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蝶将一叠订单放在严维安的办公桌上,然后用笔敲了敲桌面这才转身离去。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严维安抬起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已经过了一点半。昨晚,是他做东请的客。也是没办法,自升任主任后,同事们三天两头起哄。结果被他们东一杯西一杯灌的有点过,以至于到现在头还是昏沉沉的。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又回到办公桌前,按交货日期的先后顺序稍微整理了一下订单,便开始开生产单。 严维安现在是鑫精彩包装有限公司的车间主任,马志和给他配备了这个时代令很多年轻人羡慕的汉字pp机。前期他主要负责东临的设备转运,设备的事告一段落后,他的工作重点就转到了生产上。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办公桌和单人宿舍,每天不用在流水线上汗流浃背的忙碌,工资比以前还高出几乎一千块。按理说,一个打工仔混到如此即是成功的标志,然而他却开心不起来。 一个智者曾经说过,当生活关闭一道门的同时,一定会为他打开另一扇窗。莫非命运关闭了他和许艳茹之间感情的这扇大门,为他打开的就是现在这片世界?可车间主任这个职务真不是他最想得到的,更象是生活硬塞给的。就象昨晚的饭局,其实他不想请,倒不是因为怕花钱,而是他不喜欢铺排张扬,却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有时他想,如果当初闻东庆去工地找他,他坚持不南下打工,或许就能和心爱的人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可如果真是那样,那母亲住院欠下的钱和之前家里欠村信用社几万债务又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还得清! 人生真的没法说。 胡小蝶接过一个电话后,隔着两张办公桌叫道:“严主任,程嫣然招了几个工人,让你下去给安排一下!” “晓得了!” 公司刚刚起步,千头万绪的事情层出不穷,可办公室里就他们几个人,人手不够,任谁都是同时兼着几个职务。严维安是个很实称的人,马志和让他从一个最底层的打工仔直接升到现在这个位置,更是不会耍半点滑头,所以他的事就最多,开生产单,抓生产进度,跟踪质量,出质量事故派人善后,还要给新招的工人负责安排岗位,俨然成了鑫精彩的厂长。往外走时,他看见胡小蝶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质量事故报告反馈单》,便顺手拿起来看,又是一家客户要求返工的单子。这一个礼拜,这已是第四个客户要求返工了,而且似乎这次比前几次更严重。 “这张单子什么时候拿来的?” “十一点半下班时郑副经理拿来的!” 严维安叹了一口气。 公司搬来南珊时,一起前来的老员工很少。虽然南珊人流量大,但工厂也多,尤其是一些外资和台资企业不但劳动强度不高,工作环境和福利待遇都不是他们这种国内私营小厂可以相比的,除了能留住三四十岁左右几乎没有文化的民工,年轻人更是很少,即便当下招了几个年轻人,也很少有连续干上三个月以上的,所以尽管一些岗位的计件单价提了又提,可普工跟走马灯似的。普工文化程度低,加上人员流动频繁,产品质量就极不稳定。 品检这个岗位只有一个人,她是副主任张建的小姨子王凤娇。品检这工作说重要又不重要,无非就是发现质量不合格的产品督促当事人要么马上改正,要么以后注意,所以在人员配置上多了也不现实。王凤娇仗着她姐夫是副主任,除了上班时间一半都是在混水摸鱼外,而且还看人下菜,也就是双标准,对自己的老乡或亲戚能闭眼就闭眼,对别人却又苛刻到极点,动不动就开罚单,这样的罚单只要张建一签字,严维安他这个车间主任就不得不被动签名,一出质量事故她又以忙不过来为借口,将责任推个一干二净。工人工资是按计件算的,质量要求过于苛刻就没有产量,产量少工资自然就少,新进的员工对她意见很大,却又无能为力,也就只好干脆辞工不干了。 严维安曾把王凤姣的情况给马志和反映过,不过马志和却让严维安暂时先别动张建的人。那是因为张健从别的包装厂进来时带来的都是熟练工,他们大多是老乡关系,基本上都占据着车间的重要岗位,尤其是王凤姣的老公黄双成懂平压制版,目前公司里还没有谁可以做得了那项工作。 在前两天的周会上,业务部经理郑明川又提到了质量问题,建议加派一个或是两个质检,会上马志和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倒是在会后把严维安叫到办公室,让他斟酌适当的人选。严维安自然是不笨的,马志和让他安排质检,这分明是给他一个建立自己关系网的机会。成品车间副组长曲柄辉很快便嗅到了味,当晚就把严维安叫出去喝酒,目的当然是希望把他姐曲海兰调去做质检。严维安担心又会来第二个王凤珓,便用模棱两可的言辞打发掉了,其实,他脑海中已有了人选,那就是殷小媛。 那天中午,从和顺达运抵一批设备回来已过了十二点钟。因为要用到叉车,他到车间去找叉车司机,却在内装订班边的空地上看见一个女孩把头盘在胯骨间,形成一个圆环在纸板上滚着。他正惊叹身旁竟然还有柔若无骨的女孩时,那女孩看见了他,而后一个后空翻迅速站了起来,动作干净利落的象只燕儿,几个女孩赶忙收起纸板,坐在装订机前开始订纸盒。严维安不免多看了两眼那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却不是别人,正是此前一个早晨看见的同一个女孩。那天早晨,还有十多分钟才到上班时间,他正蹲在一叠纸板后查看晚班生产的唛头有没错误时,突然听到一个柔婉的声音:“娘娘,奴婢这厢有礼啦!”他遁声望去,却见一个女孩子正象舞台上的千金小姐那样对着另外几个同事道着万福。当时他以为那个被同事们称做幺妹的女孩只是模仿戏中的动作在闹着玩,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是看见她在纸板上的表演后,这才对她上了心。于是,他借职务之便查看了她的登记信息--殷小媛,十九岁,未婚,小学,汉族。 自此,殷小媛在他心中便扎下了根,最后一次去东临,他本想就殷小媛的事向闻东庆讨个主意,可想了想八字都还没一撇,所以话到嘴边就没说出口! “可她毕竟是新员工,如果经理张汉杰和马志和那一关过不去可怎么办,况且中间还夹着一个副经理郑延贵?”严维安为此一直犹豫不决。 严维安刚刚安排好那五个新员工的岗位,便接到去办公室开会的通知。今天开会的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讨论如何杜绝质量问题。会议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马志和宣布凡是出现质量事故,车间管理人员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按事故大小计入工资考核,虽然与会的都不满,可也没人敢否决老板做出的决定。会场上一片静悄悄,突然,马志和把头扭向严维安:“前两天我交待你物色品检人选,有没有适合的?” 这让所有人都一怔。 “如果调殷小媛做品检,会不会有不人不服不说,还会猜测我另有目的?算了,还是调陈静或是蒋宝怡吧!可这二人虽然都适合,但陈静做事心细,在刻版兼调墨那一块是不二的人选,蒋宝怡更不能动了,现在除了张建那个老乡过出的细瓦不脱胶,另外一个就是她。梁洪柱?梁洪柱所在的外箱生产线倒是不缺人手,而且以前与我关系也不错,但是!” 就在严维安左右为难时,曲柄辉看过来。 “要不,就曲海兰?不行,如果她和王凤珓一样,那我忌不是养虎为患了!就殷小媛,如果错过这次,以后怕是难得再也这样的机会了。”严维安的脑海中再次浮起那双漆黑的眼睛。于是,他说出了那个名字。 “殷小媛?殷小媛是哪个班的?”他提的那个名字让所有人都感到陌生。 “是内装订班那个叫幺妹的云南女孩,她进厂好象还没一个月吧!”毕竟程嫣然是管人事的。 “虽然殷小媛刚来不久,可做事认真,而且每天下班是最晚的一个,在新员工中就她的质量意识最强!”严维安点点头。 “一个新手,能行吗?”张汉杰表示怀疑。 “是啊,不熟悉整个生产线怎么工作!”郑延贵跟着附和。 “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一个新员工处理事情才会公平公正,什么东西不是学出来的?从现在开始品检那一块不归生产车间管,只对我一个人负责,所以凡是品检检查出不合格产品后提出的整改意见就是我的意见,凡有异议者可以来找我,我不在公司就找张经理郑经理,或车间主任。下面顺便大致说一下准备在公司推行5s管理的一些相关事项!”马志和的拍板堵住了所有持有异议的人的嘴。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一点多钟,肖新民送来唛头版面时递给闻东庆一封电报。电报内容如:父亲亡故母亲病危速归。哥东明 “父亲身体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就?”闻东庆在读到电报内容的那一瞬间手脚都是冰凉的,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去年冲动的离家出走,竟然与父亲成了永别!这让他突然想起那些日子里梦见父亲的情形,莫非那些梦就是给他的暗示。 闻东庆先打电话给在南珊的严维安,让帮忙买晚上十一点半去他们那个省城的火车票,便连忙赶回松坂请假。可公司有规定,普工请假不能超过一个礼拜。 “如果辞工,小雪找来了怎么办?”闻东庆处在两难的境地中。他给姐姐打电话又一直没人接,在短暂的衡量过利弊后决定辞工,因为他相信如果白雪明来这里找他不到,自然会把信寄到他家去。 因为有电报,他办完辞职便结清了工钱,回到住处把vcd、功放和部分书籍装入纸箱,这些要带去南珊存放在严维安那,又收拾了几件随身携带的衣物,而将其他物品寄存在周建林的哥哥周建成那。当他坐上去南珊的班车后,这才想起在忙乱中竟然忘记在房东那给白雪明留下一封短信。 闻东庆找到鑫精彩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 “你这样急吼吼的回去有什么事吗?” “我爸,去世了。” “我五月份的时候去你家,你爸身体还好好的呀!”严维安亦是很吃惊。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姐夫家的电话没人接!”闻东庆说完看着严维安:“票呢?” “没买到!”严维安这样回答时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这个时候的火车票应该没这么紧张吧?” “我没想到你会是这么急的事,所以下午下了班才去的,售票窗口没票了,票贩子倒是有,可一张票要加一百八,我嫌贵,所以,”严维安歉疚的说。 “也怪我没把话说清楚。” “你爸什么时候去的?” “不知道,昨天的电报,今天下午我们主任才拿给我!” “他怎么可以这样?” “这也不能怪他,我现在在老街上班,他有事才会去那!” “你看我给你办的这叫啥子事嘛!” “没关系,我去火车站想办法,没有直达车多转几次就是了!”闻东庆叹了一口气。 几天后,闻东庆回到家,但是家里空无一人。母亲因为父亲的去世而悲伤过度病倒,姐姐和姐夫在医院照看,哥哥闻东明将父亲的棺椁停在村委会,坚持要一个说法。 闻东庆来到村委会,远远看见闻东明倦缩着身子靠在背风的墙角吸着烟。在他的印象中,二哥虽然吸烟却不多,但此时,他身旁的地板上却丢满了烟头! “去看过妈了吗?”闻东明刚问了一句,随着一阵猛烈的风卷起枯黄的树叶,他随即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还没,我先来看看爸马上就去医院!”闻东庆看着一向衣冠齐整的哥哥此时胡子吧喳的,仿佛比一年之前衰老了十多岁,这令他再次觉得内疚,随后,他看见了院子中间的棺木,强忍着的两行泪水缓缓流了下来。 “你去医院帮忙照顾妈吧,爸有我守着就行了!” “还没人出来给个说法吗?” “说法?昨天来了个穿便衣了,也不知是什么官,说再闹把我也抓进去!威胁我,我又不是被吓大的,有能耐就把我们一家老小全都抓进去!” “东亮没有通知吗?”在这个家里,闻东庆除了对大姐和二哥有所尊敬外,对三哥闻东亮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 “今年他是最关键的一年,我和姐都决定先不告诉他!” “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他,爸妈养我们这么多年,如今爸走了,我们做儿女的送送也是应该的,况且,他还是爸的骄傲!” “看来这一年多的苦你没白受,爸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至于要不要通知东亮,到时我们和姐商量一下再说吧!” “如果他们永远不给说法,那爸的遗体难道?”闻东庆看着每个房门都紧闭的村委会,便明白想要个结果几乎是不可能的。父亲秉承了爷爷的谦恭、礼让、善良、正直的处世风格,一心致力于教育,从没得罪过人,却落的如此下场,如果讨不到一个说法,那他们做为儿子又如何安心?他知道这话不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可又不得不说! “如果这件事情没有一个合理的结果,我这个老师也不当了,都什么世道,明明是雇人行凶,他们却说只是一起普通的抢劫案!” “这件事和你当不当老师有什么关系?”闻东庆知道哥哥之所以能够站在讲台上,全是因为父亲。 “我怕日后一站在讲台上就想起爸!”闻东明吐出一口烟,那一缕烟象鬼魅的影子很快便散在了空气中! “嫂嫂也没回来吗?”闻东庆想起冰锅冷灶的家。二嫂陈玉兰是二哥的同事,城里人。他们的婚姻是在父亲的努力下促成的,那桩在旁三外人以为很是般配的婚姻,其实早就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皆因两人都是老师没吵没闹,笼罩在平静的光环中外人不知情而已。 “爱回来不回来的!”闻东明淡淡的应了一句。 到第十天时,母亲劝哥哥给父亲下葬。 闻东明即使再倔强,也不得不接受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