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高士廉与这长孙无忌，亲舅外甥，两人的政治手腕会不会是一脉相承？　　 都擅长于天子面前装中臣，掩藏自身真实的政治意图？　　 此刻，天子李世民心中便是泛起这么一个疑惑。　　 或许。　　 今日西苑靶场，长孙无忌的一番救主表现之后，从某种程度上能够挽回些许李世民对他的信任，换回些往日荣光，但这些都是建立在二人往日情分上。　　 长孙无忌假为天子中臣这件事，是绝对掩不过去的，让李世民对他重建政治信任的难度，实在太难。　　 而在李世民一直以来的印象中，高士廉，这位连他私下会见都要喊上一声老舅的长辈，亦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中臣。　　 （中臣：只为天子着想，不参与夺嫡、不参与结党）　　 （史载，天子李世民东征高句丽之际，房玄龄守长安、萧瑀守洛阳，由高士廉辅佐太子李治于定州监国、主理朝政，之所以选择在定州，而不是长安或者洛阳，就是怕李治被搞死，同时也彰显出李世民对高士廉的信任）　　 “陛下，老臣方才只是一时心急，倘若陛下果真下诏将百官下狱，岂非是寒了天下人心？往后谁还敢上书直谏？”　　 “难道陛下苦心经营而得的贞观之风，就这般荡散一空？！”　　 大位之上。　　 听完这番话，李世民眉头微微皱起，他并没有开口接着高士廉的话，而是转而看向李象，道：“象儿，你方才之语，确实是有些过了。”　　 得言，李象并未有所退让，而是继续出言，道：“敢问陛下，这大唐之天下，是我李唐之天下，是百姓之天下，还是世家之天下？！”　　 “那跪于承天门之前的百余贼官，尽为世家之官。”　　 “他们之所以要废选官新政，为的不过是满足他们的一己私利，为的不过是保他们一姓一家永享富贵，为的不过是能够长久吸大唐的血。“　　 “于大唐国祚何益？于天下百姓何益？”　　 “这般吸附在我大唐之身的蛆虫，这般自私自利者，又与乱臣贼子何异？”　　 一番话音落。　　 在场诸官都是沉默了。　　 这事，这道理，这逻辑，大家心里都知道，但是没人敢当众说出来啊！　　 毕竟自从魏晋世家门阀政治大崛起之后，几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世家主宰一切上升通道，底层牛马世代被镇压，都已经习惯了。　　 其实在场之众，感触最深的是马周，他初审底层，自幼家贫，父母双亡，全靠遇上了乱世，对原本牢固的门阀政治造成了冲击，凭借自身本事和际遇，靠着给人写奏章得到天子赏识，这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每每看见高门士族出身的同僚，自幼养尊处优、鱼肉百姓，成年后一出仕就是六七品的高官，面上虽然没有表示，但心中是既羡慕又愤恨。　　 但感触归感触，马周也知道自己的政治立场是什么，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政治立场不会这般受个人情感而左右。　　 “秦王此言差矣。”　　 这时，岑文本开口了。　　 “世家屡出人杰，于国自是大有裨益，于百姓亦是福泽，纵观历朝历代，由世家出仕的良将名相，数不胜数，岂可如此抹灭世家之功绩，这天下乃李唐之天下，百姓之天下，也是世家之天下。”　　 话音刚落。　　 高士廉便是接着岑文本的话语道：“秦之李信、汉之李广，琅琊王氏六百名士、九十宰相，远了之事且不说，就说这当下贞观之太平盛世，又岂能抹去房相十数年之功，岂能抹去世家之功？千百年来，这天下始终是君主与世家共治之天下，盛世不断，怎你一言就可否认世家之功绩？！”　　 当下之老高，作为山东士族的首席代言人，自身又是名门渤海高氏出身，在世家这个关乎切身利益的问题上，当然是要选择据理力争。　　 岑文本和高士廉的这一番话道出口之后。　　 甚至就连大位之上的李世民，都是在心头琢磨了起来。　　 从大唐天子的感受角度出发来看待世家，唐太宗和唐高宗是不一样的，唐高宗是被世家限制了权力，而世家则是限制不了唐太宗。　　 李世民打天下，其间有着世家鼎力相助，他稳坐天下，打造贞观，同样是有着世家出谋划策，他亦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世家究竟是王朝盛世的一味良药？还是必须要去的毒瘤？　　 而就在这时。　　 李象微微瞥了眼高士廉，笑了。　　 你这老登，净特么捡好的说？！　　 开口，道：“请问诸位，世家巅峰之东晋，是如何亡的？”　　 “南宋、南齐、南陈、南梁，北魏、北齐、北周，前隋，这些王朝又是如何覆灭的，可需要本王再给高公普及一下？”　　 “诸位平日里劝谏陛下，张口闭口便是以史为鉴，这会怎么又看不见史书了？”　　 咯噔。　　 闻秦王李象之言，高士廉面色骤变。　　 包括东晋在内，以及南北朝，这两百多年来的乱世，是世家士族之巅峰，这些王朝基本上都是与世家共开国、共治天下，而最后夺了他们天下的，也是世家。　　 “如果近的高公不理解，那汉之王莽，高公可熟悉？”　　 王莽之所以能够做到完美篡汉，最为主要的原因，就是他的世家出身，当时的王家乃是西汉最为显贵的世家，以及王莽得到了其他诸多世家的支持。　　 与其说是王莽篡了大汉，还不如说是王莽以世家之力夺了大汉。　　 “难道，高公以及诸位，也想我大唐三五代而亡？！”　　 “又或者说，诸位也想成为那汉之王莽？”　　 站在当前这个时代来看，加上李渊在位时间，大唐满打满算才堪堪立国二十六年，等天可汗李世民寄了，隔几年亡国也没什么好令人奇怪的，大隋当年在隋文帝手中何其强盛，最后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话说到这里。　　 高士廉微微垂眸，他已经是彻底不敢还嘴了。　　 在关于世家的这个问题之上，他当年在重修氏族志的时候，因为刚开始搞的骚操作，就已经被李世民给狠狠的叼了一顿，这次要不是携天狗食日之势，根本就不敢大肆谈起。　　 不仅是他，当李象搬出近三百年的历朝之亡，搬出新汉王莽之际，岑文本和其他官员也是一个个选择了闭嘴。　　 这这这，这把天聊死了，没得聊啊！　　 当然，其实不论是高士廉和岑文本还是李象，说的关于世家之治都是实话，但这世间之事，有利有弊，从一个王朝长久的延绵昌盛来看，从一个王朝的皇权统治来看，世家之治都是痼疾、弊大于利。　　 大位之上，李世民原本有些纠结的眉宇，此刻重新竖起了坚定。　　 他虽然已经步入晚年，但目前还不至于到糊涂的年纪，他清楚与世家共治天下，在立国之初，于世家辅助之下，的确可以用最快速度稳定天下，但这只在开国前几代，再往后，世家便是帝国之毒瘤，这个理解绝不会有错。　　 但是。　　 在李世民心中，有着一个坎过不去，那就是天意，要让一个步入老年的古代帝王坚信科学价值观，这显然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想法。　　 于二凤看来，人可以用自己的思维去推测理解，但上苍天意呢？　　 近期最大的政治改动就是涉及整个世家的选官制度，这可是延绵几百年的制度，现在一变，便是有天象示警，这要怎么解释？　　 而高士廉此刻所抓的，就是李世民的这一点心理：“陛下，天意不可测，既然天意如此，老臣斗胆恳请陛下，降诏罢黜选官新政，以安天下之心，让上苍得以望见我大唐改正之诚意，以求得上苍之谅解，还万民一个安世太平。”　　 “臣，附议。”　　 岑文本站了出来。　　 “臣，附议。”　　 马周也是站了起来，苦出身的他虽然在心里也很是赞成淦死世家，但毕竟政治立场摆在这，做二五仔不是他的风格。　　 这殿中三分之二的随驾骊宫高官，亦是纷纷站出，皆是行礼：“臣等附议。”　　 “有趣，真真是有趣。”　　 讽刺的笑声，在这玉霄殿中响起。　　 李象微微折身，目光扫过高士廉、岑文本、马周，扫过这帮出言附议的臣官，淡淡道：“你们一口一口天意如此，天意难测。”　　 “那你们可能道出，这天意，究竟是何意？”　　 李象的一句话，直接让高士廉几人都是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们都没大听懂李象这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做天意是何意？　　 天狗都已经食日了，这天意难道还不明显？　　 正当几人思索此话之际，李象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随即折身，朝着大位之上的李世民呈礼，道：“陛下，臣有本进奏。”　　 ‘？？？’　　 高士廉、岑文本、马周，以及鸡鸟猪三党之僚，在听见李象此言，在看着李象手中呈起的这本奏章之际，一个个都是有点儿迷糊了。　　 这个时候上奏？　　 奏什么？　　 难不成你秦王还要向天子弹劾上苍？　　 可是从理论上来说，上苍乃是天子的老板，你这样弹劾逻辑不对啊！哪有向下级弹劾上级的？！　　 随着李象的一封奏章起，不仅是在场这帮为臣的一脸不解，大位之上的李世民，亦是微微蹙起了眉头，透着一丝疑惑。　　 内侍不敢慢怠，连忙是躬身来到李象跟前，恭敬从李象手中接过这份奏章，随即又是快速小碎步的迈上殿阶，将这封奏章，躬身呈于天子之手。　　 李世民扫了眼这奏章，然后带着些许好奇之意，抬手接过这奏章，翻开一看，眼神都愣了。　　 ——————　　 ps：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