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烟台焖子
书诚一边想一边警觉地在四周搜寻,面前蹲着一座小山一样巨大的岩石,围绕岩石的是灌木和杂草,其间是乱石和砂土。西边是一个树林;东边隔一排树木,是警察局训练场。南北是弯曲的小路。 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 王骁那么好的身手,为什么没有经过搏斗就被枪杀了?可以肯定,他是在昏迷状态下被枪杀的。那么,他又是怎么被弄昏迷的呢? 王骁名义上是海员俱乐部的服务生,实际是东海关的线人,甚至可能是哥哥助手,以他的身手,保护哥哥的安全。 杀害王骁,实际是在威胁哥哥。 那么,王骁遇害,哥哥知道吗?肯定不知道。应该尽快告诉他。 “砰”地一声,在头顶上炸响,书诚大惊失色,本能地趴到地上。 子弹飞溅到草丛中。头顶上的树枝“哗啦”一下折断了,枝条劈下来,高高地挂在空中。 书诚观察,子弹是从东边射来的。东边是训练场,那里没有别的人,只有隋警务。 书诚忽然醒悟,这一枪是隋警务打的,他在提醒我,赶快离开这里。如果他要杀我,那我已经中弹了。 书诚再看看西边的树林,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自已为王骁的死震骇了,糊涂了。凶手杀人抛尸之后,很可能会隐藏在树林里窥视,擒获同伙。 书诚在这里,天真地幼稚地像个侦探一样观察,分分秒秒都有死亡的危险。 隋警务为什么要提醒自已?书诚感念,一定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哥哥安排的,让他保护书诚。 隋警务用枪击的方式提醒,对书诚示警,对书诚驱逐,又可以保护自已。就算是凶手也挑出他的毛病,他就说他在射击,一枪打偏了。 隋警务只考虑书诚的安全,但是,书诚必须考虑,这个王骁与哥哥之间的关系。 早晨,王骁去了东海关门口,他和海蜇头一起拼命地往前挤,肯定是有话要对哥哥说的,也许又是重要的走私情报。 他的死,也许正是跟这个情报有关。书诚告诉哥哥,王骁死了,最好手上有什么证物。 书诚趴在地上,朝王骁的尸体看去。看到王骁瞪着眼,张着口,攥着拳头。 书诚从砾石上艰难地匍匐过去,他想掰开他攥着的拳头,或者取走他的鞋子。一寸一寸地向前,一点一点地靠近,书诚的手伸到王骁的拳头边,就要碰到的时候,“砰”地一声,又是一枪,这一枪击中王骁的尸体。 书诚本能地缩手,同时,就地作圆筒状滚动,仿佛这一枪击中的是自已。 是凶手技术不行,没有击中书诚吗?可能不是。可能是凶手不想杀害书诚,但又绝对不想让书诚从王骁这里得到什么。 那这就更加证明,王骁的尸体上有东西。 “先生,危险!”车夫趴在地上,压低声音喊道。“先趴着别动,看我的。” 一般来说,一个车夫听到枪声,可能会连车费都不要了,就拉着他的车,朝安全的地方逃命,但这个车夫的行为明显反常。 他肯定是哥哥派来保护自已的。如果是哥哥派来保护自已的,那他对王骁之死为什么这么漠不关心? 很明显,刚才凶手枪击王骁时,他是知道的,但他装睡,索性睡得死死的,叫都叫不醒。 还有,他一直叫书诚“茅长官”,刚才改口叫“先生”,这也是有意不暴露书诚的身份。他一定知道树林里有人。 书诚说:“有个人被杀了,附近又有在开枪。” 车夫说:“别管他们,我们快走。你看我怎么走,你跟我后面。” 车夫就地打了一个滚,顺着缓坡,滚到岩石旁边,那个角度,完全避开了树林,然后,他顺着岩石边缘,摸到岩石的东边,在那里喊:“先生,学着我的样子,滚过来。” 书诚比他的动作麻利多了,他没有滚动,而是迅速起身,像箭一样射过去,“飕”地一下就窜到岩石后面。 车夫一把接着书诚,定了定神,说:“这是一个白道黑道暗杀对手的杀人场。我们别被卷进去。” 随后,两个人猫着腰,退到黄包车边。书诚坐上,车夫拼命地奔跑,一口气跑到安全地带。 车夫歇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现在到哪里?” 这一段路中,茅书诚的脚下在震荡,脑子也在震荡。想到东海关门前的一幕,王骁、海蜇头和哥哥之间一定有事。 王骁被杀,哥哥岂能安全! “找个地方打电话。”书诚说。 路的左边有一座公用电话亭,电话亭四周有琉璃隔挡。 书诚把电话打到海关巡工司,眼光落在马路上。 电话那一头说:“茅巡工在小平房里。”小平房,是个暗语,特指有任务,被封闭了。书诚不懂,叫哥哥接电话。那边说不允许。 “小平房?”书诚说,“那他跟梅竟芳在一起吗?” 对方笑了,说:“他跟副税务司穆林先生在一起,明白了吗?” 不明白。 茅书诚只好把电话打到总务课,找梅竟芳,那边说,梅竟芳在资料室。“麻烦您让她接电话,我有急事。”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声音,说:“她正在忙,你是谁,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你是谁?” “我是松冈宪二副课长。” “我是茅书勇的弟弟,请问,梅姐和我哥一切正常吗?” “正常啊,你担心什么?” 正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从电话亭外面疾驰而过,熟悉的别克轿车通过的一瞬间,透过前面的挡风玻璃,隐约看到驾驶轿车的人戴着墨镜,头上戴着太阳帽。在上海,经常看到外国女士在室内和车内也戴着帽子。这可能是一个外国女人,把车子开得飞快。 就在车子经过电话亭的一瞬间,书诚看到驾驶室外面车门瘪了一块。车过之后,看牌照,不是王凤山的车,而是一个陌生的牌照。 电话那一头松冈宪二说:“喂,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哥哥在“小平房”,那里既是隔离室,又是安全屋。对哥哥的安全不再担心,对王骁、对隋警务、对车夫,对自已周遭的种种事件、重重幻象,像一团团迷雾,挥之不去。也许,只有哥哥能够解释。 眼下,最大的疙瘩就是,王骁为什么而死?为什么会死? 难道日本浪人丢失的那五十万块银圆,最初的举报人就是他吗?因为他举报,所以日本人报复他。那么,日本人下一个要报复的难道是哥哥,甚至是自已吗? 在电话亭挂断电话,书诚这才注意到,这个地方就是昨天上午加油的地方──蓬莱贸易商行。哥哥当时就在这里打电话的。 书诚想方便一下,对车夫笑着说:“头脑不急了,肚子急了。” 车夫说:“商行里有茅厕。” 书诚走进商行,一个伙计迎出来,这个伙计不是昨天那个人。昨天那个伙计个子特别高,书诚印象很深。 书诚做了个内急的动作。那伙计很友好,顺手一指,说:“一直往后走。” 出来时,书诚跟他搭讪,想了解一下烟台进口洋油市场情况,再探一探洋油走私的销售渠道。 他知道,凡是走私进口的成品油,都是通过这些公开的贸易商行销售的。也就是说,商行是走私链条中重要的一个环节。 毕竟这次来烟台,主要任务是实地调查走私情况,完成导师交给的论文任务的。 书诚问:“在烟台市,像你家这样销售美孚汽油的商行有多少家?” 伙计说:“我是今天才来的。我原来在青岛,青岛有十五家,烟台的情况不了解。” 伙计换了吗?书诚问:“请问你们老板姓什么?” “姓李。” “不是姓汪吗?” “哦,你说的是前任老板。汪老板把商行转让给我们李老板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昨天下午。” 茅书诚嘀咕道:“有这么巧吗?” “先生您说什么?” “没什么?” 昨天上午,哥哥来加油。下午,老板就给吓跑了。海关关员是阎王爷吗?或者,汪老板心里有鬼,销售的是走私汽油? “你认识汪老板?”那伙计朝楼上望了望,“这会儿,汪老板可能正在楼上跟我们李老板算账呢。你找他吗?” 书诚也朝楼上望了望,说:“今天不找他了。” 书诚疑疑惑惑地走到黄包车边。车夫正在跟迎面来的拉着空车的车夫说话。 那人说:“老孟,你今天走运了,孬好还拉了一趟活儿。”原来,书诚坐的这部黄包车的车夫姓孟。 老孟问:“老孔,海关那边聚集那么多人,生意不好吗?” 这会儿,老孟的声音好像也不嘶哑了。 老孔说:“他娘的,到现在还在静坐,没有一个离开的。” “海关还没给答复?海关的门还给堵着?” “可不是吗?” “那你现在准备上哪儿?” “我准备上烟台山西山转转。听说又有几家蔗糖厂的工人,有好几百人冲到烟台山,把税务司和副税务司的官邸围起来了。我去赶个热闹。如果再拉不到生意,今天连车行的租钱都要倒贴了。” “蔗糖厂的工人也闹起来了?” “日本浪人像潮水一样朝咱中国倾倒白糖和人造丝,中国制糖的和纺纱的都没有活路了。” 书诚问那个老孔:“师傅,你刚才说,海关税务司和副税务司的家都给围起来了?” 老孔绘声绘色地说:“是啊,我听说,两个洋税务司、一个土税务司的家都给堵上了。这回好了,他们上班下班两头都走不通了。” 老孔拉着车走了。 老孟问:“长官,我们现在去哪里?” 书诚说:“我们按计划走,现在去烟台商业学校。” 两天前,一到烟台就被绑架了,他判断就被羁押地烟台商业学校附近。 到了商业学校已近正午,那里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很像他们北平税务专门学校此时的情形。暑假期间,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少部分因为种种事务,滞留在学校。 书诚下了黄包车,凭着记忆,步行三分钟,走到一处东西走向的街道。老孟拉着黄包车跟着他,老孟说:“这叫招远街。” 顺着街往西走,在街道南侧搜寻,很快就看到那道铁门,铁门上了锁。这时看清了,这是一家饴糖厂,弧形的门顶上是一个大招牌,写着,“招远制糖厂”。 从外面就能看到车棚。车棚旁边应该是生产车间,但是,很明显已经关闭了。 老孟说:“这是烟台有名的糖厂,可惜倒闭了。” 带着一股好奇心,也带着一股失落感,书诚久久站立在这里。 “焖子,烟台焖子,新鲜的烟台焖子。”有人推着平板车从街上走过,见到人,本能地放慢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