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甚至没在朝堂上对五姓七望氏族的官员们发难。　　 这是没有意义的。　　 毫不客气的说，在整个关东，五姓七望氏族的影响力堪比甚至超过了朝廷，他们有太多的方法能拉出一大批顶缸的人来。　　 哄抬纸价的是路人甲乙丙、购买《大唐启蒙读物》的是张三李四王二，甚至能拿出户籍来佐证，和我五姓七望有何关系？　　 朝堂上一片压抑之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和五姓七望氏族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一丝裂缝。　　 也有更机灵一些的，从当初李贤将张彩立为皇后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这一刻。　　 “关东纸贵”也只不过是将这个问题彻底暴露出来罢了。　　 大唐的皇帝如这灼灼的烈日，但……即便是烈日，光辉也总是难以落在山谷之间。　　 五姓七望氏族，就是大唐最高的山。　　 住在山下的人，他们不曾见过大日，只以此山为傲。　　 ……　　 散朝。　　 李贤来到了狄仁杰府上。　　 最近大唐一切顺利，狄仁杰已经“摸鱼”了好些天，这段时间狄仁杰一直在忙着抓民生问题，监察地方生育、死亡率，也推行了一系列鼓励生育的政令。　　 大唐如今日益增涨的新生儿就有狄仁杰的一部分功劳。　　 但他堂堂的大唐智囊只是做这些可不行。　　 这就好比硕士毕业的研究生却跑进厂打螺丝去了，不是不行，只是这样的活儿有的是人能干，研究生去干这个太浪费人力资源了。　　 狄仁杰需要在别的地方发光发热。　　 李贤到来的时候，狄仁杰一如往常的坐在园子的凉亭里，此时正值秋高气爽，他裹着单薄的常服，敞开半个膀子在凉亭里饮酒，这次没有侍女服侍，反倒是长子狄光嗣在一旁负责添酒，间或低着头，似乎在忙碌着什么。　　 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看神情，似乎是狄仁杰在指责狄光嗣。　　 本以为大唐首相和嫡长子之间的交流会是什么大唐的紧要政务，结果李贤走近的时候才发现，凉亭里还摆了一只龙炉，龙炉上架着一只铁锅，铁锅冒出青烟阵阵，很显然是还在煸炒着什么。　　 花生。　　 锅里倒了堆尖的花生，旁边还有一堆没剥壳的生花生，以及糖、盐、油等一些常见的调料。　　 盐是白雪一般的细细颗粒，显然是陇右产的精盐。　　 陇右的精盐如今已经在长安城的官宦士族中普及了，精细如雪的精制盐深受达官贵人们喜爱，也让李贤大赚了一笔。　　 至于赚了多少……谁也不知道。　　 但李贤将长安到蜀州的官道续修到吐蕃王庭去，再没让户部掏过一分钱。　　 这东西产量还不算太高，没到普及百姓的时候，再说了，相比早些年只能蘸醋布吃，如今的大唐百姓有粗盐可以吃已经算得上幸福了，没必要和后世那个生产力发达的时代去对比。　　 此时的狄光嗣在炒花生，而狄仁杰则是皱着眉头在边上指指点点：“不对不对！上回吃的那东西有股子咸味儿，肯定得加盐！我还记得上面沾满了盐粒……兴许就是炒熟之后在盐里滚一遍？”　　 狄光嗣则是满头大汗，既要应对狄仁杰的指点，又要提防着锅里的花生糊了，手忙脚乱。　　 可偏偏这时候狄仁杰又念叨一句：“不对不对！这东西怎么能糊了呢！上回吃的那东西通体灿烂，酥脆无比，你这做法肯定不对！”　　 此时的李贤已经大概明白是什么个事儿了。　　 狄仁杰想念自己当初弄出来的酒鬼花生了，然后叫上了狄光嗣，两个人一起在这琢磨。　　 只是如今的炒菜技艺都才普及开来，寻常百姓家里炒菜能不糊锅就已经算是成功了，狄仁杰和狄光嗣这么两个“君子远庖厨1”的大老爷们能炒出来酒鬼花生就怪了。　　 “陛下！”狄光嗣率先发现李贤，急忙行礼。　　 这时的狄仁杰才反应过来，见李贤身着常服，直接一拍大腿，而后迎上前，拉着李贤的手。　　 “陛下，来来来，您教教这东西到底该怎么做，我这拙儿都炒坏了三盘花生了！亏他还嚷嚷着自己是什么长安厨神！”　　 狄光嗣欲哭无泪。　　 这能怪自己笨拙么，任谁有个在边上指指点点的老爹，都炒不出一盘成功的菜来！　　 “长安厨神？”　　 李贤好奇的看着狄光嗣。　　 狄光嗣尴尬的挠了挠头，他可不敢像狄仁杰这样放浪形骸，毕恭毕敬的躬身拱手道：“前段时间因为煸炒这种新颖的做菜方式盛行，西坊有好事者举办了一个厨艺大赛，微臣一时技痒，上去炒了一盘蛋炒饭，谁知道就夺下了那什么长安厨神的称号。　　 “都是坊间人戏称，当不得真的……”　　 “那肯定当不得真！一盘花生米都炒不出来！”狄仁杰在边上埋怨。　　 李贤哑然失笑。　　 你一个大唐首相的嫡长子跑去参赛，别人能不把冠军颁发给你么？　　 属于是现实版的《我的区长父亲》了。　　 不过，这也侧面反应了大唐人炒菜的技艺还相当原始，毕竟油价才刚刚降下来，寻常百姓家里炒菜估计也就偶尔尝个鲜，根本没有形成系统的菜系和菜谱。　　 “你去弄一些细沙过来，细沙要米粒大小，洗干净烘干，朕教你们怎么炒。”　　 李贤笑着摇头。　　 虽说花生没必要拿沙子炒，但自己找狄仁杰谈话估计要一会儿，趁机支开狄光嗣也是好的。　　 再说了，也算是顺便拓宽一下这位“长安厨神”的视野，让他知道炒菜还有这么多门道。　　 狄光嗣不明所以，但也老老实实的退了下去。　　 狄光嗣一走，狄仁杰脸色就郑重了起来，道：“陛下可是有什么要事与老臣相商？”　　 狄光嗣或许不明白李贤支开他的意思，但狄仁杰这个人精又怎么会看不懂，真要找沙子，门下家奴这么多叫谁去不行？　　 李贤哈哈一笑，顺势坐在狄光嗣刚才的位置，将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一边涮锅，一边头也不抬的开口：“狄相如何看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陛下这是考校老臣的学识了？”　　 狄仁杰哈哈大笑，而后抚须沉思。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问自己这么一个问题。　　 片刻后，狄仁杰苦笑，道：“陛下可是觉得老臣这些时日不务正业，特来敲打老臣的？”　　 寻常的臣子肯定不敢这么直接的询问。　　 但狄仁杰之于李贤，大约就相当于郭嘉之于曹操了，毫不客气的说，狄仁杰哪怕是全副武装的出现在皇城之中，宫中护卫都不会紧张分毫，反倒会笑呵呵的走上前夸狄仁杰身上的甲胄漂亮。　　 所以他问的毫无顾忌。　　 这段时间，自己的确是懈怠了，但实际上大唐蒸蒸日上，自己也没有什么需要拨乱反正的地方，混混日子摸摸鱼就能成为千古第一贤相，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狄相倒是猜对了一筹！”李贤哈哈大笑，故作责怪的语气道：“狄相这些日子可是清闲了，朕又是整顿安北都护府，又是西征吐蕃，回来后还得操办东院一应事宜，忙的不亦乐乎，转身一看，狄阁老竟然在家炒花生！　　 “你说朕能不埋怨么？”　　 狄仁杰哈哈大笑，丝毫不紧张。　　 李贤既然这样说了，那说明就压根儿没在意。　　 难不成真是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句话本身出发？　　 “老臣这些时日没怎么用脑子，大抵是有些愚钝了，还请陛下明示？”狄仁杰抱拳请示。　　 李贤轻叹了口气，道：“穷者谁不想达，达者更畏惧穷。　　 “因为前者，世人皆以金榜题名为傲，入朝为官为荣，因为这些都是‘达’的途径，同样的途径还有许多，为求发达，穷人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农耕其田、工利其器、商务其业、学读其书……人人都在独善其身！　　 “这是好事，穷者知耻而后勇，奋发而向上。”　　 狄仁杰皱眉沉默，似乎若有所悟。　　 李贤又接着开口：“可农耕者非风调雨顺不能果腹，工匠者非大兴土木不可丰足，为商者非非风口浪尖不得暴富……就连芸芸读书人，能金榜题名者又有几何？　　 “达者，从来都是极少数，而这天下，却是由亿亿万万的穷者所组成！”　　 狄仁杰继续沉默，并没有插嘴。　　 李贤此时所说的，和太宗皇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言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更加精要的阐述了出来。　　 “为何？”　　 李贤询问，又自问自答。　　 “是穷人不够努力吗？是穷人不够上进吗？　　 “不！皆因为达者畏惧穷！皆因为如今的‘达者’不愿意、也不允许把发达的机会赐予穷人！更不愿意与他们分享锦衣玉食！他们视穷为一种耻辱！　　 “他们想方设法阻止穷人向上攀爬，把控底层往上升的阶梯！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个世界只有这么大！多一个人爬上来，他们所分到的羹就少一杯！　　 “但朕，想做的却是将这杯羹做出一盘羹，甚至是一盆羹……乃至于一桌羹，与天下人共享！”　　 说到这，李贤情真意切的看着狄仁杰，道：“还请狄相助我！”　　 针对五姓七望氏族，如果不是像黄巢那样赶尽杀绝，唯一的办法就是钝刀子剁肉，一点点的磨。　　 黄巢是一个反动者，所以他可以无所畏惧的举起屠刀。　　 甚至世人皆称他为大丈夫。　　 但李贤不行。　　 作为统治者，五姓七望氏族一不作奸犯科，二不谋反起命，甚至世世代代入朝为官，对大唐稳定还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如果李贤对他们明晃晃的举起屠刀，那将会让天下人寒心。　　 电视剧里帝王只是一个怀疑就能将人诛九族的终究只是电视剧。　　 纵观华夏上下五千年，有明确记载的诛九族案例，除了那位特殊的、有争议的被“夷十族”的方孝孺外仅有两例！　　 发生在大唐之前的，甚至只有前隋那位起兵造反的杨玄感。　　 这就是正统大义的束缚。　　 李贤需要狄仁杰的帮助，但李贤也同样知道，这对狄仁杰来说是个难题。　　 因为狄仁杰本身就是范阳卢氏的外孙，和五姓七望氏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此举对于狄仁杰来说，无异于大义灭亲。　　 “陛下可真是为难老臣了……”　　 狄仁杰苦笑。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来，这种事情如果第一时间答应下来那才奇怪。　　 “爹，陛下，你们聊什么呢？”　　 狄光嗣咧着个嘴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念叨：“家里的奴仆闲散惯了，让他们找盆细沙竟然也费了这些时间，让陛下久等了！”　　 说着，将一大盆细沙放在桌上。　　 “都是筛子筛过洗净的，陛下您看看是否合适？”　　 李贤笑着将那盆沙子端过来，也不再继续和狄仁杰讨论那个问题，将细沙倒在了已经被他涮干净的铁锅之中，道：“煸炒花生最重要的是受热均匀，初学者掌控不好火候，可以将细沙炒热之后，直接将花生倒在细沙中翻炒。”　　 狄光嗣好奇的蹲在边上——这里就俩凳子，李贤坐了他的，他就没地儿坐了。　　 随着细沙逐渐的翻炒，李贤将手放在了细沙上方感受了一会儿温度，便将花生米直接倒了进去。　　 “花生本身就富含油脂，无须加油也很美味，但视口味可以在直接煸炒的时候加一些油进去……”　　 李贤一边说着，一边重复翻炒细沙的动作。　　 “这样就算炒好了，如果不放心，大可以挑一颗出来试吃，这东西生吃也行。　　 “光嗣，将滤兜拿来。”　　 狄光嗣依言照做。　　 李贤拿着滤兜，将花生筛选出来，“加盐的过程可以在细沙煸炒之后，但直接裸炒就可以放在锅中添加，这东西本就是一个炒熟的过程，没那么多门道，细沙也只是方便你们不将其炒糊罢了。　　 “多炒几次总能掌控火候的。”　　 狄光嗣还沉寂在厨艺中无法自拔，但此时的狄仁杰却已经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片刻后，问道：“陛下可准备了细砂？”　　 李贤笑着点头：“自然是有的。”　　 这话又让狄仁杰沉默了许久。　　 “既如此……老臣便同意替陛下掌这一回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