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雨自西向东席卷整个沪上，雨丝飘过之后，整个气温下降了好几度，沪上处处可见裹紧大衣缩着脖子瑟瑟发抖的身影。 　　 唯一较为火爆的所在，恐怕只剩下火车站这一个地方了，年关将至之际，大批外来人口携家带口提箱背囊的涌入火车站，踏上归乡的路程。 　　 被熙熙攘攘的人潮甩在背后的马路边上，停着一辆乳白色的小轿车。 　　 坐在司机座上的是个穿着大红色旗袍的女人，她双眼隐隐挂着两个被化妆品遮住的眼袋，白眼球上布满了细碎的血丝，但目光依旧明亮且犀利，就好像是打了信念的鸡血一样。 　　 女人抬起手腕看看时间：“还有不到半小时，火车就该到站了，刺客那边都安排好了吧？” 　　 副驾驶座上坐着的一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头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好了，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已经就位了！目标一旦走下火车，他们立刻就会开始行动。” 　　 女人侧首看他一眼：“就位了就是就位了，没就位就是没就位，什么叫应该已经就位了？我平常都是带你们这么做事的？” 　　 鸭舌帽汗颜：“属下再去确认一下。” 　　 他推开车门要下去，女人把他叫住：“告诉刺客，本次刺杀如果能将目标杀掉最好，如果不能也不要勉强。另外，你告诉他们，不管能不能杀掉目标，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声势搞大一些，越大越好。” 　　 鸭舌帽想了一下：“告诉整个沪上，廖文克一经抵沪，就遭到了沪上抗日力量的刺杀？” 　　 女人漫不经心的开口：“随便，我只要让人知道，他被人刺杀就够了。” 　　 “属下……明白！” 　　 鸭舌帽领命而去，身影融入归乡的人潮，挤进了火车站。 　　 女人啪嗒一下给自己点上一支香烟轻轻的吸了一口，然后在观后镜里跟自己对视一眼，咧开烈焰红唇，露出一抹尘封已久的笑容。 　　 “廖文克，好久不见……” 　　 在山东，廖文克作为山东特务机关的最高经济顾问，那是当之无愧的响当当的人物，不管走到哪儿，一言一行都受人关注，但在沪上，只要他不把以前用过的“廖承恩”这个名字亮出来，他就是一个路人甲。 　　 一个比较有钱，能够坐的起火车豪华车厢包房的路人甲。 　　 然而，终究会有人关注他的来去。 　　 比如韶沁舒，比如日军岩井公馆的特务们…… 　　 “小姐，我们来得太早了些，姑爷的火车还要二十多分钟才能到。您看是不是先回车子里坐坐，外面太冷了。” 　　 “不碍的，他一年没回沪上了，我这个做妻子的，应有的姿态必须要做足，免得让外人看了去，笑话我们韶家的女人不懂规矩。” 　　 “委屈小姐了……” 　　 韶沁舒在老管家陪同下，早早来到沪上火车站的站台，静静等候廖文克的到来。 　　 同样在站台上等候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矮个男人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存在，转头望向跟在身边的手下：“那边那位夫人就是廖桑的夫人吧？” 　　 “是的老板，那位就是韶氏财团中国区目前的总负责人，韶沁舒。” 　　 矮个男人想了一下，抬脚走到韶沁舒的面前，微微欠身：“廖夫人您好，久仰大名，今日得以在此偶遇，是我的荣幸！” 　　 “？” 　　 在沪上，韶沁舒最主要的身份是韶氏公主，所以外人见了她一向会称呼一声“韶小姐”，“廖夫人”这个称呼着实有些陌生的很。 　　 韶沁舒好奇打量了对方两眼：“尊驾是……” 　　 “啊，抱歉，忘了自我介绍。” 　　 矮个男人掏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鄙人岩井蝇一，目前主持岩井公馆的全面工作。” 　　 韶沁舒的眉头不经意间微微皱了一下，旋即舒展开来：“原来是岩井先生！我听我家先生提到过您，还想着有机会请他帮忙介绍，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 　　 岩井蝇一眼神微亮：“不瞒廖夫人，其实我去年春节期间就曾拜托廖桑有机会引荐我跟您认识一下，只是廖桑临时有事走得太急，才没能成行。对了，廖夫人也是来接廖桑的吧？” 　　 韶沁舒点点头：“我家先生来沪上过年，他乘坐的火车很快就要到了。” 　　 “是的是的，廖桑出发之前我们通过一个电话，说起过他来沪上的事。早知道廖夫人今天也会过来，鄙人出发前应该去接上您一起。” 　　 “岩井先生太客气了……” 　　 因为同样都认识廖文克，韶沁舒跟岩井蝇一可以搭得上话，但也仅限于搭上话。 　　 毕竟，两人虽然同在沪上，却分别处于不同的世界之中，此前又不曾认识，属于是完全没什么共同语言的情况。 　　 寒暄过后，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度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 　　 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岩井蝇一转头望去，发现是赶火车的旅人或许太心急的缘故，走路不小心撞掉了一个小年轻手里拿着的钢笔，双方正在理论争执。 　　 他接着留意到，另有十几个人在站台一角驻足徘徊，有的脖子上还挂着相机。 　　 岩井蝇一皱皱眉头，招呼属下上前：“那边那些带相机的人是记者吗？他们聚集在站台上做什么？要采访吗？” 　　 “属下不知。” 　　 “问问。” 　　 “哈伊！” 　　 属下去了几分钟，接着折返回来，表情看着有些迷惑：“老板，他们的确都是记者，说是接到线报，今天下午四点左右，火车站会有大事件发生，让他们过来等着采访。但具体什么事，他们也不清楚。” 　　 岩井蝇一不禁嗤笑出声：“什么事都不清楚，他们就巴巴的跑过来候着？难怪都说他们这帮人都是闻不得半点肉腥味儿的狗仔……” 　　 “下午四点左右？” 　　 韶沁舒皱皱眉头，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好像是我家先生火车到站的时间……” 　　 “！” 　　 此时岩井蝇一也已经反应过来，下午四点左右这个时间，具体着落在沪上火车站对应着什么事件，他脸色一连三变，飞快瞄一眼腕表，转头望向属下：“咱们今天带了多少人？” 　　 “四个。” 　　 “加上我再加上廖桑，或许还可以再加上廖桑贴身护卫常震常副官，总共七个人……” 　　 岩井蝇一咬咬牙：“你立刻通知就近的宪兵队，火速派遣两个整编小队赶过来！快！快！快！” 　　 连着三个“快”，即便再如何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他的焦灼与急切，属下不敢怠慢，赶紧应下差事，飞奔而去。 　　 韶沁舒略带一丝诧异的看了岩井蝇一一眼。 　　 岩井蝇一会错了意，开口宽慰：“廖夫人不用担心，廖桑是我岩井公馆的贵宾，他在沪上的安全一定会得到妥善保障！我以我的人格和荣誉向您保证，他绝对不会受到匪逆歹徒的伤害！” 　　 韶沁舒轻轻摇头：“有岩井先生在，我相信我家先生的安全绝对有保障。只是，我有些好奇，那些记者为什么会被找来候着？难道对方有绝对把握一定能刺杀成功？但即便有这个把握，记者们这么明目张胆的集中在这里，不怕事机败露，功亏一篑吗？” 　　 “所以我有点怀疑，刺杀结果如何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刺杀本身。” 　　 “简单的说，这不是一场刺杀，只是一场给记者们拍照的刺杀秀。” 　　 “！” 　　 妈的，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廖桑的老婆也贼精贼精吗？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岩井蝇一抿了抿嘴唇：“就算这真的是一场秀，也必将是一场失败的秀！” 　　 下午四点零八分，来自济南的火车晚点八分钟之后，缓缓驶入沪上火车站停下。 　　 某节贵宾车厢门口，常震率先下车，然后放下行李，转身搀扶拄着文明杖的廖文克下车。 　　 不等廖文克站稳脚跟，刺杀就开始了。 　　 一个怀抱木箱在站台上卖烟的小伙子掀开木箱夹层，摸出一只手枪，对准了廖文克。 　　 另有一个小贩松开手中抓着的一把吹好的气球，掏枪在手，照着廖文克扣动扳机。 　　 这两个人，距离廖文克的位置都不算太近，但在叭叭叭响起来的枪声中飞射而出的子弹面前，这点距离根本不算什么。 　　 常震第一时间警醒起来，一把抓住廖文克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摁在自己胸前，嘴里喊一声老板小心，接着掏枪还击。 　　 与此同时，提前几分钟埋伏在站台各个角落中的特务们冲了出来。 　　 更加杂乱的枪声在他们手中爆响，一颗颗子弹照着两个刺客的身上招呼。 　　 突如其来的枪声响彻整个站台，那些刚刚下车或者准备下车的旅客，以及那些簇拥在各个车厢口准备上车的旅客们被吓出声声尖叫，人群如浪潮一般朝着两侧涌去，亦有一些跑不动的旅客选择原地蹲下，尽可能的把自己的身躯全都藏在周围其他人的遮蔽之下。 　　 而很早就已经候在站台上的那些记者们，在经过了两三秒钟的错愕之后，迅速举起相机，对准了刺杀现场。 　　 被摄像头记录下来的，有廖文克意外的脸庞，有常震忠心护主的背影，有两个刺客一边开枪一边往前冲的凶悍脚步……最后是他们相继中弹，浑身浴血倒下的遗憾。 　　 刺杀开始的很突然，结束的却是格外的顺理成章。 　　 在多达三十人的特务围攻下，两个刺客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 　　 而现场第三个见了血的人是常震。 　　 他后背上挨了两枪，后肩挨了一枪，三处枪伤在他黑色的呢子大衣上带出三片血渍，伤口中涌出来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衣衫，也染红了廖文克的眼。 　　 “阿震，你没事吧？” 　　 “老板放心，我没事！” 　　 常震所谓没事，是他没有像其中一个刺客一样被子弹打成筛子，躺在地上嘴里一个劲的往外窜血，他至少还能站在原地，但瞎子也能看得出来，现在的他其实也属强弩之末，急需救治。 　　 “妈的！” 　　 廖文克怒骂一声，掏出手枪，照着那个明显已经救不活的刺客连开数枪，接着把枪口转向另一名只是手腕和大腿受伤的刺客。 　　 岩井蝇一抢在他再次扣动扳机之前喊一声枪下留人，疾步上前伸手压了压廖文克的枪口：“廖桑，留下这个活口，查一查到底是什么人主使的！” 　　 韶沁舒疾步走过来：“救人要紧！这里的事情拜托岩井先生费心，我们先把阿震送医院吧！” 　　 廖文克看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岩井蝇一：“岩井君，拜托了！” 　　 常震伤势看着凶险，医生检查过之后确认其实并不严重，没入体内的子弹均未伤及要害。 　　 廖文克把常震留给医生手术摘取子弹，走出诊室到外面走廊里的长椅上落座。 　　 等候于此的韶沁舒问了他大致情况之后，也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回头多给些奖金，再给他放个长假，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廖文克点点头：“这些年来，阿震替我挡了好多次子弹，是该给他放个长假，好好休养一下。对了，我不是让你先回家吗，怎么没走？” 　　 “你让我回我就回？我那么听你安排呢？” 　　 韶沁舒斜他一眼，再次压低声音，把站台上那些记者的事情讲了讲：“我感觉不太对劲，一开始有点怀疑是岩井蝇一安排的刺杀，然后借记者的笔制造声势，借机搞点什么事情。不过我故意点破疑惑之后，看岩井蝇一的反应不像是刻意安排的样子。你自己觉得，会是什么人想要刺杀你？” 　　 “想刺杀我的人满大街都是，这让我哪儿觉得去？” 　　 “那你觉得既然是刺杀，不应该事前严格保密，也好确保突然袭击，一击即中吗？为什么要安排记者现场等着？” 　　 是啊，虽然当世之下刺杀事件屡屡见诸报端，但往往都是事件落幕之后，记者到场报道一个结果，事前就安排了记者等拍照算怎么回事？ 　　 太奇怪了！ 　　 此时有个岩井公馆的特务快步来到近前，欠身开口：“廖总顾问，带回去的刺客那边已经有了些进展，我们老板请您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