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时节快要到了。这意味着暑气即将散去,雨水也会大大缩减。有时,太阳升得很高,姚安就坐在院子里发呆。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去找谁,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可一想到国仇家恨,她就因这些日子以来的迷茫而感到烦躁和羞耻。夫妇俩虽不能完全猜到小姑娘的所思所想,却能明显感觉到她心里装着许多许多事。金叔对金婶说:“最好要让丫头忙活些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才能活得轻松点儿。”金婶连连点头,一时却也想不出好主意,又不敢带她到外面去,在街上,外来人总会遭到一番详细的盘查。一次,金叔在厨房里炒菜,姚安靠在门边,等着帮忙端菜。她走神了,目光一直停留在金叔炒菜的动作上,好像是在聚精会神地看。金叔突然想到,自己无儿无女,几十年的手艺还没找到有天分的徒弟继承,何不教姚安做中国菜和日本料理。如果她肯学,既能让她暂时忘掉不愉快的往事,也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领,自己也算有了传人,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在吃饭的时候,金叔便问姚安:“丫头,想不想跟我学做菜?”姚安停下手中的筷子,一下一下地缓慢嚼着口中的饭,一时没有拿定主意。金叔又说:“当厨子虽辛苦,但这是我能教你的最好、最实用的本领。学得差不多之后,无论到哪里,都更容易谋生了。”姚安看着夫妇俩,他们二人也都微笑地看着姚安。姚安突然想到:“这或许是另一种接近日本兵的方法。”不由得直直地盯着金婶看了一会儿。因此,她不但同意了,还主动表达想学日语的愿望。因为金叔和金婶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就把姚安当成了亲女儿一样看待,尽心尽力地教。 闲暇时,姚安就跟随金婶学日语。平日里,三人渐渐就能用简单的日语交流了。加上准确的模仿力和良好的记忆力,姚安进步得飞快,有时甚至听不出丝毫破绽。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金叔就对烹饪怀有极大的热情。十多年来,他总是怀着无比坚定的信念和不骄不躁的耐性,努力钻研每道菜的做法,辨别各种调料的味道,品尝不同原材料之间的细微差别,不断练习各种烹饪技巧,终于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大厨。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并不是天生就擅长做菜,也不比其他的厨子聪明,只是喜欢不停地研究凡是跟做菜有关的事。时间长了,自然比别人知道得更多、技巧更熟练。我猜做其他的事恐怕也是这个理儿。”自此,姚安将以新的身份追寻自己的目标。 真正的学习开始了。姚安跟着金叔来到厨房,案板上方的墙面上钉着一个专门放各种调味料的小柜子,上中下三层,满满地摆放一模一样的陶瓷小罐,都贴着标签。金叔打开柜子,从里面随机拿出一个,打开盖子,递到姚安面前,问道:“你觉得这是什么?”“花椒。”姚安答道。“嗯。”金叔点点头,又拿出来一个,递到姚安面前。姚安一眼就看到了里面放的是白芝麻,就直接说了出来。金叔继续说道:“与中国的各菜系相比,日本料理更注重食材本身的味道。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看轻调味料。为了能突出食材的本味,一定要掌握好各种调味料的用量,或是衬托本味,或是增强层次感,达到一种锦上添花的效果。”姚安吃惊地看着柜子里的调料罐,竟然如此之多。金叔轻轻抚摸着那一排排陶瓷小罐,继续说道:“想得心应手地运用各种调味料,就需要熟悉它们的基本品性,闻上去如何,尝起来如何,何时入菜,量多量少怎样,与不同食材搭配怎样,以及不同调味料间的差异和搭配方式等等。只有对各种调料的情况了如指掌,用的时候才能得心应手,恰到好处。” 金叔说了很多有关调料的种种,姚安无法全都记住,但她也期待着继续了解更多神奇的调味料,金叔却随手把柜子关上了,郑重地对她说:“调味料的作用在于增味、增色,一部分能提鲜,却不是烹饪中的主角。你要一辈子都记着,作为厨师,要时时刻刻把基本食材放在第一位,甚至在连盐都没有的情况下,也要能用食材呈现出味道,让品尝的人体会到自然万物呈现给我们那滋养生灵的感觉。无论战和,无论官民、你我、他人,始终是食粥饮水的人。”金叔以期待的目光看着姚安,姚安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她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使命感,有些崇高,有些舍我其谁。“来,我先带你熟悉熟悉各种食材。”二人来到屋子后面,金叔随手摘下一根黄瓜,示意姚安接过去,并说道:“闻闻。”姚安凑近黄瓜,闻了闻,并没有什么气味。金叔微笑着,说道:“掰开,再闻闻。”姚安把黄瓜掰成两截,仔细闻了闻,说道:“清凉又带一丝的甜。”“还有吃到嘴里,清甜之后的苦中带涩。跟你吃过的什么比较像?”姚安从未想过类似的问题,一下子被问住了,她楞在原地,努力地回忆,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种食材一种食材地闪过。“是水!”她想到答案时,金叔已经在远处的地里着手挖胡萝卜了。她跑过去,蹲下来,一边攥着土里胡萝卜的叶子,一边说:“水,是不是,金叔?”金叔没有抬头,又问道:“河水?井水?”姚安小声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没有腥味,不是河水。井水?味道······淡了。”然后,她坚定地说道:“是······山泉水。”金叔满意地笑了,点着头说道:“哈哈,悟性不错!” 晚饭是胡萝卜金枪鱼炒蛋,糖醋小黄瓜拌炒猪肉,青花菜配黑胡椒虾仁,外加一份菠菜清汤。没有下决心学习烹饪之前,虽然每天的饭菜都很美味,但姚安只觉得“好吃”,没什么特别之处。今天,听金叔讲了那么多,姚安好像觉得之前日子里的饭菜都没有用心品味过。 金叔让姚安从厨房端来一个长方形木盘放在桌子上,木盘里放着两个小碟子,分别是少量水煮过的青花菜和胡萝卜。等三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定,金叔把木盘轻轻推到了姚安面前,说道:“尝尝。”姚安用筷子夹起一小朵青花菜,细细地咀嚼了起来。金叔继续说道:“这是青花菜,原产于欧洲地中海沿岸。我们主要食用它的花和茎,叶子也可食用,较硬,常做摆盘装饰。”姚安接着说:“因为都是小花朵,吃起来有颗粒感。味道清甜,煮过之后,水分很足。”“再尝尝胡萝卜。”金婶微笑着说道。姚安又夹起一片圆圆的胡萝卜,小心翼翼放在嘴里,闭着眼睛,仔细体味。她看着金叔金婶说道:“比青菜花要更甜一些,甜蜜而软糯,像稀释了的糖。”金婶也夹了一片,说道:“有的地方,用它与冰糖同煮,待此片变硬,表面覆上一层糖霜,即为胡萝卜糖。”说完,也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尝了起来。金叔说道:“嗯,说得不错,安安。你要把这些味道记到心里,面对各种不同食材的时候,要能够根据本味,做好规划搭配。” 渐渐地,姚安尝到了越来越多的食材,除了无论怎么烹饪还是有苦味的苦瓜,好似煮不熟的生菜竟也是苦的;白菜清甜,生腌、盐渍均可,还是越冬储藏的最佳选择;辛辣的洋葱经过冷水浸泡或水煮,格外清甜;清脆的黄瓜煮熟之后,口感温和,味道同样寡淡;蒸熟的狗头瓜绵软香甜、冬瓜肉眼可见的纤维质地,水润而略有弹性;菠萝虽是水果,因其颜色金黄,清甜可口,竟然也是入菜、搭配肉类的佳品;还有进山采到的新鲜马齿苋、刺五加、紫苏、蕨菜等都散发着独特的气味,极易辨识。一个月以来,姚安不是在品尝各种味道、了解各种蔬菜瓜果,就是在跟随金叔学习各种烹饪技巧和菜式。这期间,金叔还向姚安介绍了餐馆的一个刀工熟练的李老师傅,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嫩豆腐切成丝,放到水里,会像菊花一样散开。薄如蝉翼的生鱼片、发丝般的根茎丝,数十张层叠在一起的白萝卜片依然薄得透明,连售卖的最细粉丝在他的刀下都可均匀地一分为二。 姚安看着这出神入化的刀法,惊叹不已,忍不住夸赞起来。李老师傅则摆着手,说道:“诶,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你一个女娃子,也完全学得会!”姚安惊讶的问道:“真的?请问老师傅,您有什么诀窍吗?”“就两个字!”姚安疑惑地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李老师傅举起右手,比了一个“二”的手势,看着金叔,说道:“‘练’和‘刀’。”金叔笑了,向姚安说道:“安安,还不快谢过李老师傅,他可把毕生的经验都传授给你了,哈哈哈!”姚安连忙作揖道谢,老师傅用手指指了两下金叔,假装生气地说:“教是教,就是不知道这娃娃能不能吃得了这个苦。”金叔赶忙朝李老师傅说了几声谢谢,姚安这才明白,金叔是为了让老师傅教自己刀工,才故意那样说的。那么,自己更应该刻苦练习了。从扎马步和练手劲开始,意外之余,姚安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部队,而不是在后厨。李老师傅每每嘴上挂着的一句话就是:“脚要稳,心要静,手要快,力要准。给我背二十遍!”每到早中晚的某些固定时间,厨房里刀、勺、锅、碗,各种声音混杂在一切,本该让人又热又烦躁,可后厨里的师傅们却衔接有序,井井有条,反而是负责传菜的店小二们来来去去,忙得焦头烂额。 不巧地是,这时候,也是姚安最忙的时候。李老师傅有个习惯,总是在最忙的时候让姚安练习切各种食材,并不是为了帮忙配菜。起初,姚安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中,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常常切地要么大小不一,要么薄厚不均,总是被李老师傅罚扎马步或者举水桶。有一天,一个店小二偶然看到姚安蹲在地上,对着水桶偷偷抹眼泪。就走上前去,蹲在旁边,对姚安说:“我听我父辈们讲,李老师傅打6岁起就跟着他父亲学做菜,用坏的刀能贴满一整面墙。李老师傅的父亲不管是赶路间歇、工间休息,还是当主厨、乡宴帮厨,总会让儿子在一旁扎马步、举水桶、切这切那,也不觉得小孩子总切到手算个什么事。直到李老师傅10岁,他父亲才允许他上灶。”听到这些故事,姚安惊讶不已。“一两天,甚至十天八天切菜,我们每个小二也可以啊,对吧?要是再久了,可就······”他冲姚安做出一脸痛苦和为难混杂的表情,随后又笑了起来,这笑容里面藏了许多他心里明白却不知如何表达的话。姚安蹲在那里,注视着他的眼睛,抿着嘴,微笑着,坚定地点了一下头,边想边说:“嗯,一两天······甚至十天八天······对客人热情周到,我想······我也可以。要是再久了,就······”店小二站起身来,说道:“呵呵,呵呵,学得真是挺快的啊!”姚安擦掉脸上的眼泪,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