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木然不动的约克沃姆先生终于反应了过来,立刻向身后跑去,但随即又转向了山坡下的河谷——倘若他跑向身后的人群,这头龙一定会猛冲过来把他们全都猎杀掉,向其他方向逃跑也许还能分散这头魔鬼的注意。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向另外几个方向逃散。 这个打算是有效果的,可是效果并不明显,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会飞的巨蜥迅速选定了目标,气势汹汹地向莫热图船长斜冲过来,它眼里好像冒着火花,嘴巴张得吓人,口腔当中似乎还有古怪的管状结构,显得诡异至极。 莫热图船长早已拔刀出鞘,面对这番步步紧逼,不得不同怪物展开了肉搏;他不断闪转腾挪,像西班牙人面对公牛一样躲避着致命的冲撞,手中的长刀在飞龙面门上一连砍了好几刀,但都没有击中要害,或者说,这怪物坚硬的头骨并不是它的要害。飞龙突袭不成,还遭受了意料之外的攻击,恼羞成怒,拼命扑咬,好几次差点就把他掀翻在地,有一两刻,那张巨口呼出的热气都已经喷到了他的耳侧,但最后还是被他应付了过去。 局面短暂僵持住了,一人一龙谁也没有办法克制彼此,又都被彼此的攻击所纠缠限制,倘若骑士官能再招架一阵,给他的同伴留出反应的时间,让大家赶来围攻,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可是显然,这头怪兽并没有那么愚蠢,它一直都能注意到周边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在反复扑咬了几次后,它突然向后一退,张开了宽大的翅膀,而就当骑士官以为它打算从空中飞扑下来,于是停止劈砍、举刀格挡时,这头龙却向空中一跃,借此摆脱了他的纠缠,翻转过身子向营地飞去——手无寸铁的诺埃德先生正落单在那里,他原本应该提前逃离的,但是,恐惧把他全身死死地钉在原地,怎么也动弹不得,他只是愣着眼傻看着,当发现龙正朝自己扑来,才大叫着向一片凌乱的营地中退缩。 营地中到处都是杂物,可以提供不少掩护,但也同样加大了人灵活移动的难度,诺埃德先生跌跌撞撞地跑向散乱的物资箱,试图以这堆坚硬的木制品为依靠,同龙展开周旋;但是那条龙的速度却更快,它掠过了木箱,从半空俯冲下来,落在了散架的帐篷和营火堆之间,正好面对着银行家,随即它便发出尖锐的鸣叫,向自己的猎物靠近。 原本的屏障现在成为了后撤的阻碍,诺埃德先生几乎失去了退路,一旁的几个队员目瞪口呆,急得大叫。但在这生死关头,恐惧和绝望的白色突然从银行家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发狠发急的殷红,在绝境的压迫下,他猛然爆发出了强大的攻击力,面目偾张,大喊大叫,抡起背后最小的一只木箱砸到了龙的头顶,随后,趁着龙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居然直接绕到了龙身后的营地废墟中,一边有条不紊地后退,一边不断抄起各种趁手的材料向龙打去;嗜血成性的怪物显然没能意料到这种情况,被银行家劈头盖脸地砸了个糊涂,根本无法用尖牙利齿接近他,局面一时僵持了下来。 然而,当它明白自己无法继续前进时,龙却突然改变了姿态。它原本抬起的脖子伸直放平了,血盆大口也紧紧合上,开始一边躲避着砸击,一边紧盯住银行家,胸口一阵起伏,紧接着,喉头又一阵蠕动。 约克沃姆先生原本已经撤到了营地另外一边观察情况,看见龙有这般反应,他猛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又上前到营地边缘,捡起破烂的铁锅冲它投击出去,同时向银行家急切地喊道: “诺埃德先生,快从他面前躲开!” 银行家显然听见了警告,但是却来不及做出反应,下一刻,龙的嘴便半张开了,一股白色的浓雾裹挟着什么从它口中喷薄而出,像利剑一样射向了诺埃德先生,由于角度并不完美,约克沃姆先生的攻击也使它略微受到了干扰,这束诡异的物质并没有正中银行家,而是从他的腰股处擦过,但诺埃德先生还是发出了痛苦的嚎叫,立刻倒在了地上。那束液态的喷出物在他身后的草地上散落开来,满地的草叶迅速变得焦黑,散发出烧灼的恶臭,升腾起黄绿色的薄雾。 “这是什么?它干了什么?”莫热图船长已然绕下山坡,来到了约克沃姆先生身边。 “可能是什么混合的分泌物,这头龙也许不像传说那样会喷火,但他会喷出有毒的酸液——我们的狍子估计就是这样死的……” 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形势便发生了如此急剧的变化,巨兽再次占据了上风,又要扑上前,恨不得把诺埃德先生咬成两段。另一侧的哈维局长看见这一幕,冲他身边的托雷特先生喊道: “先生,你还在等什么?开枪!开枪!” 工程师的枪一直握在手中,但苦于龙的速度太快难以秒准,落地后又角度不佳担心误伤,一直无法开火;此时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抬手射出了子弹。 伴随着铅弹冲破空气的炸响,飞龙果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嚎叫,猛然扭转身体,甩动尾巴,把原本已经面目全非的营地糟蹋得更不成样子,那条长尾当胸一扫,更是直接把准备上前的约克沃姆先生打倒在地;随即,飞龙翅膀微张,摆出半滑翔的姿态,气势汹汹地向工程师扑过来;托雷特急忙往旁边一闪,躲过了那张大口,一旁的哈维局长趁机用手中的木矛向它投射,却没能命中,于是也赶紧闪到了一边: “怎么一点事也没有,您没打中它吗?” “打中了!但是不灵,这畜生皮糙肉厚的!” 子弹确实命中了龙的身体,但却是从它坚硬的背部打入的,这片皮肤粗糙厚实,极大削减了子弹的威力,不仅没有让龙重伤倒地,反而令它因疼痛被激怒了,它开始疯狂地追逐托雷特先生,后者甚至没有填充第二颗子弹的时间,只能不断用木矛尝试击退它。 不过,这也确实转移了龙的注意力,为另一边争取了机会,约克沃姆先生立刻起身上前,将哀嚎连天的银行家拖向木箱后面,莫热图船长则为他们打着掩护,随时警惕那头怪物又杀回来。 “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是个头!”诺埃德先生呻吟着。 “坦率地告诉您,我不知道,但我们总不能现在就放弃挣扎,直接让它饱餐一顿。”约克沃姆先生回应道。其实,银行家的问题也是他的问题,现在看来,连开枪都不管用,他们根本无法战胜这条龙——那他们还能怎么办呢?这场灾祸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又会以什么样的悲惨结局收场…… 就在这个关头,一个新的变量出现了——一声炸响从某处方向传来,随即,飞龙的身上便出见了一道血色——这一定是一声枪响,子弹从龙的侧腹射进了它的身体,那正是它身上最柔软的区域,吃痛的巨兽随即爆发出如雷般的嚎叫,痛苦地在原地扭转起身子,暂停了攻击。 莫热图船长猛地意识到,这正是他前几日所听见的异响,只不过先前群山当中的回响走了音,加上对于岛上不会有人操纵枪械的认识,使得他完全忽视了这种可能,而现在,这声音就在不远处,他能真真切切分辨出:这绝对是一把步枪的声音。 但当下,他没空分神去研究这个声音了,巨龙被打中了要害,此时正弯收着尾巴、背对着他发狂,趁着这个机会,骑士官捞起营地里的一把铁铲,猛冲上前,狠狠刺向了它的后腿。 伴随着一生痛苦的嚎叫和骨头碎裂的声音,原本弯着的龙尾像鞭子一样扫荡过来,把莫热图船长抡倒在地,但同时,那个肥壮的红色身躯也立刻向一侧坍塌下来——显然,这条龙的腿被铲断了,骑士官的准头很好,锋利的铲头精确地命中了它后腿的关节。 连受两次重创,巨龙终于退却起来,不再攻击人们,而是用另外三条肢体支撑,一边发出威吓,一边一瘸一拐地退出了营地,躲闪到高处的石堆中,在又向四周咆哮了几声之后,它靠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稳住身体,挥动起翅膀,试图向天空逃跑。 这个时候,又是一声爆响,趁着它抬起前身鼓张双翼,一颗铅弹从它胸口穿过;怪物心脏破裂,鲜血从创口中喷涌而出,它只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残喘,便从石堆上摔落下来,终结了生命。尖利的大石顶端戳中了它的腹部,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许多脏器从它的腔体中袒露出来,实在是惨不忍睹。 危机终于结束,人们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伴随着一阵踏过石砾的脚步声,他们回过头去,终于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峡谷口看见了声音的来源,这声音曾让他们提心吊胆了一天一夜,现在却成了拯救他们的福音—— 原来声源是一把温彻斯特公司的1873型步枪,那是大平原的猎人们最常用的武器之一,而端着那把武器走来的人是出人意料的熟面孔,水手长斯科特·卡特。 “莫热图船长,先生们,我来向你们报道了。” “卡特先生!好啊,原来是咱们的熟人,您那枪法实在是准得很呐!” 骑士官首先反应了过来,迎上前去,其他几人也纷纷致意。 “哎,过奖啦——您还是称呼职务的好,船长。” “没什么,这不是在船上,……水手长,您不是在船上吗?我们的船呢?” “呃,这个,这个要讲清楚就费劲了,我只能说,我下船的时候她还很好,现在,我们还是先来讲讲您几位和那头……” “先问您,”哈维局长插进话,“乔明斯医生和您在一起吗?” “不……我的天,诺埃德先生的情况是不太好。” 地上躺着的病人此时又失去了血色,强烈的疼痛令他的嘴唇颤抖着,已经一个字都吐不出了;他的右腿腰际渗出大片黑红的血色,还冒出异常的热气,显然,那头龙所吐出的酸液不仅有毒,还滚烫灼人。 诺埃德先生现在经历着严重的烧伤,而对于荒岛上的求生者来说,开方性的巨大创口很可能是致命的。 “抬走他,给他把那片衣服去掉,打点水来——真要命,我们该怎么办?”哈维局长向众人念叨着。 目前来看,人们并不知道龙所吐出的是什么性质的液体,只能判断为危险的强腐蚀物,因此,大家只能先尝试按照处理硫酸伤口的方式来应对。几个人搭起手,将诺埃德先生抬离焦黑的草地,安置在了垮掉的帐篷帆布上,随后用刀具为他去掉了伤口上的衣物,触目惊心的创面立刻就显露了出来。 “还好,伤口没有特别深,也没有大到不能处理的地步,流这么点血还不要命——可要是这个伤口发了炎,我们就只能请上帝发发善心了。”约克沃姆先生说道。 “我去打点水给他冲一下。”莫热图船长转身行动,却被水手长叫住了。 “别急,船长,我们可不知道是什么喷到了他,也不能保证那种东西会不会和水发生更可怕的反应。按照我应对被酸毒烧伤的经验,咱们得先把他的伤口擦干,让那些东西一点不剩才行。” 斯科特的说法得到了其他几人的认同,于是他们便先从各处找来了一些最干净的布料,厚厚地叠在一起,为银行家擦去了伤口上的血污和粘液,随后才为他清洗包扎。 一切料理结束以后,诺埃德先生的状况并没有缓解多少,但在当下,这已经是人们所能做的全部了,大家便整理起地上的物件,简单重塑了营地,生起营火准备晚饭;莫热图船长向斯科特介绍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随后便要水手长说说自己的情况。 “当然,我最关心的部分是:船到底怎么样了?你为什么离开她?” “还是那句话,船长,我下船的时候她还很好,我拜托雅各布稳妥料理一切,威克斯·阿尔伯特,皮埃尔·弗格森,还有咱们满脑袋奇思妙想的厨师领班桑德里亚,他们都帮衬着大副呢。” “为什么要拜托大副?” “因为我要下船来找一个人。” “找人——不,为什么不是大威廉在管理船只?威廉·赫伯特呢?” “他不在船上,我找的就是他。” 原来,在几名探险者落难以后,“埃兰蒙特”号又经过了将近半日惊险的失控,最终才恢复了正常,而在海面上横冲直撞的过程中,大家也已经发现斯拜希麦伦岛近在眼前,大多数船员——包括水手长本人——都相信落水者很有可能被海水带到了岛上,但此时,“埃兰蒙特”号已经有数处被礁石所伤,其中前斜桅甚至已经在一次危险的撞击中折断,船体内部也多处受损,锅炉在高负压后也有严重的隐患,几乎停转,至于风帆,在几乎静止不动的空气中也无法发挥作用;因此,出于安全考虑,大家只能先漂航在海面上修理船只;两天之后,船只才基本能重新起航,大威廉便迅速下令:开向斯拜希麦伦岛,前往营救落难者。其实,就算他不下令,船员们也会自发这么做的。 此时的“埃兰蒙特”号已经偏移到了岛屿东北侧,船只又经过了一天半的航行,才再次停靠在岛屿附近;大威廉少校亲自领队搜救,登陆的十几名船员们分两波乘小艇上岸,而迎接他们的并不是礁石、树木或是群山,而是岛屿北侧一片面积不小的滨海沙漠——埃德热沙漠。在这片土地上,水汽经过群山的阻挠已经无比式微,余下的热风常年吹拂,已经让原本肥沃的土壤变成了搭眼看不到头的荒芜沙地,除了几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百岁兰属植物和某些难辨的沙下昆虫,几乎没有生命的痕迹在此出现。 搜寻进行了四天,救援队饱受烈日、干渴和危险流沙的考验,简直比等待救援的人们更加绝望——他们怎会想到,大家苦苦寻找的人们遥远得很,同他们之间相隔着训诫山和拉丰泰山的层层峦障,此时正在河口石舍里享受美餐呢! 第五天上午,搜寻工作已经难以再有进一步的进展了,可探索的区域已经被证实是一片空白,倘若人们再向沙漠深入,他们就会有淡水和食物消耗过多、迷失方向等危险,而离开沙漠地区,从其他地方登岛救援也是不现实的,“埃兰蒙特”号上缺乏向导,船只本身的情况也很糟糕,事到如今,合理的选择只有一个:回到毛林港,向学会汇报情况,寻求新的救援力量。 不难想象,水手们是怀着多么沉重的心情做出的这个决定,每迟滞一分钟,遇难者们生还的可能便会减少一分,他们多么希望能有奇迹出现,让船长带着一支队伍出现在沙漠边缘的热浪之中、向他们挥舞着手臂、大步走来!但直到撤退的命令下达,第一艘小艇已经回船,第二艘小艇也开始向大船划去时,广阔的黄沙上依然是一片死寂。 水手长斯科特·卡特站在最后的小船上,皱着眉头向陆地眺望,他同样也在期待看见一个人影,一个小小的黑点能在黄色的背景中移动——而就在小艇离开海岸十五链,正要转向船只左舷时,他看见了,一个影子,在沙漠深处,一座蜿蜒的沙丘上,它在竖直着移动,那绝对是一个人影!他兴奋地高声呼喊起来,水手们听见他的呼唤,也纷纷向陆地看去,振奋地挥起桨来,破开海浪准备回去迎接失落的船员。 但是紧接着,大家就全都傻了眼:那人影在察觉到他们之后,似乎急于逃避,迅速攀上了缓丘的脊线,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激动的呼喊消失了,水手长一脸疑虑,冲不远处的甲板大声发问: “赫伯特少校,您看见了吗?” 没有人回应。 他回过头,在小艇和大船的甲板边缘扫视——海军少校并不在船上,任何一条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