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在没有太阳的地下世界当中,一群缺乏仪器的荒岛落难者是很难准确计算时间的——队伍的行径都十分顺利。从“水晶宫”离开以后,地下隧道当中的晶体数量比之前多了不少,灯光在黑暗中辉映,让大家一点儿没有恐惧,前进路段虽然称不上平坦,但是蜿蜒曲折的道路也说明人们正在快速深入外围海床,向地底的黄金接近。根据约克沃姆先生的估计,现在他们头顶的岩层之上,早已经不再是斯拜希麦伦岛神奇的土地、陡峭的海崖,而是波涛汹涌的南太平洋海水了。 “那么我很高兴,这一次是我在风浪下头,而不是在它上头。”诺埃德先生笑着说道;联系起“克劳戈尔”号与“埃兰蒙特”号的遭遇,这句妙语得到了队伍里全体成员的赞同。 在这一段行程当中,如果一定要找出些缺陷,那恐怕就是闷热的空气和糟糕的饮食。在狭长幽深的地下管道里,空间相当有限,空气时常显得沉闷燥热,大家又时而要爬坡,时而要下落,时而要在各种崎岖的怪岩中穿行,简直像是在米诺斯王的迷宫里奔走,便经常会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同时,无法生火做饭的限制也让大家难以满意,每次修整的关头,所有人获得的都只是一块生土豆一样的根茎、一块咸肉和一杯水,这还是在长期行动之后,为了节约而定量配给的结果。 但从整体而言,队伍一行并没有遇到什么严峻的挫折,在工程师的再三保证下,大家也没有对物资短缺过多担心。可是,在行进的过程当中,仍有一些奇特的现象和问题在困惑着队员们。 “目前来看,我们的旅程非常顺利,不过,我倒是对一个问题很在意。”一次休息用餐时,水手长斯科特提到,“根据我的洞穴探险经验,一般来说,深入洞穴内部之后,氧气是会变得十分稀薄的,尤其是这样深入地下的旅行;可我们大家一路走来,除了偶尔会在狭窄的空间里觉得空气有些浑浊燥热,从来没有感到过氧气不足、呼吸困难。” 听到这句话,探险队的成员们才意识到,空气问题确实有些古怪;同时,约克沃姆先生也提出了疑惑: “我其实也想到一个问题。托雷特火山是一个古老的死火山口——现在看来应该是的——同一般的火山口相比,它狭窄矮小,容易堵塞,而斯拜希麦伦岛又是一个气候无常、易有降水的岛屿,按照一般规律,它早就该变成一座火山湖了,可是现在我们却在它干燥的内部畅通无阻,这是为什么?” 约克沃姆先生从地上的碎石堆里捡起了一块石头,将它拿到众人眼前;和那些不规则的岩石不同,每一个人都能分辨出来,这是一具小型动物的头骨。 “我一路上已经看到很多这样的证据了。这是一只小型湖生两栖动物的骨骼,严格来说,是一块化石,它的生存年代应该在距离现在较近的始新世;可是大家再看看周边呢?” 随着博物学家的手向上抬起,大家的目光纷纷移动到周围的石壁上。在这里的地层中,除了火山熔岩的痕迹,原始地层当中的花岗岩、沉积岩也略有显现,从那斑驳的条纹状岩层中,一些并不寻常的生物信息折射了出来。 “上方那些黑色的条纹并不是火山岩,而是古老蕨类植物形成的深厚煤层,在它之下是一层深厚的海洋沉积岩,再往下呢?花岗岩和其他更加古老的岩石出现了——先生们,我们所行走的地层,已经是地球诞生早期的原始地层了。” “我们哪里下降了这么深?”莫热图船长不可置信地说。 “实际上,我们一路走来有上坡有下坡,并不好测算到底走了多深;这些古老的地层也曾在我们身后有过断裂,他们可能只是在地质运动中,从地底深处被抬升上来了,是熔岩管把他们先后串联在一起的而已。重点是,像在‘墨城’煤矿一样,一个不符合时代的化石出现了。” “这能说明什么呢?”托雷特先生不屑地问。 “说明这种生物并不是原本埋藏于此,而是在在火山洞穴形成之后才到这里来的——这里曾经是一个火山湖,但它现在不是了,这是为什么?” 这些问题唯一的回答者只可能是“本地人”休谟·托雷特先生,但面对大家合理的疑惑,他却表现出了极不耐烦的态度: “你们总是喜欢问这问那,啊呀。这里面是通风的,当然也就漏水,它不是一个完全密闭的结构……我现在也解释不清楚,说了你们也不信。再向下走自然就明白了,与其总是考虑这些脱离当下的问题,不如想一想我们怎么才能再走快一点儿!” “这可不是个脱离当下的问题,休谟!没有火山湖只是个科学问题,但是对应的——在火山内部没有淡水,这就关乎我们的生存了。诺埃德先生,请问我们的淡水储量还有多少?” “我估计……三天的。” “您瞧!” 这个情报叫所有人都揪心起来,可面对缺水的风险,工程师依然不以为意: “三天,够了。” “够我们走到金矿?” “那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还没有等约克沃姆先生的话说完,一阵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了隧道,吓得诺埃德先生发出惊叫——伦考夫灯熄灭了。 “现在,新的问题出现了,为什么没有光了?”银行家紧张地问。 “显而易见,因为灯灭了。伦考夫灯依靠本生电池驱动,这种东西我在岛上可造不出来,用一块少一块的,这一块显然已经没有电量了。” “您还有新的电池吗?” “我就带了这一块儿。” “那我们怎么办!” 一想到要在黑暗中继续跋涉,诺埃德先生的心情一下跌到了冰点,其他队员也纷纷不安起来,但工程师却笑着挥了挥手——虽然伙伴们并不能看见。 “这不必担心,我有办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摸出一件东西,凭着记忆中的位置交到了约克沃姆先生手中。 “这是什么?” “摸到上面的摇柄了吗?转起来。” 约克沃姆先生在物件上摸索着。这像是一个木头盒子,在一端有一个光滑的凸面,而在侧面,一根活动的摇柄正甩在一旁。博物学家握住摇柄转动起来,在队员们的惊呼声中,一束光线瞬间从凸面中射出,重新照亮了黑暗的隧道。 “真是神奇!”约克沃姆先生赞叹道,看见这神奇的光线照亮前路,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但紧接着,那灯头里的光芒便立刻消失了。 工程师要求同事继续摇动手柄,并且向他解释道,这是一台手摇电灯,里面包含一个带有致密线圈的小电机、齿轮和皮带传动结构的高速齿轮箱、以及从一艘船只残骸的艉舱外舷脱落下来的低瓦灯泡;摇柄对应电机传动轴,只有不断转动,里面的电磁力感应才能生效。 “您总是能拿出一些精巧的设计。但是,您这是在说,我必须一刻不停地摇动手柄吗?” “当然,多合适,也算是为你找了一件事做——免得你有那么多的问题。瞧!现在,一个问题就解决了:灯的问题。” 在工程师的催促下,大家匆匆结束了午饭,继续上路。约克沃姆先生的双手被占用着,不能利落地上坡下坡,遇见这样的地形,他便只能在队伍最后为大家照明,等所有人通过以后,再根据同伴们留在岩石上的绳索一点点前进;托雷特先生对这样的进度大为不满,但每次他要催促同事时,又总会被后者以灯为话柄呛声,于是他便也只能走到队伍最前方,满脸不耐,静静等候。 种种迹象表明,托雷特先生对各类复杂问题的耐心比大家预想的还要差,似乎是为了不再让同伴们有胡思乱想的时间,在接下来两天的路程中,他格外着急地提升着队伍前进的速度,还刻意缩短了大家休息的时间,令所有人都紧赶慢赶、筋疲力尽。等到第三天,人们又穿越了三个缝隙、爬上一段长长的缓坡、降下一个15英尺高的断崖、来到一片相对平坦的隧道之后,探险队员们才终于无法忍耐,纷纷铺开了衣被休息,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诺埃德先生身体素质是队伍当中最单薄的,最容易感到疲劳、需要休息;但不幸的是,他的睡眠质量也是最差的,因此,当他才刚睡深沉,一阵莫名令人烦躁的响动就把他扰的困意全无。他不满地抬起头来,用一只手撑在身下的布垫上,想要找出声音的源头,可他的手刚一触及垫子,就立刻因为惊吓而缩了回来—— 垫子是湿的。 “约克沃姆先生,快开灯!” 吵闹的响声和银行家的大喊扰动了所有人的美梦,大家一个二个坐起身来,也纷纷为地面湿冷的触感感到惊讶。博物学家迅速摸来电灯,摇动转柄,把光打在了地上。 只见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有一条蜿蜒曲折、清澈涌动的小溪,正从队伍的休整地带缓缓穿过,流向隧道深处的拐角尽头。 “有水!”银行家惊呼道。 “我要是你,就先把水壶装满再大呼小叫。”托雷特先生不紧不慢地说。 在工程师的提醒下,诺埃德先生立刻翻出了水罐,把这条澄澈的溪水引入了将要见底的罐中;队伍中的其他人也纷纷掏出自己便易的容器,在团队储备之外为自己多保存些淡水盈余。 “这里怎么会突然多出来一条小溪呢?”约克沃姆先生皱起眉头。 “很简单,‘楼上’下雨了。”工程师回答,“当初我遇到这种现象也很奇怪,后来有一次,我顺着溪水往回走,才发现它的来源——在我们一路走来的隧道里,有很多孔洞结构和裂缝都在向内渗水;这说明是地表下雨了,而且一定是大雨,暴涨的雨水从地面上那些火山岩石微小的管道口和裂缝里向下灌入,就在隧道各处汇集,形成了一条又一条小溪。我想,在我们经过的那些低洼地带,应该已经有一两个小水潭了!” “确实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解释!” “可我们一路走来,地形有高有低,除非上面已经完全淹没,雨水不可能一路顺流下来;但这点水位显然没有淹没过我们身后的隧道。”哈维局长提到。 “这不难解释,孔洞和缝隙在火山石的各处都会存在,这些雨水并不是从太远处顺流下来的,而是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发源的,至于更遥远的位置,也会有临近的细管网络为他们从地面上输送水流——这就是工程师不担心缺水的原因!”约克沃姆先生已经完全理解了关于小溪的一切。 “那么,既然这里能积累起这样的水流,为什么它还没有被淹没,变成一个火山湖?”水手长斯科特重新提起了约克沃姆先生的问题,显然,水流的出现没有解答这个疑问,反而让它更加悬而未决了。 “那么,随我来。”工程师干脆地说。 大家起身随他走向隧道深处,那阵惊动了诺埃德先生的吵闹声也随之愈发明显,而当人们绕过一个拐角,终于发现了这吵闹声的来源。 从一处10英尺高的小断面上,小溪向下坠落,变成了瀑布,发出了流水跌落的噪音;而瀑布所落到的地方不是坚硬的岩石表面,而是一片湖泊——一片在地底世界的,货真价实的湖泊。它处在一个比“水晶宫”还要广大的巨型洞穴里,让来自美国的水手长觉得它简直像是猛犸洞的一部分,大大小小的石柱从穹顶上深入湖水当中,把湖面分割为了不同的区域,整个湖水面积目测有将近3500平方米,在这个世界称得上是个货真价实的“地中海”。 但最让人们难以置信的是,在这片湖泊面前,约克沃姆先生不需要开灯:整个湖穴是明亮的。 工程师的谜底终于揭晓了,他一如既往地享受着同伴们意外的反应,解释起眼前的一切。原来在地层深处,除了来自地表的雨水以外,也有地下暗河在熔岩管道当中流淌——如同滋养了麦居什河沿岸那片针叶林的暗河一样——这座湖泊也就是地下水汇集的产物。而洞穴明亮的原因,也就是空气含氧量足够高的答案:在这个巨大地下洞穴的穹顶上,有一个直径50英尺左右的天窗,从那里向上延伸,是一条直通天空的管道——事实上,湖穴本身曾经也是一座火山,现在湖水所汇集的地方正是它以前的岩浆池,而那个巨大的通风管道就是它的火山口,现在,它不仅把新鲜的空气送进了地下世界,还把明媚的自然光播撒到了湖面,如镜的湖水反射着光线,又在遍布石英结晶的洞穴里耀眼地散射着,让整个湖穴暗光闪闪,如同蒙着一层轻纱的梦中世界。 “真不敢相信,又一座火山,而且它是那么的巧妙,海拔充足,管道宽阔,为我们直接带来了地表世界的阳光和清风!”约克沃姆先生由衷赞叹道。 “确实如此,现在,淡水,氧气,火山湖,你们的问题该都解决了吧?” “也许是的,不过也有新的问题,我们面前这到底是哪一座火山?” “你来问我吗?不过听这动静,是在海上的一座。” “海上?” “安静下来,仔细听——你没有听见海浪声吗?” 诚如工程师所言,在喇叭状火山口内腔的放大之下,湖穴空旷洞壁的共振之间,人们分明能够听到遥远的波浪正在恢宏地翻动。 “这可就更神奇了!从我们出发的位置来看,再结合上我们所走的大致路程,这附近的海上死火山只有一座。” “哪一座?” “斯拜希麦伦岛西北海域的坎德雷火山,一座孤单矮小的火山礁,它的海拔并不算高,从顶部到它山脚下的海床基面只有1500多米!也就是说,即便算上头顶的岩层,我们也没有原先想象中深入地心的那么多。” “嚯!是吗——不过这也不奇怪,一路走来悬崖的不少,可是平缓的上坡路也走了很多。好了,现在,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也解决了。” “当然……不,托雷特先生,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该死的,又是什么!” “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