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以后,水手长便迅速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威廉·赫伯特少校并没有如他所应该的那样,随着第一条小艇返回;同时,经过清点,船上的物资储存里丢失了一只大号帆布包,三斤咸肉,一只两升大小的水罐,几捆应对浮冰和搁浅的炸药,一套防水油布衣,一把小斧以及一杆马蒂尼-亨利步枪,估计是当初登陆时,被大威廉塞在小艇侧底板夹层里偷运出去的。 临时船长抛弃了职责和船员,独自向荒岛内陆逃去了,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 但是为什么呢?斯科特思考着,为什么少校要偷偷留在岛上,独自走向荒芜的内陆?他绝不可能是为了营救出落难者,兀自去行英雄之举的——那他还有什么理由? 水手长不禁回想起之前他对于登岛的热切期待,从航行伊始,他便对岛屿的情况不断表现出关注,等到他真正成为船只的领导,在他那番救助船员的热情之下,是否还有什么隐秘的理由在驱使他踏上那片土地呢?这又是否和本次科考有关?莫热图船长一行人——倘若他们真的在岛上——又是否会被他所威胁? 想到这里,水手长做出了一个决定。 当天下午,他将船只的指挥权完整移交给了已经基本痊愈的大副雅各布·希德拉,并以水手长的身份对船员们做出了嘱咐,同时宣布,自己将要登上岛屿,“把所有人都带回家——包括那个少校”。 于是,罗伯特·邓肯,汉斯·阿克塞尔,以及一名年轻的见习水手詹姆斯·霍金斯,三名自愿参与行动的水手和他组成一队,带上充足的物资,划着小艇重返了陆地;至于“埃兰蒙特”号,她将按照原本的计划回到南美海岸休整,为失踪者们找来一支新的搜救队伍。 茫茫沙漠之间,想要找到一个孤独的叛逃者并不容易,但好在斯科特清楚记得,大威廉前进的方向是沙漠西南的群山,由于两批人出发的时间相隔不远,只要方向大致正确,追上他不会是一件难事。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在经历了两天半的疾行之后,四人小队刚刚穿越沙漠边缘、来到训诫山脉脚下,便立刻发现了少校在山坡边缘生火宿营的痕迹,到了第四天下午,少校本人就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内了。一路下来,他显然是在沿着山谷向西前进。 “好极了!你们抓住他了吗?”托雷特先生问到。 “没有,他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也比我们想象的更狠厉。”水手长脸色凝重地说。 “当他发现自己的行踪暴露,意识到我们在跟踪他以后,他立刻改变了前进的节奏,开始在山地里胡乱穿插,我们只能紧随其后,完全失去了方向。但是,我们原以为这只是他打算甩掉我们的手段,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没有绕到我们远处,而是绕到了我们身后。” “你们身后?”听到这儿,莫热图船长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水手长停顿了一下。 “是的……汉斯是第一个发现他的,当时他们俩相聚十来米,他本来打算走过去和他严肃地谈谈,但他没那个机会:赫伯特一开枪,他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开枪!”骑士官跳起来,“你是说,他谋杀了我的船员?” 水手长转过头看着他,给出了一个十分消极的表情。 “……罗伯特是第二个。我们本来已经在用枪还击,暂时压制住了他,但他显然比我们更熟悉这里,立刻就没影儿了,我敢打赌他拿着地图——最后我也证明了这一点——同他周旋到第二天,罗伯特还是没能防范住,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就被乱石堆里的一声枪响打中了胸口……可悲的是,他了结得没那么痛快。”斯科特先生盯着船长说,“我只能,您明白,帮了他一把。” 不难想象,这些字眼对于水手长和大家而言是多么刺耳和沉重;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躺在地上的诺埃德先生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使人们不禁产生了可怕的联想。 “斯科特·卡特先生,您的做法完全正确,没有人能责怪您。”莫热图船长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凝重地说,“那么,小詹姆斯呢?” “我不知道。他一开始就扭伤了腿落后了我们,连少校的人都没见到,在后来的游击当中,我们彻底走散了,我们追踪着大威廉来到了南边的山区,中间也发生过几次交火,而他很可能还在北边的山脉里,从几天前起我就再没见过他了——愿上帝保佑他。” 显然,水手长和海军军官的几次交火,就是旅行者们所听见的异响来源。听众们接着询问他,那个行伍出身的杀人犯现在在哪,但斯科特先生已经给不出明确的答案了。 “最近一次,就是昨天晚上,我沿着他的逃窜路线搜索,进入了南侧的一条峡谷,就在我转过一处曲折的石壁后,啊,那个家伙直接就出现在了离我只有四米远的转角外,我们俩都惊了一下。先生们,你们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不是恐惧,而是满腔的愤恨和激动,就好像一头老虎终于追上了他的猎物一样,所以我抬起手来就是一枪——可恶得很!偏偏那里有一块突出的石头,我的枪杆撞上去,子弹就射偏了,等我再开第二枪的时候,他已经拿起枪准备逃离,子弹跟上去,只是打中了那个家伙的左腿,他疼得大叫一声,丢下包袱,跑进一边的岩隙里去了。那是一条极陡的弯曲坡道,又黑又深看不到尽头,他多半是滑倒下去的,但听那动静倒还没有摔死,而是很可能落地之后又逃远了。我没办法跟上去,只能带上他的装备,尝试从平路上赶去他前面,不过刚起步了一天,还没走出多远,我就听见你们这里的动静,改为过来同你们汇合了。” “他最好是已经摔死在了山崖里,或者已经被那头龙吃了!要是让我碰见他还生龙活虎的,我会让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死!”骑士官咬牙切齿地低吼着。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大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营地的火光闪烁在他脸上,投射出的阴影让人想起了巴黎圣母院的石像鬼。 “他有没有被龙吃掉很好验证,只需要待会去看一眼那头龙的胃囊就行了,我相信这样凶猛的捕食者有很强的领地意识,这一小片地方不会再有第二头龙……卡特先生,您还有从他的背包里发现什么吗?”约克沃姆先生问道。 “是的,我找到了我们丢失的物资,从剩下的量来看,他吃喝得很节省,像是在做长远的打算;我也找到了一张地图,上面标明了他的目的地。” 斯科特从帆布包中把地图掏出来——那是一张小型海军军用制图,比托雷特先生保有的那张更加简洁,不过各处地貌还是十分明确;当中尤其令人瞩目的是,在岛屿西北角的普鲁托双峰山上,有一个被标记为红色的经纬节点和反复描画出的圆圈。 “他知道。”哈维局长低声说,语气似乎并不是特别意外。 “知道什么?先生们——我不明白,但也许和这个有关。” 水手长说着,又从包中摸索出一个东西,而这件东西却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一张裁剪过的便条,而它的质感和光泽准确无误地表明,他是采用张叶光辉榕的树皮和披孔地锦纤维复合制成的,不过它上面没有密密麻麻的孔洞,只有一段十分完整清晰的文字: “休谟·托雷特,道斯科学会的成员。w 115.18,s 39.73,位于斯拜希麦伦岛之外,在海床地下,我在此发现了储量600吨的高纯度黄金矿藏。请速派人前来救援,我已经在这里困居许久了!” “他也有一封信,一封你的信,托雷特先生!”哈维局长难以置信地说。 “可不是,我应该想到的……先生们,两年时间里,我总不可能只投放过一个求救舱吧!” 至此,有关威廉·赫伯特少校的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了,这名狡黠的军官意外得到了工程师投放的漂流舱,从中发现了有关道斯科学会、岛屿海域、黄金宝藏位置等全面准确的信息,于是便远渡重洋,假托军务之名混入学会的考察队伍,打算借学会之手来成为金矿的首个发现者,把这笔巨额财富据为己有。之后发生的一切,他对领导权的争取、对登岛的迫切、对船员的抛弃和他的独自行动,大家就都眼明心知了。 可怜的诺埃德先生还意识模糊地躺在地上苦叫着,丝毫没有听到刚才这一切。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同他那心心念念的宝藏之间已经有了一个竞争者,而且这名竞争者是一个精通于欺诈的杀人犯! “真是可怕,要不是我们因为意外提前登陆,难道他原本的打算是在找到金矿后设法把我们全都除掉,然后自己作为唯一幸存的发现者回到船上吗?”哈维局长说到这里,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我真正担心的是,”约克沃姆先生补充道,“如果他当初为了保密自己的行动,能专门费劲调头周旋、谋害水手长一行人,那么现在,他有没有可能也折返回来对我们下手呢?我们现在只有一杆步枪,一把手枪,手枪只有一发子弹,更不要提还带着伤员,这种情况下,咱们可未必能招架住他的偷袭。” 水手长摇摇头: “应该不会,他并不知道你们的具体位置,即便刚才那番争斗动静很大,他也不会好奇心那么旺盛来自找麻烦;他现在更看重的,应该是自己早日赶到金矿,只要他成为第一个发现者,我们就算赶上去也无权处置那笔财富了……” “第一个发现者?”托雷特先生打断他,“呸!我才是第一个发现者呢!要是面对来营救我的人,我当然乐意分享这份财富,他?他打算干什么?做梦去吧!难道他还要把我也杀掉?那咱们可就好好碰一碰——啊,兴许他没那个机会,说不定他早就被龙吃掉了。” 听见工程师的诅咒,大家又想起了那头龙,便也想要去检查检查这种可能。 于是,约克沃姆先生请工程师做出了一根简易的火把,从营火里引来一颗火苗,起身走向了山坡上的龙尸,剩下的几个人跟在他的身后——港务局长除外,毕竟,人们不能把伤员单独留在营地里。 夜色已经深沉下来,月明星稀,清风呜咽,龙——这座岛屿真正的原住民,它的尸体在月光的照耀下非常清楚,但细节却又都融进了浓重的黑暗中;博物学家把火把靠近那片乱石滩,当火光照上那死去的动物时,满地的脏器和它那狰狞的面孔瞬间清晰起来,让人看了一阵反胃,莫热图船长不禁想,自己应该劝大家先吃了晚饭、休息休息再来探查——现在大家是都吃不下去了。 那条龙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斜躺在地上,或者说,保持着从高处跌下来的样子趴着,它的长尾巴还挂在高高的斜面石柱头,脑袋则已经侧在了下方的碎石上,那浊黄的眼睛还十分明亮,只是已经显然失去了生气。在它的腹部上,从胸骨部位以下到腹腔中后部,有一个并不十分光滑的切口,那正是在它跌落之时由尖利的突出石块造成的,胃囊、胆囊、肝脏和一部分肠组织便在重力的作用下从中坠出,撒开了满地的污血,整个龙的躯体看上去好像一只被划破了的土豆口袋,只不过这口袋长了尖牙利齿和翅膀,倒出来的也不是土豆而已。 约克沃姆先生用布绑成面罩遮住口鼻,一只手握着火把靠近,另一只手用木矛戳动着它的胃袋——里面确实有些食物,而且不乏硕大的整块儿。骑士官走上前,用马刀将龙胃切开,一瞬间,固液混合的内容物便连带着一股酸臭又辛辣的刺鼻气味涌了出来,逼得大家纷纷流出眼泪,不由得退后了几步。缓了好一阵儿,约克沃姆先生才又走上前去,用木矛拨弄起那些还没有被完全消化的食物,不久后,他用矛尖从当中先后挑起了几块较小的组织,移到了另一边的草地上,那里更靠近营地,火光也更加充足。 “没有人类的什么迹象,但有些别的——这东西很好认,虽然它破碎的厉害,但从那尖长的吻部和上面的几颗臼齿来看,它是一只绛珠狍的颌骨。” “我们死不见尸的猎物,原来是被它给吃了!”工程师叫道。 “不能确定这就是我们丢失的那头……不过我想大概率是。还有这个,我得说,它打开了我的心结——哈维局长,您来看看,这两件东西一致吗?” 约克沃姆先生把火把交给起身走来的港务局长,并从口袋里掏出了他们下午发现的颌骨化石;同时,他又将矛头指向草地上的一小摊碎肉。 那明显是一个因为体型过小而没有被充分咀嚼的猎物,整体性保存得十分突出,覆盖在上面的皮肉已经糟烂,约克沃姆先生用矛挑了一挑它的头部,一个尚且完整的头骨便露了出来。 “简直一摸一样——所以这种动物直到今天都没有灭绝,甚至成为了飞龙的盘中餐?” “看来是这样,从他们的今天样子看来,这个物种保留着十分古老的原始爬行动物特征。” “真神奇,这会是个什么物种?” 约克沃姆先生将化石握在了手里,伸出一根指头,指向了斜前方的地面——飞龙的尸体正躺在那里。哈维局长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皱了皱眉,随即瞪大了眼睛看向身边人。 “您是说,这也是一头龙,一头小龙?” “是的。” “在大龙的胃里——他们同类相食,包括幼崽?” “是的……当然,这未必是它自己的幼崽,但从其他食子动物的行为来看,也不是没有可能。” “真是残忍的东西……不过,您说它解开了您的一个心结,那是什么?” “您再看看这个吧。” 木矛从幼龙身上转移,指向了另外一侧的草地,在那里,狍子已经僵硬的尸体正横躺在地上,已经吸引了不少苍蝇。 “请瞧瞧它的骨骼吧,受损严重,性质异化,色泽变深,光泽暗淡,简直就像——”博物学家又张开了手,露出那截“化石”,“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样一种形态复杂的高级动物,怎么会出现在那样古老的地层当中?现在真相大白了:这并不是一个被埋藏进地里、刚被挖掘出来的化石,而是在洞穴已经形成之后,有飞龙在其中捕食了幼龙,它的酸液喷溅到幼龙脆弱的骨骼上,改变了骨头的性质,在此基础上,只要再经历短暂的风化时间,这块骨头便会变得好像历经了千百万年一样。” “可这个洞穴是我半年前才挖的矿洞。”托雷特先生提出了疑惑。 “是的,但您也已经几个月没来了,不是吗?在您几乎遗忘了这里之后,显然有龙把它当成里栖息地,在洞的深处安了家。也许当我们下午捡拾煤块的时候,就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现在看来,我真得庆幸听了您的劝,没有私自深入洞穴,否则的话,我恐怕是要直接毙命,连诺埃德先生都不如了。” “啊,倘若真是那样,也许他现在还要羡慕您呢。” 这句不合时宜的玩笑把工程师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随即住了口;但大家还是不由得看向了躺在地上的银行家——他已经几乎昏迷了过去,却还是在时不时地发出呜咽,豆大的汗珠正在他额头上密密排布,那条经过包扎处理的腿仍然渗着血色,让人深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