌握更多的机要信息，就把他们全部杀害了。” 　　 “另外，一直守在你别墅门口的塔松李茂祥同志，发现被日本宪兵包围，几次突围都没能成功，于是拉响了手榴弹，跟七个日本宪兵同归于尽。” 　　 “还有济南工委的一把手陈隐贤陈老师，以及我们一切潜伏很久的同志，被捕当晚也惨遭小鬼子的严刑拷打，最终身体不支……牺牲了……” 　　 阁楼房间里的气氛越发压抑起来，就好像有一座大山压在头顶上，让人感觉呼吸都不太顺畅。 　　 尤其是回想起过去几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李茂祥，廖文克就感觉心口上被扎了一柄尖刀，血流如注！ 　　 尽管李茂祥至死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知道李茂祥是谁！ 　　 李茂祥是自己的同志，是一直在提醒他，他不是孤军奋战的灯塔，是他在黑暗中奋力前行的伙伴！ 　　 可现在，老同志牺牲了，走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廖文克抿抿嘴唇，咽下牙龈间咬出来的鲜血：“小余那边什么情况？她是怎么暴露的？春节前我就在沪上收到消息，说她出事了，她应该跟大清洗的事情无关。” 　　 “小余的暴露有多方面的原因。据我了解，一是国民政府军统济南站的人好像是察觉到了小余的身份，知道她是我们的人，所以请示上峰，获准跟她接触。但军统济南站的人行动不够缜密，两度在旭日理发店附近跟日本特务交手，引起了特务机关的警觉。” 　　 “二是，特务机关电讯课的副课长高澜，破解了军统济南站的电报解码读物，在往来电报之中发现了端倪。” 　　 “军统济南站……高澜……” 　　 廖文克下意识的想起，他年前临出发前往沪上那天，接到的高澜的电话，的确提到过已经破解军统济南站电报解码读物的事。 　　 那时余初夏也在场，所以他还暗戳戳的把情况透露给余初夏，也好让她告知相关同志，提醒军统济南站注意。 　　 万万没想到，最最应该提起注意的其实是余初夏本人。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廖文克两口抽完指间的香烟，把剩下的烟头狠狠掐灭在烟灰缸里。 　　 “许强同志！” 　　 “到！” 　　 “从现在开始，停止一切活动，你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好自己的安全。过几天，或许一小段时间，济南特务机关将会忙乱一阵，无暇顾及在城区各交通要道设卡搜查的事情。届时你负责护送余初夏安全离开济南！” 　　 “？” 　　 许强愣了一下：“野草同志，你要做什么？” 　　 “事已至此，我还能做什么？我要把混进我们组织的日本间谍挖出来，把所有游离在外界伺机作乱的冰山计划成员全都找出来除掉！” 　　 “我可以帮你！” 　　 廖文克坚决摇头：“不！执行命令！” 　　 许强咬咬牙：“我真的可以帮到你！” 　　 “我知道，但我想自己来做！”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城市，我回来了！” 　　 黑色座驾缓缓驶离凯旋酒店，廖文克坐在后排车座上，默默的抽着烟，脸上看着面无表情，内心里满满的都是恨。 　　 这次小鬼子的大清洗，几乎将潜伏在济南的同志们一网打尽，整个组织机构被破坏的千疮百孔，损失之惨重简直让人不忍淬读。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组织内部混进来了敌人的间谍！ 　　 是那些日本间谍，把那么多的同志们送上了绝命断头台！ 　　 必须要把这些日本间谍挖出来，给同志们报仇！ 　　 报仇！ 　　 “老板？” 　　 “什么事？” 　　 “接下来咱们回家？” 　　 “……回家！” 　　 廖文克深吸一口气，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他告诉自己，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要保持冷静，绝对不能冲动，更不能鲁莽行事。 　　 重建济南的地下组织，势必是红党下一阶段的重要工作，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要确保自己不暴露，稳定且安全的潜伏在济南特务机关的咽喉上，为组织重建保驾护航。 　　 如果他因为一时的冲动和鲁莽，导致自己暴露，才是真正的祸不单行！ 　　 所以，深挖组织内部日本间谍的工作，必须要慎之又慎。 　　 那么，从哪里开始？ 　　 “干嘛呢？” 　　 “还能干嘛，当然是上班呀！你刚刚从沪上归来，机关长特许回家休息，我可不行，我还得坚守岗位呢！” 　　 “别坚守了，翘班吧！” 　　 “？” 　　 “想你了。” 　　 廖文克回到司里街别墅之后，就给高澜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高澜吃吃笑了：“熊样！刚才在特务机关的时候怎么不说？那时候说了，我就跟着你的车一起过去了，现在可倒好，我还得自己赶过去找你。等着，我一会儿到！” 　　 “好。” 　　 高澜自从当上电讯课的副课长之后，一直跟渡边度走得很近，进出他办公室的频率，比特务机关任何人都高。 　　 所以廖文克怀疑小鬼子的这次大清洗，高澜一定是知情者，甚至可能是参与者、执行者之一。 　　 想要查清楚日本间谍的事情，从高澜开始入手是一个渠道。 　　 半小时后，换了一身便装的高澜搭乘黄包车来到了司里街别墅，而廖文克已经让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餐等着她。 　　 “哇！这么多好吃的。” 　　 “全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准备的，赶快吃吧！” 　　 “你不吃？” 　　 “我想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