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速度大大减缓,探险队伍总算是恢复了行进。事实上,诺埃德先生刚一退去高烧、恢复神志,便用尚还虚弱的声音提出,希望大家别再耽误时间,早点重新上路。其他的队员确认了他的状态足够乐观,于是利用被毁帐篷的木材和布料赶制出了一副担架,轮流抬运起病人,在河谷当中平稳前进了两日。 而现在,临时的担架已经被拆除,诺埃德先生再次行走在了伙伴当中,虽然仍然行动缓慢、平衡不定,但他终归又把自己的双脚踏在土地上。 轻松愉快的气氛逐渐回到了团队当中,而且相比于之前,这份快乐还加上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深刻。银行家的热情和他的体温成反比变化,逐渐恢复了之前四处探索、问东问西的样子。不难看出,威兹·诺埃德先生虽然不常远行,但却一直是个对广阔世界颇有好奇心的年轻人,原先一路走来,他便时常向约克沃姆先生和托雷特先生打听各种奇闻异事;而现在,队伍当中又加入了广博多闻的美国人,他能听到的奇异故事便一下又翻了倍,于是更不停纠缠着水手长,渴望从他的话语当中听到些来自新大陆的奥秘,而在他精神焕发的提问和斯科特水手长口中那些有关印第安和阿兹特克的精彩见闻的陪伴下,大家的脚步也都不禁轻快了许多。 伴随着人们的移动,河谷的环境也逐渐发生着变化,原本相对低缓的地面坡度逐渐加大,由砂石组成的地表也开始被更加湿润的泥沙所替代,上面覆盖了更加丰富的草本植物,为周边的景观增添了绿意。 这一天,当队伍经过了一处曲折的马蹄形河道、爬上一处缓坡的坎顶,诺埃德先生忽然被天际上的变化吸引,激动地指向不远处的一片淡蓝色喊道: “看啊,朋友们,是水!” 听见这样的感叹,哈维局长笑着说道: “您这口气,好像我们是在沙漠里前进似的。” 水当然不令他们陌生,前进路上,滔滔的卡斯河一直都忠实地陪伴在他们左右,但是像这样广大的开阔水面,自打他们离开海滨便再没有见到过,而现在眼前的这一片也不是大海,而是一片浩渺的淡水——经过十四天坎坷的跋涉,他们终于来到了宁芙湖的层层碧波前。 宁芙湖是一片构造湖,这意味着它的形成与地壳构造运动所造成的断裂有关,在久远的地质年代,当地的岩层发生断裂,并同时产生了严重的褶皱,这两种地壳变动共同作用,在此生成了平直陡峭、深邃狭长的湖盆,在此基础上,雨水和河流以千万年为尺度向当中注入淡水,一颗色泽幽深的蓝色宝石便点缀在了大地上,在我们所熟悉的大陆上,东西伯利亚山地间的贝加尔湖也就是这样形成的。 但是,倘若人们稍微留意宁芙湖,那么他们立刻就能发现它同贝加尔湖、或是非洲的坦噶尼喀湖之间有一个明显的区别,那就是它并不具有一般构造湖常见的狭长形状,而是更加圆润完满,在外形上贴近于里海和黑海。这种异常同斯拜希麦伦岛那不安分的大地有关。 众所周知,这座岛屿是群岛火山带的一部分,滚烫的岩浆就如同注入了兴奋剂的血液,自它形成之初便一直在此涌动,充当着它强劲的脉搏,而在这脉搏的鼓动下,频繁的火山活动在大地内部不断改变着陆地的轮廓,西部的土地也在这一过程当中不断升高,并最终形成了一片如同讲台般的巍峨高原;与此同时,历史上多次发生的地震、风暴和冰川推移等自然运动又好像一只不容置疑的大手,不断扫清着这桌面上的一切。也就是在这些力量的塑造下,宁芙湖那原本狭长细窄的湖盆被不断拉伸撑展,同时,湖盆上端那些最为细长、难以变动的部分也在外力消磨下被层层削去,使得原本处于湖水深处的部分暴露在了天光之下,现在在人们眼前的宁芙湖,实际上只是古代宁芙湖被挤压变形、挖去上半截后的深处,就好像一根又扁又长的胡萝卜,硬被挤压成了圆润的棍状,随后又被切去大半根、只留下了末尾的一截——宁芙湖,就是这小半截胡萝卜那圆润光滑的切面。 队伍快步接近湖泊,几小时后便抵达了水滨。人们在软泥沙岸上站了几分钟,欣赏着高原上这片美丽的湖泊。天空纯净,日光点点,摇曳在水中,就像万千条银光闪闪的游鱼。湖里也确实有不少长满鳞片的居民,不过这里的主人不再是鲤形目的鱼类,而是某种特化后的淡水仙女鱼,这个古老的海洋族裔在海侵时期来到湖泊,在大陆抬升之后便受困于此,逐渐接受了这个淡水世界。 在大家搭建起临时营地以后,约克沃姆先生和哈维局长挽起裤腿,重拾起之前在卡斯河口的工作:他们用木矛和藤索组合成了简单的拖网工具,捕获了数量相当的仙女鱼——这个新物种的身上带有玫瑰色和黑色的斑点,脊梁上有着一面夸张的背鳍,头部还长有突出的长吻,如同是水中的阿拉伯犬。这神奇的鱼类被捕了有百八十条、塞了满满一网,当两位“渔民”将网兜从水中提出、拖到营地时,鼓鼓囊囊的藤网惹得莫如图船长瞪大了眼睛: “好家伙!如果二位多在‘埃兰蒙特’号上待些时日,亨利·霍斯特就该下岗了,哪怕是最好的渔猎手也未必能有你们的收获多。” “不客气地讲,我们俩抓鱼的技术都不差;但关键在于,这种鱼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刚才在水里,好几条甚至主动游来我的脚边,捕捉他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哈维局长说着,将藤编渔网铺开,把渔获摊晾在上面,这当中不少都将被做成熏鱼,成为常备的肉类储蓄。 “听起来难度确实不大,那我可也要试试。”骑士官拿起了木矛,摩拳擦掌,却被托雷特先生拉回了座处: “别去了,你别去了——这些都够我们吃好一阵子的了。” “有肉总是不嫌多嘛。” “如果是鱼肉,那我可嫌多。” 船长悻悻地坐下,对工程师的忌口极为不满,但其实他没有想到,仙女鱼这么容易捕捉,全还是托雷特先生的功劳;在流落荒岛的两年当中,由于自己不爱吃鱼,除非万不得已,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片水体当中抛过钩、下过网,所以直到今天之前,宁芙湖中的鱼儿们从来没有见过人类,更不知道提防渔民,若非如此,他们哪能这么轻易地满载而归呢? 至于托雷特先生本人,他宁愿再去猎杀一头龙,也坚决不愿意接近“那些腥臭的小恶魔”,于是便动身离开营地,声称要去寻找自己以前曾留在湖边的装备: “我可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过了宁芙湖,咱们就走完了一多半了,而且剩下的路可轻松得很,等我收拾收拾,咱们就该立刻出发!” “别那么心急,”约克沃姆先生说,“宁芙湖可是我们前进道路上的里程碑,大家也都想在这里多休整休整呢。” “谁想?我也是‘大家’的一份子,我怎么不这么想?” “好吧,好吧……可是接下来咱们要沿着麦居什河向北方前进,越接近火山,坡度就越大,怎么会更好走呢?没有必要急着去赶那么费劲儿的路……” “嗨,好走得很!这你就不知道了,等着瞧吧!” 工程师摆了摆手,便离开了队伍,沿着湖岸走向了远处。 为了处理渔获,大家在营火的两边立起了两根木质的支架,支架上横放了一根铁质的烤杆——它的前身是一根来自‘克劳戈尔’号飞艇的通条。不过,新鲜的鱼肉需要刮去鳞片、掏去内脏才能接受熏烤,而这种肉质细腻的淡水鱼处理起来必须格外小心,单单徒手下刀难度是很大的;约克沃姆先生一边搬着鱼堆,一边向哈维先生说道: “咱们还缺个砧板呢。” “砧板?哪能有呢?这儿只有石头。” “石头也行,一块平滑的大石板也够我们用了——骑士官,您能沿着水边找一找吗?” 莫热图船长欣然领受了命令。在广阔的湖边寻找一块平整的板状岩石并不是什么难事,就在他们刚刚到达湖边时,他就曾站在一块略微凸出的圆形扁石上眺望过远处,现在碰上需要,他很容易便重新找到了它:这实在是一块合适的石头,它的直径超过半米,上面光滑平整,显露出杂色的十字交错条纹,只是在中间部分略有凸起,但作为临时的砧板是绝对够用了。 骑士官走上前去,冲着石边一脚把它踢起,圆圆的扁石一下掀立起来,他随即便像手持铜锣一样,两手按在石板中间将它抱起、夹在腋下走回了营地。略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块石头的分量远比它看上去重的多,前后实在费了他好一番功夫。 “这个怎么样?” “啊,挺好,够用——这……” 约克沃姆先生笑着伸出手,像服务生接过托盘一样费力地接过了石板,可就在双手接触到石头的一瞬间,他的笑容便消失了;随即,他把石头放在了面前的地面上,神情古怪地看了又看,抬起头望向船长。 “怎么啦?” “软的。” “软的?什么意思?” “它摸上去是软的。” “啊?不是,我抱过来的时候摸着明明是硬的。” “您是两手按在中间把它抱过来的,可我摸到了它的边缘,边缘是软的。” “这怎么可能,石头怎么可能是软的?” 约克沃姆先生又低下头,仔细看了它好一会儿,说: “这也许是因为,它并不是一块石头。” “不是石头?那还能是什么?” 约克沃姆先生没有回答,在莫热图船长不解的目光中,他回过身去,从座处捡起了一根木矛,不重不轻地戳在了“石头”边缘。 就在矛尖戳上去的那一刻,“石头”的边缘真的凹陷了进去,同时,在大家惊讶地注视下,从它那外圈的褶皱当中,一根长长的纺锤状的棍子伸了出来,上面张开了一张三角形的嘴,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如同橡皮被挤压后产生的怪叫,惊得莫热图船长也发出了一声相似的惊呼。短短一秒钟后,它便突然爬动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向了湖水,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喔——我的天!这家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骑士官无措地眼看着自己搬来的砧板突然长出了脑袋,随即就这样消失在了眼前。 “具体的种类不好确定,不过我想这应该是龟鳖目软甲类的一员,也就是某种鳖,它的体型真是惊人,估计能比得上最大的亚洲鼋了,而且那声怪叫也在我的意料之外,从印度支那到科罗拉多州,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鳖可都是没有声带的,更不要提它背上那形同十字架的斑纹,真是罕见。骑士官,我得恭喜您,这又是个新发现。” “一只鳖,一只长着十字架花纹的神鼋,好家伙!”莫热图船长惊奇地说,“早知道我刚才应该抓住它,给咱们加顿餐了。” “没有必要,咱们已经不缺肉了,而且从他的喙齿上看,这是一个毫不客气的掠食者,您还是庆幸它没有咬掉您的手指头吧。” “还真是……还有脚趾头。” 船长一边想着自己的手指到底有多接近锋利的鳖嘴,一边回到了营地,重新坐下之前,他反复检查了好久,确定自己落座的石头不是另外一只鼋。 由于他们为了这块假石头磨蹭了半天,哈维局长早就等的不耐烦,已经自己设法解决了砧板的问题——他请水手长斯科特把一条接一条的鱼从鱼鳃处穿在了铁杆上,吊起来的鱼便也变得很好开刀处理;每处理完一条,他就把鱼向右手边推过去,水手长便会取下来晾在网上,再在左手边为他穿上一条新的,两个人俨然打造了一处微缩的纽芬兰渔港生产线。 诺埃德先生在朋友们的身边闲逛着。由于他还处于身体的恢复期,而且——按照哈维局长毫不客气地评价——“是个没什么技能的废货”,他便只能无所事事地在营地周边游荡,把目光和注意力分散到大自然当中去。 宁芙湖沿岸的自然风光有十分独到的魅力,它不同于河谷地区的恢弘广大,而是呈现出开阔辽远的高原面貌。由于正迎着来自海上西风的水汽,这里长年清风飘荡,植物生长十分茂盛,青翠的草地点缀着淡紫色的花朵,接管了原先那一路上单调的灰黄石滩,半人高的草本植物扎堆生长,迎风飘动、随处可见;许多大型的海鸟,比如体长超过3英尺的大信天翁和略显逊色、但也能达到2英尺长的鲣鸟,都乘着风纷纷荡荡地从高空盘旋而下,各自窝在长满白絮、如同芦苇一般的草丛之间,发出“哒——嗝勒勒”的鸣叫。诺埃德先生漫步其中,感受着身边的一切:阳光的直射、波浪般的碎花草丛、咸风吹动衣袖的猎猎声和此起彼伏的鸟鸣,让他只觉得浑身轻松,心情舒畅,连腿上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也舒适了不少,可想在草丛深处多逗留一会儿。 “您可别走远了,说不定那里头也藏的有老鳖。”斯科特看见银行家正走向高草丛中的鸟群,在他身后提醒道。 “啊,您放心吧,我不会走远的——我还半瘸着一条腿呢!”诺埃德先生听见呼唤,回转过身来,“更何况,再休息一阵子,咱们也该吃饭了……托雷特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他都离开半天了。” “确实走了有一会儿,需要我去找找他吗?在这种地方,我们还是别让他单独行动太久得好。”水手长停下了手上的活,抬起头说。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尽管现在,宁芙湖的风光看上去宜人无害,但是在过去短短十几天里,这座岛屿已经带给他太多惊吓了。 “我认为可以再等一等,托雷特先生毕竟在这座岛上生活了两年时间,我相信他对于各种情况还是还是应付得来的。”约克沃姆先生回应道;尽管如此,他也还是暂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四处眺望,而也就只是看了这一眼,他便面带笑容,指向了不远处的湖面: “这不是,我估计,他这就来了!” 大家纷纷扭过头去,从望不到头的浩渺烟波中,一个影子出现在了湖面上,正从西侧的近岸位置逐渐向人们靠近;起初,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小点,但随着距离缩短,人们马上便识别出了它是一艘木质的简易人造载具,拥有一根桅杆和一张拼缝而成的三角小帆,当这艘单桅的小木筏不断接近,它的掌舵人也发出了呼唤,那正是工程师休谟·托雷特先生,他正扯着缆绳,拉斜了风帆,站在船头向岸上高喊: “别管你们那些臭鱼烂虾了,我们该转向啦——从向西,到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