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走出王府高墙、走进乡土田间,不是误闯山林的话,出身显贵的吴家少爷根本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一种叫做“甘薯”的庄稼。 “老人家,按您的意思,这种叫“甘薯”的庄稼,产量比稻谷高很多咯?” 吴世璠按耐着激动的心情,尽量用自己平复的语气,向丁老汉请教。 “嗯啊,高蛮多的,屋子里招待您的那东西就是,好吃不?”老汉满是期待的问道。 “挺不错啊,带有微微的甜香味。” 吴世璠如实回答。 丁老汉很开心,有人夸他的东西好吃,那就是对他最大认可。 “方少爷,这庄稼好种,一年能收两茬咧。” “一亩地一茬的话,少说也有五担收成,时节好的时候,六、七担也不成问题。” 丁老汉一边吴世璠介绍道,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身后的寨子。 吴世璠却听得迷迷糊糊的。 一亩收五担,那就是多少? 这个数字,对向来不愁吃喝、不事生产的吴少爷而言,没有任何概念。 但是,等听老汉说到,正常稻米的收成,一亩地只有一两担时,少爷的眼睛瞪圆了。 吴少爷哆哆嗦嗦的,两只手往身上摸了摸,此刻的他忽然很想掏出他爷爷的老烟枪,狠狠地吸上几口。 待深呼吸几口气,心情平复下来后,吴少爷又问。 那既然这庄稼这么高产,那为何还要种稻米,全种成甘薯不就成了? 老汉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看着这位富贵少爷。 随后又耐心解释,只吃这甘薯,不是不可,但长期食用,人会气力不足,而且肚子容易胀气,最多整个人吊着口气活着。然后指了指自己说道: “家里粮食不够,稻米长力气,大多给娃娃吃了。老汉这么瘦,就是吃这甘薯的,而且吃这玩意,拉的比吃得还多。 若是敞开了吃,那肯定是要吃香稻米。” 吴世璠闻言,顿觉明了,连连点头,又追着说道: “老人家,您有这东西那好啊,种这个去城了换了稻米或者换成银两,不就成了嘛” 丁老汉听吴世璠说出这么幼稚的话,莞尔一笑。 “方少爷,这甘薯,咱们乡下人家都有种,不值钱,人家才不换咧。” 原来,自从万历年间张居正变法以来,大明乃至到大清时期,实行的就是“一条鞭法”。 也就是每年田里收成的粮食,由农民担去城里卖成银钱,再拿银钱去缴纳田亩赋税。 以及原本农民担负的徭役,折色成银钱缴纳官府后,也可以不用去服役。 朝廷再通过收起来的银钱,去购买需要的物资和雇佣担徭的民夫。 那么农民每年得一件重要事情,就是把粮食卖出去,而能卖出钱的粮食,基本就是五谷,也是主粮。 当然,不是绝对,也有一些地方有收实物的。当地胥吏还通过各种手段,侵蚀民粮,加重农民负担,例如“淋尖踢斛”之类的小手段。 但无论朝廷收取的赋税,是实物还是钱银,像甘薯这样的农作物,朝廷是不收的。 因此,正常的农户,地里都是需要种植五谷。无他,就为了能卖出粮后,缴纳朝廷赋税。 “而且,甘薯这种东西,并不是大多数农户都敢种植的。” 丁老汉说到这里,颇有些洋洋得意,似乎对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颇感回味。 “老汉我是年轻时候走南闯北,见识得多了,才知道这玩意产量够大,也才有弄来种呢。” “丁老,这又是为何?” 吴世璠有点转不过弯来。 容易种植、产量多的庄稼,还有农户不敢种的?莫非官府还会不肯么? “因为赌不起啊。”老汉解释道。 大多数农夫一辈子没走出过乡县,他的人生经验传承至他的父母,而父母也是农民,父母的父母也是农民,世世代代认知的传承,基本靠口耳相传。 因此,老话里“吃盐多过你吃米”意思中所谓经验丰富,并不是他们的人生社会阅历有多么多。 而只是在相对信息封闭的地域里,老年人年纪大,相比起年轻人,经历的东西多而已。 好听点叫传统,其实也就是守旧。 守旧不是他们的不对,而是他们没机会接触过新的东西。 人对新事物会带有好奇心,都想尝试一下。 但是如果这个好奇心需要付出成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农家而言,地里的每一分田,都是非常宝贵的,宝贵到农夫侍弄田里的庄稼,都比侍弄自家婆姨还勤快。 因此没有多余的土地、多余的精力去尝试种植其他庄稼。 平时那几分地,也都只是混个半饱。 要是农户们冒险,去种植传统经验外的农作物,那到时要怎么种植? 届时收成不好咋办? 官家不收咋办? 谁来承担起失败的风险? 一次绝收,对经济十分脆弱的小农小户而言,就是破门绝户了。 还不如老老实实不折腾,只种熟悉的作物。 做生不如做熟。 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赌不起,搏不起。 而地主老爷家呢? 他们家的地够多吧,博得起吧。 是的,他们有种植,但也不需要大规模种植甘薯这类庄稼,只是种植一部分用于喂养牲畜罢了。 并且,甘薯并不易于储存,不易运输,稍微破皮,放上几天就会坏掉。 加上又不好卖成钱,堆放起来,自然地主们没有那么大的动力,去种植甘薯。 更何况,如若这东西是好东西,为何官府不宣传推广呢? …… 从丁老汉的口中,得知了甘薯这类作物没有大量耕作的缘由。 这些缘由,对个人而言或许是个大问题。 但对有组织能力的政权而言,不过尔尔。 只要有口吃的,就能撑下去。 能撑下去,就能继续跟满清干下去。 吴世璠很高兴,他打算回去之后,就去跟留守云南的姑父商量这些事情,相信姑父一定会支持他的。 一老一少在田里闲聊,而老汉的眼神总飘向寨子,有些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 没过多久,一个少年山民从寨子里飞奔而来,他边跑边跳,满脸洋溢着兴奋和喜悦,嘴角甚至裂到了耳边。 丁老汉满眼期待着少年的报信。 但身为长辈,自持身份,却仍是强摁着内心的激动,期望奔跑而来的少年,能带来让自己欣慰的好消息。 少年人还未到,满山遍野就响起他高嘹的声音: “爷爷,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