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想了想说道:“陛下,吴王不是不愿将剩余的俘虏交给大魏,而是实在给不出。” 刘晔一旁插话道:“此言荒唐!孙权不是在江东威福自专吗?不过俘虏而已,定是不想给吧,又岂能给不出?” 陆逊看向刘晔:“方才陛下称足下为刘侍中,想必足下就是刘子扬了?” 刘晔点了点头:“正是在下,还请你说明一下,孙权如何给不出来这些俘虏?” 陆逊面露无奈之色:“当时吴王确实给不出,这些俘虏的魏兵都被吴王分给诸将、在诸将自己的奉邑里作屯田民了。” 见提到奉邑二字,刘晔起身向皇帝拱手,开始介绍起这种奉邑制度。 刘晔说道:“陛下,吴地不慕王化,军制也与大魏颇有不同。” “所谓奉邑,就是将一县或几县之地赐给将领作为奉邑,几乎等于实封。所赐奉邑的各县长吏由将领任命,收入赋税也由将领来供养部曲。” “臣记得东吴最早的奉邑,乃是建安初年的时候,孙权将吴县周围的四县全部交给朱治作为奉邑,从而供养朱治自己的部曲。国小军弱而武人做大,就是东吴奉邑这般了。” 曹睿点了点头,看向陆逊说道:“陆卿,是刘侍中说的这样吗?” 陆逊本能般的辩护起来:“陛下,刘子扬只是片面之词,远不能将此事说的详尽。” “哦?那卿来说说。”曹睿回复道。 陆逊说道:“江东不比中原,各地人心未复、又刚经战乱不能征收重税,粮草所得极为有限。而奉邑之中粮草产出尽为军用,且奉邑往往都在边郡前线,将领部曲为了守住奉邑,也会更加报效死力。” 曹睿恍然般点了点头:“当日故大司马曹仁攻濡须,濡须一地就是朱桓的采邑了?” 陆逊点头称是:“濡须所在的巢县和江对面的芜湖两县,正是朱桓的采邑。” 曹睿又问道:“奉邑能如部曲一般世袭吗?” 陆逊说道:“部曲有时可以继承,但多半吴王都会收回、或者转给其他将领率领。而奉邑则是不能世袭的,将领死去就会收回。” 曹睿感叹道:“是这样啊!朕听说朱桓可以记住所有部曲的名字,那既然朱桓死了,他的部曲和奉邑看来都要到别人手中了。” 面对皇帝‘不经意’一般说出的战况,陆逊睁圆了眼睛:“朱休穆死了?如何死的?” 曹睿没有再叫刘晔答,朝着黄权扬了扬下巴,黄权便知趣的说道:“朱桓在挂车一战当日就战死了,死在中军夏侯儒部的冲锋之下。” 陆逊回想起当日朱桓领命前去逆击挂车前,在众人面前豪迈的身影,一时间眼睛有些发红。 陆逊躬身问道:“在下想问陛下,此战有多少吴兵被大魏所俘虏?” 又是黄权来答:“此战约俘虏吴兵五万,此时已经都被押送到寿春来了。” 陆逊深吸一口气,身形也仿佛摇晃了一下。 曹睿见到陆逊的神情,并没有给陆逊感性的时间,接着又问道:“陆卿,朕再问你,建安十四年和建安十八年,武帝两次想将江淮百姓迁至中原,当地百姓绝大多数都逃向东吴。” “此事东吴究竟是怎么做的?” 皇帝没有问东吴的机密之事,先后问的也都是早年间的事情。对于这种事情陆逊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直接回答便是。 陆逊说道:“陛下,江东有许多江淮本地士人大族,昔日朝廷要北迁百姓,由这些大族带头主动迁到了江东,淮南几郡就几乎走的差不多了。” 曹睿问道:“当地百姓呢?难道都随大族一同走了吗?” 陆逊摇了摇头答道:“当地哪有什么普通耕农呢?江淮之地乱了许久,先是黄巾作乱、而后是袁术作乱,袁术过后还有许多山贼土匪,加之瘟疫、水灾,再后来就是大魏和江东交兵了。” “淮南不像中原那般安定的早,普通百姓是生存不下去的,几乎都给本地豪族做了佃户。大户走了,人也就都跟着走掉了。” 其实陆逊的说法还挺出乎曹睿意外的。 不管哪朝哪代,遇到事情给敌人甩锅几乎都成了本能。之前在讨论此事的时候,曹睿及群臣都以为是东吴使了什么盘外招数,或者是造了什么曹军会屠杀百姓的谣。 却忽视了当地百姓不比中原,几乎都随了大族这一事实。当然,本地豪族们南迁东吴,东吴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曹睿开始问最后一个问题:“陆卿,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此次大魏与孙权交战,收复了皖城、得了潜口和皖口之地。朕欲效仿濡须,在潜口处修建要塞,并在皖城至松兹之间屯田。” “陆卿在江东多年,此事卿有何看法?” 陆逊原以为最后一个问题还是如前两个问题般不痛不痒,但皇帝此问显然涉及到了现在的时政。 而且潜口、皖口二地都得了吗?不过好在江东水军都在,一时半会魏兵也过不了江。 陆逊想了片刻,并不愿给出什么看法和建议,因此试图出言搪塞一二:“此问在下也不知。不过皖城四战之地,恐怕大魏未必能守得住。” 曹睿眯眼看着陆逊。此时的陆逊是真对东吴存有信心,还是单纯的嘴硬表示敌意呢? 曹睿摇了摇头说道:“朕好心问你问题,陆卿却不愿与朕吐露实情。也罢,朕也不对你要求过多。” “不过,陆卿你也不是愚笨之人。孙权凭借长江之利隔绝南北,割据荆州扬州二地,使国家不能一统、百姓劳作而无宁日。你觉得孙权这般作为,真的没有错吗?” 陆逊长吸一口气,看向皇帝:“陛下生在中原,自然可以借大义之名劝江东举国来降。如果陛下生在江东、孙氏生在中原,陛下会弃江东而不顾吗?” 显然,陆逊所说的话语明显是在回呛自己。但曹睿并未发怒,而是轻轻摇了摇头,又看向了陆逊:“孙氏不降,和你陆氏有何关系呢?” “陆卿,朕与你明说了吧。你统帅吴军与大魏为敌,我大魏将领屡次劝朕要用你人头来祭死去的将士,但朕一次又一次的拦下了。” “朕本不愿劝降于你,但刚刚想到了一些事情,朕也决定给你一次机会。” “你若降,朕虽不会复你州牧这般的高位,但是还是会让你做两千石、为国家效力,且不让你统军与东吴为敌。来日大魏克定江东,你陆氏也有一个好前程。” “你若不降,那么你与朕也就没有君臣的缘分了。出了朕的这个门,你的项上人头就要拿来传首各郡。” “路,朕给你指明了。选哪边,看你自己了。” 陆逊站在原地不动,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里愈加的乱了起来。江东、西陵、军队、孙氏、陆氏……一时间心乱如麻。 片刻之后,陆逊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开口说道:“在下有两问,还请陛下答复。” 曹睿没有说话,抬了抬手示意陆逊出言。 陆逊语气略带颤抖的说道:“敢问陛下会如何对待此战被俘的吴兵?”这些吴兵毕竟因为自己被俘,自己也想知道魏国会怎样对待他们。 曹睿没有多费口舌:“屯田!” 陆逊吞咽了一下口水继续问道:“敢问陛下,欲用在下在何处效力?” 曹睿直直盯着陆逊的眼睛:“你若归降,朕让你去凉州为一任护羌校尉。” 陆逊见两个问题已经问出,再无多余的时间给自己犹豫了,随即长长吸了一口气,跪在地上拜倒:“臣愿为国家效力。” 陆逊大礼参拜,曹睿盯着陆逊的发冠看了几瞬。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袍服之后,转身走向后堂去了。 此时的堂中,陆逊闻得皇帝远去的脚步声,一时间不知如何办才好。刘晔黄权二人对视一下,也随即起身离开了此处。 最后反倒是由夏侯玄将陆逊扶起。 …… 凉州,武威,姑臧城。 二月的中原仍旧寒冷,而凉州的二月相比中原,冷得不是一点半点。 毕竟是边郡,离中原离洛阳都远,平日就没多少中原人在此,刺史府的吏员也都是凉州本地之人。 在夏侯霸来此地上任之前,凉州已经几年没有刺史了。在前一任凉州刺史张既死后,凉州的政务都是由隔壁雍州刺史郭淮代管的。 郭淮此人适合为将,而对于民政来说就更是不足。本州之事都忙不过来呢,哪有多余的功夫管凉州呢? 因此凉州数年之间,竟然只是由各郡的太守来自行负责。 颇有些古典时代的自治之感。 夏侯霸自少年时便从军,历来与士人打交道不多。而姑臧此地连中原人都没有几个,因此凉州刺史夏侯霸与度支校尉司马孚二人,关系也是越来越熟络起来。 姑臧城是凉州重镇,与中原风物素来不同。而姑臧此地历来并无宵禁,入夜之后尚有夜市存在,沿街的酒肆也都开着。 夏侯霸早与司马孚约好,二人在入夜之后着便装、带着几名侍卫,闲庭信步般的向姑臧夜市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