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沁舒看着廖文克拄文明杖一瘸一拐走远的背影,神色有点复杂。 你当年初到沪上的时候,的确来这附近的医院住过院,住院期间也的确经常来江岸散步,但你只是对那座铁桥的存在十分好奇,从未问我要过扳手想拧松螺丝,看人车坠江呀! 那都是我试探你的! 难道你真的因为脑袋受过伤,记忆不清楚了? “我本来觉得我把你看得透透的,但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过了大概三四分钟,廖文克走出了不远处的电话亭。 接着,他好像拒绝了那个叫他过去的特务什么请示,随后又一瘸一拐的走回到了韶沁舒面前。 “岩井蝇一找你有事?” “他上午约了梅机关的影佐长官,说是一块儿坐坐,并且已经安排好了车,接上我就可以过去。岩井君还说让我带上你一起,我推说你近来身体不适,帮你婉言拒绝了。” “?” 韶沁舒愣了一下:“这样好吗?” “好与不好,我都已经拒绝了。你现在不要再在外面闲逛了,抓紧时间回家吧!” 廖文克稍稍顿了一下:“在中国,抛头露面的事情有男人足矣!” 他再次走开,直到登上岩井公馆的特务开到旁边小道上的汽车前,才回头朝韶沁舒摆了摆手告别。 韶沁舒抿了抿嘴唇,眼角莫名变得柔和了一些。 大男子主义的男人,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呀…… 廖文克一身酒气被送回老别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下车时走路都要人搀扶的他,在岩井公馆的车子出了别墅大院之后,婉拒了搀着他的下人,自行拄着文明杖走进了会客厅。 “姑爷,小姐让我为您准备了醒酒汤。” “谢谢秦伯。小姐人呢?” “小姐说,您需要她身体不适,所以在楼上休息呢。” “哦,麻烦你告诉她,她现在身体可以不用不适了。另外,麻烦她来书房一趟。” 廖文克几口喝掉醒酒汤,抬脚去了书房,在沙发上落座之后,啪嗒一下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理了理脑子。 不多时,韶沁舒敲门进来,看见他指间的烟,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 廖文克道声抱歉,掐灭手里的烟,又去把窗户打开,才回来落座。 韶沁舒有些不满的开口:“在外面就抽了不少吧?瞧瞧你这一身的烟味!” “抱歉,今天见了两个比较重要而且敏感的人,考虑的事情有点多,一不留神就抽多了。我尽量待在书房抽,不出去嚯嚯你。” “什么叫尽量?必须好吧?” 韶沁舒撇撇嘴:“你今天见的什么敏感人士啊,值当的你抽这么多烟?” “一个是日军梅机关的影佐针昭长官,他主要负责与汪某人对接,并处理与其相关的一切事务。另一个……” 廖文克眉梢微挑:“你猜。” 韶沁舒看他一眼:“不会是汪某人本人吧?” 廖文克笑了:“聪明,就是他!” 韶沁舒不禁向前探了探身子:“报纸上说他现在正在忙于筹建他的新政府,今天中午怎么会跟你喝酒,还喝了这么长时间?难道……还是为了让我出面支持他的事?” “因为人家本来想着请你一起,你才这么想的吧?韶大小姐是不是自视太高了?难道汪某人就不能因为他是汉奸我也是汉奸,而且我做的并不比他差,所以跟我一见如故?” “……” 韶沁舒被噎的不善,有些气恼的挺身而起:“当汉奸这么光荣的吗,还整天挂在嘴上?你让我来书房到底什么事?没事我先回了!” 廖文克招手示意她重新落座。 韶沁舒咬牙站着,坚持不肯坐下。 廖文克一脸痞相:“大小姐能不能多少给点耐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回头给汪某人打个电话说一声,你们韶家的事情我不管了,让他该怎么找你就怎么找你,一趟不成两趟,两趟不成三趟,三趟……” “停!” 韶沁舒双眼放光,两步上前坐在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他胳膊,激动开口:“什么意思?你怎么管我家事的?是不是汪某人已经答应不找我挑头支持他了?你怎么和他说的?” 廖文克耸耸肩膀:“能怎么说?酒过三巡之后,我批评他了。” 韶沁舒瞪圆了眼睛:“批……评?” “嗯,批评。我批评他汪某人不厚道,趁我不在偷摸来找你递名帖想登门拜访不说,今天见面还特别指名道姓让我带着你一起。幸亏有影佐长官作陪,否则搁一般男人身上,得找他拼命。你又不是没男人,不管有什么事,找你男人商量就是了,绕过你男人找你算什么?” “……” 韶沁舒干咽一口唾沫,脑袋里一阵嗡鸣,很是难以想象廖文克在酒桌上说出这么一番话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后来呢?” “后来汪某人挺尴尬的,一再说明他只是希望韶氏财团能够支持他的新政府,影佐长官也居中作保,然后我就说我作为你的丈夫,这个家是我说了算,既然我是皇军的人,本身就已经算是一种态度了,根本不需要你再出面挑头。如果真需要的话,就让我先辞掉山东特务机关的职务,重新再投诚一次。影佐长官表示大可不必,咱家有我做代表支持新政府足矣。” “……” 韶沁舒缓了好一阵,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她大约能想象出廖文克当时那幅混不吝的表情,然而眼下这事也真的需要这么一个混不吝的态度,才能把事情顺利混过去不是吗? “那这事就算是过了?” “过了。” “说实话,汪某人能这么容易放弃,我挺意外的。” “容易吗?我的韶大小姐,有条件的好吧?” “什么条件?” “新政府成立之日,我将出任山东特务委员会主任,负责整个山东新政府运作的监督与指导。” 这的确是汪某人提出来的条件,当然就算没有韶沁舒的事情,他也会提,因为这本来就是他跟梅机关的机关长影佐针昭提前商量过的。 原因很简单,廖文克比较熟悉山东的情况,而且现在就在山东特务机关任职最高经济顾问。 所谓一事不烦二主,山东特务委员会主任的职位,不如请廖文克兼任。 这在汪某人和影佐针昭看来,属于水到渠成,皆大欢喜,而廖文克之所以最终假装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却是另有考虑。 这个新职位如果他不接受,汪某人和影佐针昭肯定会考虑其他人选,而这个新人选一旦上任,势必会成为济南情报领域的又一个山头,对于廖文克后续的潜伏工作不是什么好事。 与其在自己需要重点提防的名单上多一个名字,不如自己率先占据这个山头,开拓出另外一个获取情报的渠道。 “廖文克,谢谢你。” “客气,不管怎么说,咱俩名义上还是夫妻。” 韶沁舒咬咬嘴唇,最终点了点头。 是啊,名义上的…… 同一时间,常震搭乘渡轮来到外岛,并经多方打听,敲开了某个村落中一户人家的院门。 这户人家住着祖孙三代十几口人,家中陈设非常陈旧,甚至堪称破烂,处处可见修修补补的痕迹,但收拾的非常利索干净,一看就是有个勤快人当家。 当家的是一对六七十岁的老夫妻,见到他们之后,常震不由得微微一愣。 奇怪,这两位明明从未见过,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转念再一想,常震心头不由得一震,老板,您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这位先生,您找哪位?” “老人家您好,我是您家一位亲戚的朋友,他拜托我来给你们送一点年货。” 常震留下带来的年货,不等对方多问,先行告辞离开。 一家人看着那些让人直流口水的米面肉蛋和五十个大洋,好久都没回过神来。 “咱家没有这么阔的亲戚吧?随随便便一出手就这么些个好东西?会不会是送错了?” “应该不至于吧?这么些个好东西值不少钱呢?还能乱送?爹呀,那位先生不是问过您和娘姓名吗?人家那就是核对找没找对人呢。” “好像是这么回事……” “别想了!咱家正愁穷的揭不开锅,这个年怎么过呢!有人送来这些个好东西,咱家今年过个肥年!” “……” 人人都想过个肥年,就如人人都想过一个快乐的年一样。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过上一个肥年,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过年期间感受到快乐。 薛彪这个年就过的比较憋屈,准确的说,是有点意难平。 1939年年底,军统济南站站长鬼头接红党秘密提醒,命令电台进入静默,不再如常活动以来,站里收到不少红党队伍活动的情报,都不能顺利且及时的传递出去,导致过去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国民政府在山东的队伍非但寸功未立,还屡次遭受到鬼子与红党队伍的双重打击。 为此,春节前的时候,济南站受到了军统总部的点名批评。 而且通报全国! 这事想想就来气。 如果济南站没有搜集到红党队伍的相关情报,从根上算就没办法给国民政府的队伍提供情报支持,那是没办法,明明手里握着情报却因为鬼头不让动电台导致情报输送完全中断又算怎么回事? 1940年2月12日,正月初五,是迎财神的日子。 这天晚上,鬼头自掏腰包找了家酒楼摆了一桌,请站里全体特工聚了聚,也算为新一年度的工作正式拉开序幕。 薛彪在酒桌上借着酒劲旧事重提,询问什么时候恢复电台正常工作,协助地方队伍对红党队伍的正面进攻和侧面封堵。 “现在恢复电台工作的时机不成熟。” “怎么呢?咱们的电台已经歇业将近两个月了,日本人那边再好的耐心,搜寻电台的热乎劲也该褪了,咱们可以尝试恢复一下,如果真的有危险的话,咱们再停掉也是一样的吧?” “这个事情上没有如果!照你说的,如果咱们的电台惨遭破坏,咱们的电报员遭遇生命危险,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鬼头态度很坚决:“这方面,红党那边拥有比我们更加准确的情报,我会择机请教他们,等什么时候条件成熟了,咱们再重启电台。” 薛彪气坏了。 我他妈想重启电台就是要对付红党的,你还惦记着请教红党,红党能给你说什么时候重启电台的条件成熟了?做梦去吧! 然而不管怎么说,鬼头才是军统济南站的站长,他薛彪说了不算。 “晦气!我他妈点儿太背了,怎么跟了这么一个是非不分的狗屁站长?” 开工宴结束的时候,已近半夜时分,薛彪带着一身的酒气和一肚子的窝囊气沿路回家,路走一半,撞见了夜间巡逻的小鬼子,被叫住查了查证件。 他证件是真的,所以不怕查,被问到大晚上的不在家好好睡觉到街上瞎逛什么的时候,陪着笑脸解释说是串亲戚多喝了点一不留神回家晚了,小鬼子倒也没为难他,只是警告他赶紧回家,以后别再这么晚出来瞎转,小心被当做红党抓起来! 国民政府更改了限红方针后,位于敌占区的下辖机构的工作重心自然而然的朝着针对红党的方向偏转,跟小鬼子的正面冲突就变少了,这直接导致小鬼子抓捕针对的重点也朝着红党的身上转移,张嘴抓红党闭嘴枪毙红党。 这是大面上的事,但具体到这个晚上的薛彪身上,听了小鬼子的警告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论对付红党,军统济南站或许指望不上,但小鬼子在这方面却是一以贯之一直在坚持的。 薛彪的心不由得一动。 到他继续前行,远远看到一辆信号监测车在一队小鬼子拱卫下缓缓行驶在街头的时候,一个大胆的想法突如其来的涌上心头…… 春节期间,日军山东特务机关的信号监测车一直在街上徘徊,坐镇其中的本多澜没了廖文克的陪(骚)伴(扰),集中精力搜寻着她早早锁定的那个可疑电报信号的踪迹。 不可否认,廖文克给出的分区域停电的方法,的确在一开始让她把那个信号限定在了有限的区域范围之内,但架不住此后那个可疑电报信号再次进入静默期,一直都没出现。 又经历了一个一无所获的夜晚之后,本多澜带着疲惫且沮丧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公寓,然后在发现自己床头柜上摆着一只陌生的信封的时候,全身上下的肌肉豁然绷紧,整个人的神经都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