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二天的朝阳唤醒露宿的沉睡者们时,海滩上没有留下一点多余的痕迹,只是在紧邻植被地带的沙地边缘上,有一两个清晰的猿类脚印能够证明:昨晚的经历并为幻梦。 “别紧张了,先生们,往好处想,起码这证明了我们确实是在斯拜希麦伦岛上,荧光雪人可是本地的独有物种。”约克沃姆先生看见地上的痕迹,劝慰着他的朋友们。 莫热图船长双眼通红,面容浮肿,鬈发油乱,显然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当诺埃德先生从睡眼惺忪中清醒过来,正好奇地观察着雪人的足迹时,他向约克沃姆先生提出了问题: “先生,我想向您确认一些情况。” “请讲吧——您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荧光雪人,那种大猿,他们懂得怎样说话吗?” 骑士官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个问题,才不至于使别人误认为自己精神失常;但约克沃姆先生对此却意外地平静,甚至表现出了认真而兴致勃勃的态度: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是这样,您瞧,荧光雪人是一种具有低级智能的生物,他们善于鸣叫,肌肉记忆能力强,能做出一定的高级判断,甚至在一些观察记录中——包括我本人的观察中——他们还能模仿人类的部分语音、重复某些行为动作,有些行动甚至很有欺骗性;不过,他们无法组织复杂的实践,也不能区分相似的语言符号。而且各种模仿的行为必须在观察到人类长期重复后才能短暂习得,比如之前,我就发现他们会极不标准地模仿‘雪人’和‘别动’这两个词,以及人类端枪的动作,那正是我们遇见他们时最频繁的行为——但现在他们不可能还记得了。” “那么,他们是否能在接触新词汇之前,自己说出明确的词或句子呢?” “当然不可能!更何况,说出句子?从没有荧光雪人做到过,他们根本不会组织语言的。” “那么,”莫热图船长低沉地说着,伴随着吐字,他的脸色也越发难看,“朋友们,我就有必要提醒你们,这岛上还有一个神秘的人类,昨晚的暗夜当中,他就在监视着我们。” 莫热图船长将昨夜的见闻详细地告诉了同伴们,语气中充满了紧张和激动,听的银行家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开始臆想起种种凶险来;约克沃姆先生同样对这种情况感到陌生,不禁也对那位神秘的陌生人产生了诸多思考: “这实在难以理解,这座岛屿可是没有居民的——或者说,根本没有人类。您确认没有听错吗?也许只是您在紧张之中混淆了荧光雪人的叫声?” “绝不会错,我听的真切得很!倘若那个怪人没有说过这几个词,就请上帝削去我的耳朵吧!” “不必发这样狠的誓言,卢克,既然您如此断定,我们当然相信您。事实上,如果岛上真的有一个来自文明世界、与我们操用同一种语言的真正的人类,那么许多问题就都串联起来了。” “比如说?” “比如说,总舵手威克斯·阿尔伯特在船上收到的无线电报讯号,‘西南方’,它来自哪里呢?我们不能排除这就是某个落难者观察到了我们,以某种方式发出了信号。” “还有那封信件!这样看来,他就是那个秘密客,那个神秘的寄件人!”银行家大声补充道。 “信件?先生,我不大理解您的意思。”骑士官疑惑地看向银行家, 在现在这样的境地下,威兹·诺埃德先生已经失去了继续保守秘密的必要,岛上的三位幸存者已经成为了性命交织的伙伴,每个人都应当坦诚忠实地同彼此交流。于是,在莫昂·约克沃姆先生的补充下,银行家将事件的前因后果详实地告诉了莫热图船长:索克斯港口的神秘来信、金属球中的黄金、华服织造蚕的丝茧碎片、地底熔岩管道中可能的矿藏,这一切信息是如此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骑士官在听完之后又再三确认了诸多细节。 “希望您理解我们的保密;无论如何,我们都确信您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我当然理解了,诺埃德先生,何况您投资里的佣金一分钱也没少我,对此我没什么可挑剔的。不过,这确实是一件大事——而且是一件稀奇的大事。” “或许我们可以假设,”博物学院的负责人说,“昨晚真的有一个来自外界的落难者在观察我们,他流落在荒岛上很长时间,发现了隐藏的金矿,送出了求救的信件……但是,这当中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莫热图船长问道。 “为什么他不直接同我们交流呢?一个在孤岛上困居多年的受难者,他看见同类时不应该极其兴奋、热烈地欢迎我们才对吗?” “也许是怕打扰我们休息?” “恐怕他的激动本可以盖过这点礼貌。” “那……就是因为他发现了金矿,并不希望有外人到访?” “这更说不通了,那他为什么还要用漂流舱寄信、给船只发电报呢?” “那么,那么或许他是个对待社交十分谨慎的人吧。” 这种解释显然并不成立。在两名学会成员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诺埃德先生走进草丛,步入到昨夜雪人们潜伏的所在:凌乱的地面上,杂乱的脚印和结成团状毛发证明,这片地带曾有聚集有数量众多的大猿人,而在茂密的禾本科草本植物之间,一片颜色特殊的碎屑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什么?一颗草球?” 那是一截奇怪的半球形树叶团,大概2.5公分长,直径有1公分宽,粗糙的黄褐色表面呈现出干燥和熏烤的效果,上面还分布有金色的斑点和孔洞,显然是这种植物的原生特征;它的一端是封闭的球面,另外一端则是一个平滑的断面,说明这一小段树叶卷是被用某种工具整齐切割下来的,从这里还可以看见包裹在当中的叶片碎屑;在它的四周地面上,还散布着众多碎屑和草灰,显然是有什么东西燃烧过的痕迹,显然,这和骑士官昨晚看见的红光有关。 约克沃姆先生和莫热图船长靠近过来,共同观察这一神奇的发现。 “披孔地锦的叶片,这种藤本植物只在岛屿内部山地附近的砂壁上生存。但是这一截叶片明显被加工和切割过,形状奇怪得很。”约克沃姆先生说。 “确实很有趣,”骑士官补充道,“这个形状,啊,让我想起了陆军上将派尼·克劳德勋爵,他每次抽雪茄时剪下来的雪茄帽,简直和这一摸一样。” 诺埃德先生同样有吸烟的习惯,他小心地把树叶团从地上捡起来细细端详: “雪茄帽吗?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没有人会把这种——什么地锦——爬山虎之类的,当做烟叶来抽吧。” 没有人会这么抽烟吗?倘若由熟悉各种香烟的品鉴者们来评价,不论他们是热衷于美洲的雪茄、地中海的鼻烟、阿拉伯的香料烟、波斯的水烟还是中国的旱烟,答案都一定是:没有。但在莫昂·约克沃姆先生心中,一个名字却已经悄悄浮现: 有可能是他吗?神秘的信件、精密的漂流舱、先进的电讯号,这一切常人难以想象的线索,难道都是他的造物?在“克劳戈尔”号的火海中,难道这个人真的幸存了下来、并在岛屿上独自度过了两年的岁月吗? 他没有急于表态,而是对两名同伴说道: “先别急着下定论。不论如何,现在看起来,我们应当尽快向岛屿内陆进发——沿着水走总不会错,咱们先向树林中间的那条河走吧。” 曲折活泼的流水成为了旅行者们的新指导,这是卡斯河在岛屿南部沿岸丛林中的一条支流。卡斯河水系是斯拜希麦伦岛上唯一的河流系统,它最遥远的发源来自普鲁托双峰火山脚下,在岛屿西侧的高原盆地上,由于地形影响形成了一座堰塞湖——宁芙湖,随后,这条生命之河便从岛屿中部地带一路向东、在与多条支流汇集之后于岛屿东部的平原海滩汇入南太平洋。至于旅客们脚边的这条河流,它尚未在地图上被正式定名,而在诺埃德先生的坚持下,约克沃姆先生同意考虑将它命名为“诺埃德河”。这一荣誉令银行家大为振奋: “探险家总要在新世界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吧!当然,我相信还是有不少新发现可以供您二位署名的——记得再为威尔·乔明斯医生留一个,我可是知恩图报的人。” 对他的这种慷慨态度,其他两名旅人表示了象征性的感激和赞赏,同时,约克沃姆先生也告诉他,作为学会科考的资深成员,来自阿根廷的随船医生已经在地图北侧获得过一座“乔明斯峰”了,至于他自己,则已经和近海一种孑遗的鹦鹉螺科动物同名。 林间行进平静地持续了两天,旅人们白天沿着河道行进,晚上在清理过的沙地上露宿,沿途一路,每个人都格外留神,试图在河流沿岸这一最有可能出现人类活动的区域找到神秘人的蛛丝马迹;但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诺埃德河流域——暂且这么称呼——是斯拜希麦伦岛上面积最大的林地之一,无数高大的乔木密密交织在一起,它们叶片稀疏,枝条却很发达,遮天蔽日,许多毛茸茸的藤状根须从当中垂吊下来,向土壤深处钻探,成为他们前进的障碍。 按照约克沃姆先生所说,这里分布的正是本地的优势树种,一类在进化的奇异作用下意外适应了中高纬度气候的榕属植物——张叶光辉榕,它们主要生长在岛屿南部湿润的迎风岸,顶冠枝叶不发达,叶片富有光泽;植株庞大,能主导、影响当地植被环境,发达灵活的的悬垂式气根能够蔓延、扎根于本体栖息范围之外不熟悉的各种土壤环境中,并对当地土壤肥力造成极大消耗;最重要的是,它们全株有毒,不可食用,也不能做成容易使人受伤的工具。 到了第三天上午,他们逐渐走出了树木最茂盛的地带,在又与一两类危险的有毒植物狭路相逢以后,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河滩。也就是在这里,三名探险家有了新的收获: 在河滩的一处白色沙石地面上,有一根糟破的木桩插定在河边,上面还系有藤本植物制成的绳索;它的一侧有一堆破碎的木板,以及一个格外显眼的、由黑色卵石摆成的箭头,它正沿着河流的方向指向下游;在箭头下端,还有一个显眼的石子文字标识——th。 “看啊,一个绳桩,从位置和样子来判断,这应该是一个临时的船只停泊点;还有一个标志,也许是那个神秘人在指引我们。”莫热图船长说。 “最好搞清楚是谁在指引我们,‘th’,显然,这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索克斯的港务局长泰迪·哈维先生,他也在这座岛上,而且很可能有了一只筏子——或者尝试造了只筏子,但没能成功——并且走在我们前头了。”约克沃姆先生指正了他的说法,银行家同样支持这种观点: “还真是!我还记得泰迪·哈维先生穿了一双低跟登山靴,而这里,标志旁的沙石地面上,正好分布着这种类型的湿泥脚印,看来他曾经入水过……哦,这么看,也许他的筏子确实没造成功,否则哪来的那么多碎木片和脚印呢……看,在他左边,还有另一串泥脚印,这自然就是我们的大副,雅各布·希德拉了,他们是共同行动的。” 找到了伙伴的方向,探险者们便沿着箭头和脚印,向着河流下游快速前进起来;从茂密草丛和高大树林的层层阻隔间,他们一边加速前进,一边探目观察:在遥远的视野尽头,北侧的山脉斜亘在地平线上、逐渐趋于低缓,天际处的地势明显变得更加低洼平坦,而那里也正是诺埃德河准备汇入卡斯河、并在河口仅仅数公里处一同涌向大海的地带。 疾行几小时后,三名旅行者距离河口已经只有二十来公里,来到了一处狭窄的峪口,而在这时,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些正在进行的异常活动:树林侧边繁盛的枝叶当中,时不时有阵阵异响传来,其中分明包含着脚步声和树枝被攀折的断裂声;毫无疑问,那里有什么大型动物正在行动。 “那一定是他——哈维先生!”诺埃德先生冲前方高喊。 “别!在这儿大喊可不是好主意。”骑士官急忙阻止,但还是晚了一步。 呼喊声在树林间引起了一阵莫名的骚乱,似乎左右不少植被都被什么东西撼动了;银行家不禁开始担心自己是否真的错误召唤了什么危险,将要面对噬人的猛兽或是血腥的土著。所幸,在那片绿色的海洋涌动了几番之后,港务局长那绝不会被人错的宽大身影便从茂密的植被间走了出来: “很高兴再次见面!唉,我就知道你们也在——就是没想到在我后边。” “吓坏我们了——真巧啊,哈维先生。想必您已经意识到我们是在哪里重逢的了。”莫热图船长笑着回应道。 “我确实有个答案,但还没那么确定——斯拜希麦伦岛。” “完全正确!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咱们的大副,雅各布在哪呢?” “雅各布?他不在这儿。我们入水之后,他被卷到了左舷,恰好挂在了从甲板吊下来的软梯上,我亲眼看着他被人们拉上船去了——虽然我自己没那么走运。” 听见这话,其他三人笑容瞬间消失,齐齐看向哈维局长。 “雅各布不在岛上?您一直都是一个人?”诺埃德先生感到不可置信。 “当然,有什么问题吗?” “那是谁和您一同搭建的临时码头,又是谁和您并肩前行呢?” “并肩前行?”哈维局长困惑地皱起眉头,将脑袋歪向一侧,“自打我登岛,直到两分钟前,我可从没见过第二个人——雪人除外——至于河口的码头,先生们,那难道不是你们造的吗?我还在奇怪,你们不是该走在我前面吗?” 重逢的四人莫名其妙,开始从头交换信息、整理思路。 泰迪·哈维局长是在东侧的平缓沙草地处被冲上岸的,在登陆并搜寻伙伴无果之后,他便迅速走入了茂密的林区。当天晚上,他在榕树的树腰空洞里寻求庇护,并且同样发现了荧光雪人的踪迹,只不过这些猿人并未发现他,而是在统一向西侧移动;随后几天,他便开始沿河向下游开阔地带走去,半途中,他也发现了废弃的码头和破损的木筏,尽管他试图修好筏子加以利用,但最终未能成功,还为此摔进了水里;之后他便一路徒步前进,试图早日到达开阔的河口平原——直到听见了身后伙伴的呼唤。 “您一直是一个人,那河边的另一串脚印又是谁的?哪座码头又是谁修的?神秘的写信人吗?”诺埃德先生只觉得头疼。 “要真是这样,那这个人在岛上生活了很久,甚至连自己修建过的码头都有些废弃了——而且他还在跟踪哈维先生,跟踪我们。”莫热图船长说道。 “真是!这听上去太可怕了,他会是个很危险的人物吗?”银行家问。 港务局长和骑士官都给出了谨慎的态度,但约克沃姆先生却不这么认为,种种迹象给了他强烈的直觉感受,使得他对于这位秘密客有自己确切的猜想: “危险,倒也未必,我看这会是一个安全可靠的人。因为从各种证据来看,我们在谈论的是一个机械工程水平高超、野外求生能力强、能够控制雪人群落、还有吸食雪茄习惯的人,如果这样看来,那么这很可能……” 就在他说出自己的猜测之前,一声暴喝猛地从离他们不远的树林中炸响: “该死的,我要让你们飞起来!” 话音刚落,一支短矛般的利箭便呼啸着从远处的树丛中飞来,它贯穿了许多叶片,以极为致命的速度和力量从莫热图船长肩侧掠过,带过了一阵尖锐的风声,并在一瞬间狠狠钉在了十五米外的一根树干上。 “有袭击!是毒榕制成的飞箭!”骑士官迅速反应过来,大呼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一下闪身躲入河岸边的榕树之后。 其他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个措手不及,全都还处于惊恐当中,茫然地看向箭射来的方向——那是一片交错重叠的灌木树丛,而就在树丛一带的草木之间,一个个肥壮的身躯从叶片后立起身来,开始凶相毕露地向他们疯狂示威;那是一群极端愤怒的荧光雪人,至少有六只之众,他们以树丛为核心,一边发出惨厉的嚎叫,一边挥动着粗壮的前肢,其中一只甚至抓握着一根切削过的棍棒充当武器,它熟练的操作动作让约克沃姆先生都大为震惊: “天呐,他训练得真好!” “别看了,快躲进来!”哈维局长一把拉过两人,快步跑进树林躲藏了起来;就在他们抽身的同一刻,第二根粗箭自树丛中射出,穿进了他们身后的河滩砂石里;同时,那个声音还在威吓着大喊: “死去吧!你们这些家伙,跟野兽一样!” “到底哪个才是野兽!”诺埃德先生抱紧了脑袋,看着嚣叫的雪人逐渐逼近,绝望地喊道;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刚才的树丛里会有那么大的动静。 “没有火力!有人带了枪吗?船长?”哈维局长大声问。 “早被海浪卷走了!天呐,对付这种猿人到底要用什么法子,约克沃姆先生——约克沃姆先生?” 在莫热图船长惊异的目光中,博物学院的负责人手上拿着一根棍子从树后走了出来,他站定在一颗大石后,确认自己不会被飞箭中伤,随即猛力挥舞起木棍、有节奏地敲打在石头上;雪人们听见这样的声音,逐渐停止了狂躁、安静下来,一个个喘着粗气、愣着眼睛看向他。紧接着,在又一支木箭贴着他的头顶刺过之后,约克沃姆先生冲着对面大声喊道: “停止射击!这里是道斯克学会的特派考察队伍,我是博物学院负责人,柯利尔福德子爵,莫昂·约克沃姆,把你的弓放下,休谟·托雷特先生!” 在他身后,三人紧张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而当他说出最后的名字时,卢克·莫热图船长震惊地从树后探出了脑袋: “休谟·托雷特,工程学院的前院长,这怎么可能?他不是,飞艇上……” 然而,射击真的停止了,灌木丛中传来一句响亮的脏话,随后,一个面孔从树叶当中探了出来:他看上去像是个生番,风吹日晒的粗糙脸皮涂满了彩色的诡谲花纹,环绕着那亮红色的显眼鼻头;在夸张的花纹之下,他同样夸张的表情惊讶得像是看到了神异降临,嘴巴因为不可置信而张成一个巨大的圆: “啊——!可算是!可算来啦!这些家伙,要是再不派人来找我,我就得给你们托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