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个响晴天过后，积雪大面积消融，雪水与黄土混合，让整座城市像极了一幅彻底画坏的水墨画，处处斑驳且晦暗，十分难看。 　　 1939年1月11日的下午，一辆火车自青岛而来，没能载回海的气息，却载回了刚刚参加完青岛那边市公署成立仪式的廖文克。 　　 “阿震，快到济南了吧？” 　　 “是的老板，再有几分钟就到站了。” 　　 “行李厢绑着的那两个呢？没收拾他们吧？” 　　 “没有，我们只是把他俩绑得结结实实的，没动他们。” 　　 “动动吧！打一顿，让他们知道疼，但不要打死打残，打完之后扒了衣服扔下车，让他们自己自生自灭。” 　　 “？” 　　 廖文克的汉奸大名，在青岛那边也算得上是响当当的，所以他乘车抵达青岛的时候，就遭遇了一次非常专业同时也极其无效的刺杀。 　　 据查，这事是国民政府军统青岛站的人干的。 　　 青岛特务机关的人雷厉风行，当晚就在全市掀起了一波声势浩大的大搜捕，不过遗憾的是，没有任何收获。 　　 因此为了谨防万一，过去两天廖文克在青岛受到了极其严密的保护，但凡出门，身边至少有十几个特务贴身保护。 　　 于是他在青岛度过了两天极其安全又极其无聊的时光，连给余初夏、高澜她们带的礼物都是让青岛特务机关的人代为购买的。 　　 原以为，会这般平平安安的返回济南，没成想，火车途径鸢都城的时候，上来两个学生，以走错车厢的蹩脚理由“误闯”廖文克包厢，然后掏出了私藏的匕首，接着被常震等人摁住了。 　　 这两个学生的刺杀虽然没能成功，但刺杀行为本身值得两颗子弹。 　　 按照常震他们的设想，理应火车抵达济南之后，直接移交特务机关带回去严刑拷打，打断骨头打烂一身肉的那种，给廖文克出气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从这两个学生口中打探出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没想到，火车即将到站的时候，廖文克居然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那两个学生，一看就是无意中在大学里读了两本抗日书籍，又凑巧看报纸知道我今天回济南，脑袋一热持刀犯傻的傻孩子，打死他们也未必问出什么东西，还白白浪费力气。” 　　 “所以跟他们计较毫无意义，打一顿，再把他们扔在冰天雪地里，吃点苦受点罪，接受点教训就可以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就当咱们行善积德了。” 　　 “……” 　　 “老板仁义！” 　　 “去吧！” 　　 几分钟后，火车在济南火车站缓缓停下。 　　 火车驶过的铁轨旁边，两个看面孔应该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躲在一个垃圾堆的旁边瑟瑟发抖。 　　 他们正是在鸢都城上车妄图刺杀廖文克的那两个学生，失败被抓之后就被人绑起来扔进了行李厢。他们满以为这次既然出师未捷，身先死是必然的结局，没成想一路有人看管他们没人招呼他们，一直到刚才才有几个特务来把他们打了一顿，然后扒光衣服扔下了火车。 　　 此时的他俩，一个比一个鼻青脸肿，兼之身上一根布丝都没有，只能靠环抱的双臂遮挡身体，被冻得瑟瑟发抖。 　　 “够日的廖文克不是人！他这是要故意羞辱我们，让我们没脸见人！” 　　 “是吗？像他那种汉奸，能花心思跟咱们玩精神羞辱？我怎么觉得他更像是想活活冻死咱们？” 　　 “有道理！难怪他故意留下咱俩一条命……” 　　 “……” 　　 抗日热血让他们首先把廖文克钉在耻辱柱上，然后再做有罪推论。 　　 所以他们根本不曾想到，其实廖文克的目的很简单，既没有羞辱他们的意思，也没有冻死他们的意图，只是单纯的想要留下他们的命。 　　 日寇来势汹汹，举国形势严峻，能在如此黑暗时代燃起抗日火苗的人难能可贵。 　　 怎么能把他们交到特务机关，最后收获两具冰冷的尸体？ 　　 要保护！ 　　 保护他们，更要在其他特务面前保护好自己。 　　 “廖总顾问，一路辛苦了！” 　　 “廖桑，欢迎回家！” 　　 “阿震不是我说你，你瞧瞧你怎么照顾的干爹，两天不见，人看着都瘦了……” 　　 “……” 　　 站台上，一众特务机关和省市两级公署的头头脑脑按位次列队，热烈欢迎廖文克出差归来。 　　 廖文克的脚步走到哪儿，哪儿都是笑脸相迎，热情的话不管真假都有一大堆。 　　 唯独到了余初夏面前，小嘴撅着，肉眼可见的不高兴。 　　 “三儿，你这什么表情？谁惹你了？” 　　 “谁惹我了你先别问，我就问有人惹我你替不替我……澜澜你别拉我！” 　　 余初夏一脸气鼓鼓，高澜一脸讪讪然。 　　 廖文克瞟了高澜一眼：“澜澜，你拉三儿，是不想让她说，还是想替她说？” 　　 高澜：“……” 　　 吉野少佐跨前两步，沉声开口：“廖桑，你此番出差，一路辛苦，我听说你还在青岛遭遇了一次刺杀，受了一场惊吓。依我之见，不如先回家休息休息，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 　　 廖文克转头直勾勾的看了他半晌，忽然无声的笑了，他双手把住文明杖的杖头支在双脚之间的地面上，微微眯起了双眼：“有点意思啊，我家三儿让人欺负了，你们居然都不想我家三儿开口，也不想我第一时间了解一下情况！有意思啊有意思！看来我离开济南这两天，出了不少事啊！” 　　 高澜和吉野少佐面色微窘，顿感有点开不了口。 　　 酒井英夫咬咬牙，小腿发力，准备硬着头皮站出来说明一下情况。 　　 丁志疆黑着脸抢先一步走上前去：“廖总顾问，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招惹了你家三姨太！有什么事你冲我来！” 　　 “你先说说看。” 　　 廖文克更倾向于认为，丁志疆只是个背锅的，因为自从他跟高澜睡在一起之后，丁志疆虽然一直不服不忿不痛快，但除了在高澜升任电讯课副课长那次会议之后闹腾过一次之后，再没有在他面前蹦跶过。 　　 不是不想，是不太敢。 　　 所以廖文克觉得，丁志疆再敢蹦跶，肯定是抓了他什么把柄。 　　 在没有一把捂死他的把握之前，丁志疆应该不会乱来。 　　 “廖桑，此事与丁队长没太大关系，还是我来说吧！事情是这样的……” 　　 “酒井君，丁队长自己有嘴！” 　　 “……” 　　 事出反常即为妖。 　　 丁志疆只是济南特务机关行动队的队长，身份、职位在高澜之下，更比不上吉野少佐和酒井英夫，但他们争先恐后的想要替丁志疆遮掩，乃至代为开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里头有事！ 　　 “廖总顾问，1月9日那天下午，我们行动队跟皇军一起前往齐鲁大学，抓捕一名叫林强的学生。” 　　 “林强打倒了一名皇军，逃入广智院一带，随后我们对该区域进行了全面封锁。” 　　 “后来，我们准备展开搜索的时候，又接到临时通知，该区域内有军统济南站的电台活动，因此我们又多了一项任务，密切留意有没有人妄图携带疑似电台的物件离开那片区域。” 　　 “……” 　　 丁志疆的描述很全面也很具体。 　　 高澜和酒井英夫听到这儿，两颗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担心廖文克会问为什么这么大的行动没有知会他。 　　 然而，并没有。 　　 廖文克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眯起来的双眼看上去好似两条缝隙，完全看不到他眼神如何，目光有无变化。 　　 “当天晚上，三姨太进入那片区域串亲戚……” 　　 “没多久，她携带一个行李箱离开……” 　　 “再后来……” 　　 “……” 　　 丁志疆最后一口气把跟余初夏相关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廖文克听完之后，转头望向余初夏：“三儿，你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事情就是这样的！” 　　 余初夏心里略感诧异，她还以为丁志疆会故意遮遮掩掩，不说实话或者全部，没想到居然说得原原本本，这家伙不怕廖文克吃了他么？ 　　 她还在思考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就听自己脸上猛地爆开一声脆响。 　　 余初夏有点懵：“廖文克你，你打我？” 　　 “为了抓捕那个叫林什么玩意的学生，皇军动用了好几个小队的兵力、整个特务机关的行动队，以及大批的警察，对那片区域执行全面封锁的任务，许进不许出，声势何其浩大，管束何其严格，你作为我廖文克的三姨太，理应无条件配合！” 　　 “可你呢，早不去串亲戚晚不去串亲戚，偏偏赶着封锁期间去串亲戚就算了，临走之前还带了足以容纳电台的行李箱，不怀疑你怀疑谁？” 　　 “换了是我在现场，我不但要搜查你的行李箱，还要把你当场绑了打一顿，好好审问一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就这，你还有脸委屈？” 　　 “阿震，把她给我扔到车里，别留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是！” 　　 常震领命，但扔是不敢扔的，只是上前到余初夏面前，背对着廖文克偷偷给她使眼色。 　　 余初夏两只眼睛泪汪汪的，狠狠一跺脚，骂了一句廖文克你他妈混蛋，然后气鼓鼓的走开了。 　　 现场其余人等不禁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不太像是廖文克的风格。 　　 廖文克可是出了名的护犊子，他不给三姨太撑腰做主就算了，居然还当众给了三姨太一个大嘴巴子，简直是……匪夷所思。 　　 就连丁志疆也不禁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廖文克是这个态度，那天晚上我是不是该亲自给三姨太搜个身？ 　　 他廖文克睡了我的高小姐，我就搜（摸）他的三姨太！ 　　 这时廖文克转过头来：“丁队长，三儿年纪太轻，还不到二十岁，又有我骄纵，所以日常嚣张跋扈的不成样子，她妨碍你那晚的重要工作，实在是对不起啊！我替她向你诚挚道歉，希望你不要见怪。” 　　 丁志疆干咽一口唾沫：“事情……已经过去了，廖总顾问你无需挂怀。” 　　 “已经过去了吗？对了丁队长，那天晚上三儿离开哨卡之后，你又追去旭日理发店走了一遭对吗？你刚才说你到的时候，三儿也是刚到对吗？前后差距最多两三分钟的样子？” 　　 “……是。” 　　 “然后呢？你要求搜查她的行李箱？那你要求搜查的时候，三儿有没有故意推诿，不配合的情况吗？” 　　 “……没有。” 　　 “很好，那你最后从三儿那儿里搜出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 　　 “那也就是说，这个事情真的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 　　 “那太遗憾了，你说你怀疑我家三儿怀疑了那么久，居然一点东西都没搜到，白忙活一场！” 　　 “……” 　　 丁志疆忽然怀疑，廖文克这个语气有点阴阳怪气。 　　 高澜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此时上前两步开口：“廖总顾问，事情已经说开了就没事了。您看今天气温这么低，还刮着小北风，是不是先回去？就当您体恤下属，免得大家在外面顶风受冻。” 　　 廖文克抬手拍拍脑袋：“瞧瞧我这脑子，肯定是这趟出差，为大日本帝国帝国连番操劳累坏了。还是高副课长思维缜密，想事情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佩服啊佩服！” 　　 高澜面色一窘。 　　 【这个事情真的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事情在廖文克这儿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开始呢？ 　　 “累了，先走！” 　　 廖文克摆摆手，径直走向自己的座驾。 　　 高澜疾步跟上，扶他上了车。 　　 她刚想弯腰坐进去的时候，廖文克摆手拦住，面无表情的开口：“高副课长，廖某出差归来颇感疲惫，要到明天才去上班。你可要抓住今天这点时间，好好调查一下军统济南站的电台啊！” 　　 “……” 　　 高澜终于知道，廖文克的阴阳怪气其实是怒火。 　　 火在烧！ 　　 砰地一声，车门擦着高澜的鼻子关闭，黑色座驾随后启动，扔下一路尾气呼啸而去。 　　 余初夏坐在后排车座上扁着嘴巴。 　　 廖文克抬手揉乱她的头发，抬头在观后镜里看了常震一眼：“回去给许强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帮我做点事！” 　　 常震不动声色的开口：“老板，我们自己动手也是一样的，不必麻烦许帮主。” 　　 “他们跟我玩阴的，我不能跟他们一样龌龊，让他们抓我把柄！所以咱们自家人谁不都适合露面，让许帮主来吧！”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