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心沉思足足一个小时后，夏华脑子里已经有了文章大纲，他随即提笔在草稿纸上写好各种要点，再进行反复的修改、补充和完善，最后正式在考卷上落笔。 　　 夏华写的文章是这样的：我大明自太祖皇帝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开国以来，铁骨铮铮、宁折不屈，无秦之不得人心，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币割地屈服于蛮夷，亦无兄弟敌国之礼，治隆唐宋、远迈秦汉，天子守国门、君王战社稷，何其壮烈，试问上古之君又有几人可比及？太祖皇帝再造乾坤，成祖皇帝重塑汉魂，功盖天地、泽被苍生、彪炳史册… 　　 在用了四分之一篇幅称颂了明朝、讴歌了明朝历代君王后——篇幅不能太多，太多了就会让文章主次不分，也会让真正的内核干货被掩盖——夏华行云流水地把文章主旨转到了明朝的政-治制度和社会体制上，虽然弊端毛病一堆，但肯定要避重就轻，不能写得太露骨，接下来的四分之三篇幅说的是时代在不断发展，长江后浪推前浪，明朝的政-治制度和社会体制是站在历代前朝的基础上“集大成而建立的”，已经十分完善成熟，哪怕皇帝清闲垂拱——这是万历帝怠政不上朝的委婉粉饰说法——大明朝也是天下太平，国家机器运转得井井有条，各方面事务被处理得有条不紊，这样的稳定局面一靠皇上圣明，二靠从朝堂上到地方各级官员的勤政奉公——夏华知道朝堂文官集团对万历帝撂挑子不干是很有怨言的，他如果一味地称赞万历帝撂挑子不干是多么正确，无疑会得罪文官集团，所以他给两边都说好听话——三靠我大明朝的政-治制度多么多么先进，云云，当然了，金无足赤、白璧微瑕，如果能对现行的政-治制度进行几项小小的“改动”——不能用改革这个词，用了就会触动大批大-佬最敏感的神经——那就更好了，真真正正的返璞归真，达到孔圣人梦想中的上古大治，最后这句话就把前后文有机无缝衔接在了一起，起到紧扣主题、画龙点睛、逻辑自洽的作用。 　　 天气热得流金铄石、酷暑难当，夏华写着写着，不但浑身大汗淋漓，额头上、脸上的汗珠还不断地掉下来，为防汗水滴落融化笔迹、弄脏卷面，夏华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连连擦汗，由于他全身心地投入，不知不觉间已经感受不到闷热，但考场内偶尔便会响起东西打翻声和巡视衙役的呼喊声：“又晕了一个！”那是有考生体虚或年老，熬不住酷热，中暑昏迷了过去，随即被衙役们抬出考场交由医士救治，这场试对他们来说也就半途而废了，只能明年再考了。 　　 院试共考两场，一场考一整天，所以夏华等所有考生今天的午饭都是在考棚里解决的，到下午一两点时，夏华一气呵成地完成了第一题的文章，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感觉到肚子早就饿了，于是拿出宋词儿给他准备的葱油肉末饼和自己带的装在水壶里的凉白开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检查文章，确定没有错别字或忘了避讳的地方，字迹也工工整整、清清爽爽，堪称印刷体，让夏华很满意。开玩笑，一部《天龙八部》八卷八十万个毛笔字可不是白练的。 　　 值得一提的是，考棚里有马桶，考生有内急了直接就地解决，不准出考棚，但在考试结束前既不准自己拿去倒也没人会来收拾，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个考棚里除了汗臭味、脚臭味外，还多了挥之不去的尿骚屎臭味，弥漫着整个考场。 　　 完成第一题后，夏华看向第二题，题目是：而不正齐。 　　 这四个字看起来莫名其妙，四书五经里根本就没有这句话，因为这是一道截搭题。 　　 所谓截搭题，是从明朝开始出现的一种科举出题法，原因是这样的：科举制已经实行这么多年，四书五经里就那么多句话，每句话都拿出来作为题目，历朝历代的出题官们几乎把每句话都用过了，再用，题目就要重复了，怎么办呢？不知是哪位天才，发明出了截搭题，就是把两句尽量不与别的话发生重复的话各截取一半搭接在一起作为题目。比如夏华眼前的这句“而不正齐”，源于《论语?宪问篇》里的“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意思是：孔子说，晋文公诡诈不正派，齐桓公正派不诡诈。出题者选了前句的“而不正”和后句的“齐”，截搭出了这么一句“而不正齐”作为题目。别忘了，这年头可没有标点符号。 　　 应该说，这位出题者还算手下留情了，因为“而不正”和“齐”是靠在一起的，如果下手狠点，把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各截取一半搭接在一起作为题目，考生就直接要抓狂了。 　　 确定“而不正齐”原文是“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后，夏华开始审题。这道题的原文是孔子对两位君王的评价，玄机便是考查考生们对君王治国手段的看法：君王是该玩弄阴谋诡计治国呢？还是该堂堂正正治国呢？政-治正确答案肯定是后者，但要写出新意和创意，既考验考生们的学业功底，也考验学生们的思维发散能力。 　　 在脑海里构思好大纲后，夏华开始下笔答题，他的文章大意是：首先，自己要当光明磊落的君子，但因为无法保证别人是君子还是小人，所以对待君子要持君子之道，对付小人在有必要时可适当施小人之术，这不是反复无常、玩弄手段，恰恰相反，这是捍卫君子之道、弘扬社会正气。君子碰上小人，注定君子吃亏，因为君子有操守，小人没底线，倘若就这样下去，君子肯定越来越少，小人肯定越来越多，君子之道将会日渐衰微。君子之道只有君子才能享受到，如果小人也能跟君子一样享受到，那君子又何苦成为君子？正如不讲信用的人没有资格被讲信用，没有君子之道的小人也没有资格被以君子之道相待。治国手段亦是同理，对礼仪之邦施以礼仪，对不讲礼仪的蛮夷之邦就要施以霹雳手段，武威所到，蛮夷方会臣服。倘若不是这个理，那我大明朝太祖皇帝、成祖皇帝为什么当年要用武力痛打蒙元而不是效仿诸葛亮舌战群儒去说服蒙元退出中原？子曰，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正符合圣人微言大义。 　　 夏华第二题的文章跟第一题的一样，文思泉涌、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写得天花乱坠。 　　 完成后，夏华反复检查几遍，确定没有错别字或忘了避讳的地方，便拿起手边的摇铃摇了起来，既已完成，当然可以离开了，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况且，这里的闷热和味儿实在让人受不了。 　　 很快，两名府衙的九品文士顺着铃声来到夏华所在考棚，两人互相监督，先用白纸条糊住夏华考卷上的姓名，然后把考卷放进一个专门的纸袋里，共同确认封卷完毕，再在袋口贴上封条，最后两人签上自己的姓名。这是一个非常严谨的过程，严厉杜绝作弊，一旦出事，这两位负责收封考卷的人都是要承担重大责任的，容不得丝毫疏忽大意。 　　 在得到对方允许后，夏华向对方各行一礼，带上自己的东西，步履轻松地离开了考场。 　　 出了考场大门，夏华看到已有部分考生出来了，又有三三两两跟他一样刚考完的考生出来，有人表情凝重、一言不发、闷头走路，有人脸色变幻不定，有人失魂落魄、摇摇晃晃，一出来就倒地晕过去了，急火攻心加上天气燥热，生病甚至一命呜呼的都有，有人眼中含泪、哭哭啼啼地出来，带动得跟他一样但强忍情绪的别人也哭泣起来，这种悲伤情绪交叉传染着，导致哭得人越来越多。 　　 当然了，也有这么一种考生：出来后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嘴上连连地说着“好难啊！完了！完了！”“肯定考砸了！”“唉，我都搞不清题目究竟是什么意思”之类的垂头丧气的话，但眼神里分明闪烁着一种狡黠自得的嘚瑟。 　　 看来，华夏人的一些传统不是一代养成的，而是一代代地往下传的。最讨厌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鸟人了！夏华在心里腹诽道。 　　 “公子！”“公子！”“公子！”“公玉兄！”夏华一出考场，立刻有好几个人围上来，赵炎、赵海、绣春、宋词儿、唐诗诗一个不剩，还有卢泰。刘洁不在，她今天早上回老家探亲去了。 　　 “你们在外面等了多久了？”夏华诧异地问道。 　　 赵海拿起一把蒲扇，一边给夏华扇风一边笑道：“公子你进去后，我们就在外面等着了。” 　　 “多热啊！”夏华嘴上责怪、心里感动。 　　 “在客栈里也待不住呀！”绣春也笑道。 　　 “公子，你考得怎么样？”“公玉兄，感觉如何？”赵炎、卢泰等人都紧紧地看着夏华，表情比夏华进考场时还紧张，个个屏住呼吸、大气都不喘，他们在外面看到不少考生出来后或泪流满面或脸色惨白或表情呆滞或瘫倒在地，都吓得不轻，生怕夏华出来时也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