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帝王心术
出言的可不光是淮西一派,更有不少中立朝臣也站出来说好话。 即便是平素与胡惟庸极不对付的浙东一派,此刻虽没出面求情,却也没出来落井下石,群臣熙熙攘攘,朝会上难得一派和谐局面。 虽说胡天赐身犯死罪,但看天子的态度,大概率不会迁累到胡惟庸,因此,诸位朝臣们才想着站出来。 即便不能挽回局面,但也能在胡惟庸面前露个脸,卖个人情,日后说不准,求到胡惟庸头上时,还能拿这份人情讨个好。 存这份心思的朝臣不少,是以当下求情的声势,颇为浩大。 见到如此阵势,朱元璋内心冷冷一笑,显然是看清了朝臣们的想法,不过他表面上还是接受建议,望向胡惟庸,沉声道:“胡相,你且出面说说吧!胡天赐是你爱子,你说要不要饶他一命?” 闻言,胡惟庸身子一震,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 他怎么也没想到,朱天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什么叫“要不要饶他一命”?难道你朱天子愿意法外开恩吗?既是如此,为何自己当初进宫请罪,你从没松过口? 迷茫之下,胡惟庸望向朱元璋,而朱元璋的眼神,仿佛已给出了答案。 “你当初请罪时,可从未替儿子求过情,你既要大义灭亲,咱又怎好阻拦?” 一波眼神交流,胡惟庸差点吐血,早知如此,当初直接求情完事了,何必整这一出? 不过,当下儿子已经换出来了,他倒又不愿意当堂求情了。 毕竟,赦免死罪可算是天恩浩荡,如此天恩,当然不能用在那假货身上,再说大义灭亲的大话早已说出,此刻再去求情,岂不自己打自己的脸? 心下一番思虑,胡惟庸将胸膛一挺,义正辞严道:“陛下,孽子犯下滔天大罪,罪无可恕,臣身为宰辅,更当以身作则,若因臣之官职而姑息,岂不叫天下百姓寒心?” 分析了一波局势,讲明利害关系,叫在场群臣都知道他胡惟庸是为朝廷、为天下百姓思虑。 而后,他将牙一咬,一副决然模样道:“臣宁愿断子绝孙,也不愿看到天下百姓因我一人而寒心,更不愿看到朝廷法度因我而沦丧!”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此慷慨正气,着实惹人钦佩。 在场朝臣无不感叹赞扬,尽皆点头鼓掌,朝胡惟庸投去佩服眼神。 “说得好!” 朱元璋也大是赞叹:“胡相高风亮节,当真朝臣典范,既然胡相有此风骨,咱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此次行刑,便由胡相你亲自监斩,一来成全你大义灭亲,二来,也让你亲自送一送爱子吧!” 这话说得慷慨,可听到群臣耳里,却又是一番风味。 让老爹监斩儿子,陛下此举,当真杀人诛心啊! 先前听朱元璋说网开一面,朝臣们还以为他已换了副软心肠,但现在看来,他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朱天子。 群臣心有戚戚,不由得拿同情目光看向胡惟庸。 在他们眼里,胡惟庸此刻脸色煞白,显然已被这监斩之事乱了心神,这倒很好理解,作为监斩官,直睹丧子现场,谁又能挺得住呢? “唉,胡相……当真可怜啊!” 百官的唏嘘声中,胡惟庸终于拱起手,艰难的说道:“臣……拜谢君恩!” 只这一句谢恩,胡惟庸再不说话,只默默站在队列中,直到朝会结束。 散会之时,胡惟庸走出大殿的身影,又佝偻了不少。 看到这凄惨场面,百官自是生出兔死狐悲之念,不由心下戚戚,他们自没有想到,此刻一脸凄楚的胡惟庸,心中却在冷笑。 …… 宰相嫡子擅杀百姓,被抓捕下狱,宣判死刑。 如此劲爆的新闻,怎可能不惹人关注。 今日乃行刑之期,监斩队伍还没到场,法场四周却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百姓们恨权厌富,自然而然都站到受害者一方,对这胡天赐恨之入骨。 离行刑之期还有大半个时辰,他们却都早已准备好臭鸡蛋、烂菜叶,就等着往台上扔呢! 却在这时,行刑队伍登场,当看到那走上监斩台上的官员面孔时,百姓都惊呆了。 “那是胡相?” “老子斩儿子,这场戏可好看了!” “今天这场热闹,可真没白来!” 老子斩儿子,这是百年未得一见的奇闻,整个法场都沸腾了。 而当胡惟庸坐上监斩台后,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带人犯入场,随后,嘴里塞着麻布的胡天赐,被推搡着架到刑场上来。 胡天赐一路挣扎扭动,口中呜嗷吼叫,却碍于嘴被堵上,死活都发不出声音。 人犯一登场,法场的喧闹声更大了,百姓乐得看这老子斩儿子的画面,场间气氛已经达到高潮。 胡天赐被推到行刑台上时,也同样看到了监斩官,二人初一碰面,他却像是发了疯般,疯狂挣扎扭动起来。 其他人自然能理解,这儿子见了老子监斩,激动是在所难免。 可了解“内情”的胡惟庸,却有些发懵。 在胡惟庸认知中,这假货已被胡添下药,弄成了痴傻之人,依先前预料,他绝不该如此挣扎反抗,但此刻午时三刻快到了,他也没时间考虑太多。 胡惟庸只能依照流程,命人将“儿子”押到行刑台上。 依照规矩,刽子手要将人犯强压行刑台上,可此刻胡天赐不停挣扎,倒着实有些难办。 好在行刑的刽子手也是经验丰富之人,照其脖子上狠狠一掌,立时将那胡天赐的气力泄去,再重重一压,将其脑袋压在台上。 原本一切顺风顺水,却没料这一掌劈下,却出了点小意外。 那胡天赐先前使劲呼嚎,口中麻布已有些松动,这一掌劈下,竟将那麻布给震了下来。 监斩的胡惟庸距离稍远,自没看到这等细节。 正常的依照流程,胡惟庸站起身来,取过面前的亡命牌,高高举起。 “午时三刻已到……”他深吸口气,用尽全身气力,待要喊出最后那句“行刑”。 既要演戏,当然要演出风采,演出他老戏骨的水平,唯有这样,才能挽回因儿子杀人损失的声誉,才能重新收获民心。 胡惟庸已做足准备,却在这时,那行刑台上的人犯,忽地扯着嗓子,高声喊出句话来:“爹,是我啊!我是天赐啊!” “轰隆!” 一声雷鸣,自胡惟庸耳畔炸响。 那人犯的呼喊声如此熟悉,胡惟庸岂能听不出来? 这一瞬间,胡惟庸整个人都懵逼了。 天赐不是已经被换出去,早就离开了应天了吗?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那冒牌货呢? 惊骇,怀疑,不解,无数情绪涌上心头,胡惟庸甚至忘了自己已身处刑场之上,他只能瞪大双眼,死死望着人犯。 虽是披头散发,但无论身形样貌,抑或是挣扎时的动作举止,都是自家儿子的模样,再辅以先前那声嘶喊,胡惟庸已能确定,这将被砍头的正是自己的儿子胡天赐。 “嗡!” 耳畔一阵嗡鸣,脑中一片混乱,胡惟庸彻底傻了。 “爹!” 却在这时,那胡天赐再一次嘶喊出声。 这一次,他的呐喊声格外响亮,甚至穿透了现场的喧闹熙攘,远在百米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爹,我被……换出去了,而后……又被……抓回……呜呜……” 声震四野的呐喊声,随着胡天赐的嘴巴重新被麻布封上,戛然而止,但方才那几句话早已传遍现场,甚至传出法场,传到隔壁街道。 …… 就在这法场隔壁,一间酒楼上,此刻正有几个人影斜倚在阁楼雅间窗台,悠闲张望。 “这胡天赐嚷嚷个啥啊,什么换出去,换回来的?” 朱棣手捧一瓣西瓜,啃得滋滋有味,不住探头朝那刑场观望。 他一脸迷茫,回头看了看陆羽手里的瓜子所剩无几,忙又伸手掏了几个,往自己嘴里塞。 “毕剥”的磕瓜子声中,陆羽幽眼望着刑场那挣扎身影,嘴角浮掠一抹幽笑道:“原来如此!” 冷笑声中,陆羽收回目光,回头望了望几个皇子。 见他们全都满脸疑惑,陆羽笑道:“我原还好奇,胡惟庸怎突然变了性,好端端演什么‘大义灭亲’的戏码,现在才明白过来,敢情他玩的是一出‘斩白鸭’的伎俩啊!” 几个吃瓜少年仍是一脸迷茫,显然他们对于“斩白鸭”这种手段不甚了解。 陆羽解释道:“就是偷梁换柱,拿别人来代替胡天赐,替他去死。” “哦!” 朱棣小嘴嘟成个圆圈,恍然道:“难怪那家伙说什么换出去又抓回来,敢情是胡相的计谋被人识破,这家伙又被人给抓回来了!” 再回头看了看那法场,朱棣乐得直拍手:“这下白鸭变真鸭,胡相当真要大义灭亲咯!” “只是……” 一旁的老二朱樉一脸迷糊道:“不都说胡相老谋深算嘛,为何他精心设计的阴谋,会被人识破呢?” 闻言,老三朱棡翻了个白眼,得瑟道:“你觉得除了咱父皇外,还能有谁,父皇慧眼如炬,早就看穿了胡惟庸的小心思。” 老五也连连点头:“怪不得父皇会让胡相亲自来监斩呢,原来这一切他都知道呀!” 说起朱元璋,四小只话语里颇有得意,似很引以为傲。 陆羽在旁侧耳聆听,虽未开口,眼神中却流露异色,他心中那个困惑已久的问题,已隐约有了答案。 是谁将刘老汉送到四郎家中,是谁在幕后策划一切,想借他陆羽之手对付胡惟庸。 原先这个问题漫无方向,压根无从推测,但现在,结合胡天赐被抓回来之事,陆羽已基本断定,幕后操控一切的,就是朱元璋。 除了他朱元璋的亲军都尉外,还有谁能有如此神通广大,能在无声无息间,将刘老汉带出定远,送到江宁县;又能在胡惟庸的精心谋划中觅得破绽,暗中将那胡天赐抓捕归案? 将此前经历稍一捋,陆羽已大致推断出朱元璋的计划。 朱天子的原意,该是让自己来主审此案,但没想到胡惟庸会主动请罪,大义灭亲,而后提出由三法司审理,这下子就让自己从中挣脱了出来,变成了旁观者,从这点来看,陆羽还要感谢胡惟庸呢! 旁观者清,站在局外,倒能更好地盘点全局,对整件事的来由经过,做更深入的思考。 就比如,当下的陆羽,正在思考一个问题:朱元璋费这么大气力布这个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对付胡惟庸吗?似乎不尽然。 照说先前江西之事,胡惟庸已犯下大错,就凭那件事,朱天子大可以废了胡惟庸宰相之职,甚至是直接杀了他,但先前没动手,为何这会儿又开始针对他了? 若只是对胡天赐的行为不满,直接斩了也就了事,为何还要派胡惟庸去监斩? 让父亲斩儿子,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吗?这么做,不是在把胡惟庸往绝路上逼吗? 位极人臣,却要亲自登上监斩台,监斩自己唯一的儿子,斩断整个家族的血脉传承。 亲自发号施令,亲眼看着自己断子绝孙,如此苦痛屈辱,他胡惟庸若是不反,怕都枉称为人了。 如此杀人诛心,朱天子难道就没预料到其后果吗? 思来想去,陆羽始终不解朱元璋的目的,他只能将眼前的大明抛开,将思绪拉回到记忆深处,历史上的那个大明。 历史上的朱元璋与胡惟庸之间,可是书写过一段皇权与相权之争的大好戏码,胡惟庸案,牵连数万人,连带着李善长这位韩国公也因此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而这一洪武大案,也宣告了华夏历史上极为显赫的一个宰相权位,就此消失。 是的,胡惟庸是历史上最后一个宰相,自他之后,华夏历史再没有宰相一职,天子大权独揽,中原大地上的权力集中,达到顶峰。 而这一切,全是因为朱元璋那极乎变态的权力欲望,以及他残酷高明的政治手段。 等等! 正自回忆历史,陆羽突然灵光一闪,脑海中闪现出一道灵光。 难不成……朱元璋当下所做,并不只是针对胡惟庸?而是……胡惟庸头顶上的那顶官帽? 这个想法,在陆羽脑海中慢慢具象,再结合历史,这具象越发具体,越发与历史上朱元璋的所作所为高度重合。 再联想到前阵子,朱元璋莫名把修华夏通史的事扔给了李善长,此后他更是搬进了国史馆,不再出来。 想到这里,陆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心中生出无限惶惧,他终于明白朱元璋所图究竟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