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屏住呼吸，大眼瞪小眼，凝神细看。 　　 只见牛成儒立从笔帘中选取一管灰鼠尾豪笔，在一方银雕花墨盒中蘸饱墨。站立在供桌前，静默几秒钟之后，悬肘悬腕，挥毫在宣纸上写起来。笔尖忽快忽慢，左右飘忽，犹如蝴蝶在宣纸上翩翩起舞。用了几乎一炷香的功夫，将一篇《兰亭序》三百二十四个字写完。几乎是一气呵成，中间只蘸了几回墨而已。 　　 在牛成儒写字的过程中，李伯斯多少看出些名堂来。 　　 当初他去老丹尼尔古董行，曾经跟店铺伙计林树仁做学徒，天天见老林写毛笔字。记得老林写字的时候，总是正襟危坐，眉头微蹙，嘴唇紧闭，表情严肃的就像写遗嘱一般。看着实在让人揪心，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挂了，一头栽在桌子上死翘翘。 　　 而牛成儒写字的样子则完全不同，眉宇舒展，目光安逸，气定神闲，感觉他脸上的皮肤都有些微微发亮。 　　 什么情况？同样是写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呢？ 　　 李伯斯琢磨，牛小栓说的绕口令或许还真有些道理，书法是毛笔字，但是毛笔字不是书法，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除了李伯斯，还有烂脚炳根，也从牛成儒写字的过程中，看出一些端倪来。 　　 想他自己拿修脚刀砍人后脚跟，用的是武当剑十三式的招数，只不过将长剑变成了修脚刀，但招数却是一样。因为这个缘故，他见牛成儒立在供桌前，运足真气，贯于右臂，手上与其说是握一支毛笔，不如说是握着一把剑。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以毛笔为剑，在宣纸上演练一套高深莫测的剑法。 　　 烂脚炳根大气不敢出，手伸进怀里握紧修脚刀，小心提防牛成儒将手中毛笔当做暗器刺杀李伯斯，自己可以抽出修脚刀抵挡几下。能否抵挡住再说，反正自己尽力了，对得起金丝法王的知遇之恩。 　　 而海盗查理等人，包括阿拉骚蕊，也都聚精会神看得呆了。 　　 他们感觉牛成儒写字简直就像舞蹈一样，身体和手臂的每个动作都应和着旋律节拍。或者说，他写字的动作奏响了一首美妙的乐曲，尽管没有声音，但是每个人都在脑海中听到了这首乐曲。 　　 这种感觉太神奇了。 　　 这时候，牛成儒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出一口气，将毛笔放在笔架上，退了半步，从右到左，将自己的书法通篇看了一遍，摇摇头，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声“惭愧”。 　　 众人见他写完了，都凑上前去，鹅一般伸长了脖子，看宣纸上的书法： 　　 “永和九年，岁在葵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虽然宣纸上的字认不出几个，但是感觉上，与他们在城隍庙见过的那些福字春联，什么“年年顺景财源广，岁岁平安喜事多”，“一年四季行好运，八方财宝进家门”，等等什么之类的所谓书法，截然不同。 　　 甚至可以说虽然都是毛笔字，但根本就是两回事。 　　 正是因为大家几乎不认识书法上的字，所以通篇看上去，更像是一幅画，简直妙不可言，不由得看呆了： 　　 只见一个个字宛如云朵丝丝相连，上下飘逸。又像蛟龙戏水，左右盘旋。通篇连在一起，犹如一条河流，既有汹涌壮丽，又有恬静从容。波光粼粼，旖旎秀丽。又好似连绵起伏的山峦，有大树参天，有古藤缠绕，有怪石嶙峋，有小溪潺潺，还有瀑布飞溅。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这样的书法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连海盗查理这样的浑球，也对这篇书法喜欢的不得了。口中神神叨叨地念起绕口令来： 　　 书法长毛笔字宽。书法要书法绑在毛笔字上，毛笔字不让书法绑在毛笔字上。书法偏要书法绑在毛笔字上。 　　 噢买疙瘩！太神奇了。 　　 李伯斯问道：“牛将军，请原谅我们虽然会说中国话，但是并不认识几个字。尤其这篇《兰亭序》，更是认不得了。请问写的是什么呢？” 　　 牛成儒回答： 　　 “《兰亭序》是篇序言，写的是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日，王羲之和当时名士孙绰、谢安等四十一人，为禊事活动，在兰亭宴集。曲水流觞，与会文人雅士都有诗作，事后把这些诗篇汇编成集……” 　　 “等一下，牛将军，”海盗查理打断牛成儒的话，问道，“请问什么是曲水流觞？是大家一起喝大曲白酒、吃肉汤龙须面吗？就像我们刚才喝白开水、吃黄鼠狼肉烩面？” 　　 牛成儒愣了一下，笑着解释道： 　　 “跟我们吃黄鼠狼肉烩面不一样。曲水不是大曲白酒，而是曲曲弯弯的小溪。觞是酒杯，把酒杯放在小溪里流动喝酒。” 　　 “哦，曲曲弯弯的小溪？我明白了。相当于用曲里拐弯的小溪做喝酒的绕口令是不是？” 　　 牛成儒听了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回答，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大概差不多。” 　　 海盗查理又问：“牛将军，王羲之也太抠门了吧？请客喝酒干嘛把酒杯放进小溪里流动？是不是想借机往酒里面掺水？” 　　 牛成儒懒得跟他解释，又嗯了一声：“这个也说不准。大概差不多。” 　　 “噢买疙瘩！”海盗查理立刻气红了脸，“我喝二两威士忌的时候，谁要是敢往里面掺水，我肯定让快枪亨利一枪崩了他。” 　　 李伯斯见海盗查理胡扯八扯没个完，只得打断他，换个话题问道： 　　 “牛将军，我们这些人对书法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再这么讲下去，我们更听不懂了。你能不能说简单一句话，这篇书法到底好在哪里？让我们一听就能明白。” 　　 牛成儒思索片刻，回答：“这么说吧，假如书法是山川，《兰亭序》便是最高峰，八千八百四十八米的珠穆朗玛峰，没有之一。” 　　 这个比喻很形象，众人一下子听懂了。 　　 “我明白了。”李伯斯点点头，“怪不得你们写书法的人看一眼《兰亭序》真迹便可以死而无憾，就像登山的人甘愿冒死的危险攀登珠穆朗玛峰。所不同的是，珠穆朗玛峰就在那里，大家可以看得到。而《兰亭序》深埋在昭陵地下，谁都知道但是谁也看不见。” 　　 “领队先生所言极是。一语中的。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了。”牛成儒由衷地称赞道。 　　 这时候阿拉骚蕊突然插话：“牛将军，我却从你的话里发现了一个大漏洞！大悖论！大马脚！” 　　 “哦？”牛成儒听人说过洋人说话爱夸张，没想到竟然能夸张到这种地步，不禁觉得好笑，问道，“记者女士，请问你发现了什么大漏洞、大悖论、大马脚呢？” 　　 阿拉骚蕊甩了甩栗色的长发，仿佛摇身一变成为阿加莎克里斯蒂，咄咄逼人地说道： 　　 “牛将军，你刚才说《兰亭序》陪葬在墓里，谁也没见过的，是吧？” 　　 “是的。没错。” 　　 “好。我的问题是，既然谁也没见过《兰亭序》，那你如何会写《兰亭序》书法呢？你能把没见过的书法写出来，岂不是大漏洞大悖论大马脚吗？” 　　 “哦！原来如此。记者女士果然智慧超群。这个漏洞悖论马脚抓的好、抓的妙！”牛成儒点头称是。 　　 阿拉骚蕊激动得脸通红，鼻子尖上直出汗，心里暗道，我做记者恐怕是屈才了，以我的才华和智慧，应该像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样写侦探推理小说才对。 　　 牛成儒笑着解释道： 　　 “据说王羲之微醺之下写作《兰亭序》，自己也认为是生平得意之作。所以《兰亭序》真迹始终珍藏在王氏家族之中。一直传到他的七世孙智永。 　　 智永是个书法天才。为了练习书法不被打扰，出家在绍兴永欣寺为僧。常居铁屋书阁，临池学书，闭门习书三十年，足不出户。潜心研习祖上王羲之真迹，包括《兰亭序》。 　　 传说他准备了数个一石多的簏子，笔头写秃了就换下来丢进簏子里。日积月累，竟积攒下十大簏子。他在门前挖了一个深坑，将这些笔头掩埋其中，上砌坟冢，名曰“退笔冢”。 　　 智永锲而不舍，终于练成妙传家法。尤其《兰亭序》，与祖上王羲之真迹惟妙惟肖，足以乱真。 　　 此外，他的书法兼能诸体，笔力纵横，气韵飞动。传世有《智永真草千字文》，堪称天下法书一代宗师。 　　 智永百岁乃终。 　　 临终前，他将自己临摹的《兰亭序》分发给王氏族中各家，用为传承。而将《兰亭序》真迹传给弟子辩才。密藏于寺庙阁房梁上，从不示人。 　　 然而这个真迹后来被唐太宗派去的监察史萧翼从辩才手中骗走。 　　 唐太宗得到后，如获至宝。命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书家临写。以冯承素为首的弘文馆拓书人，也奉命将原迹双钩填廓摹成副本，分赐皇子近臣。 　　 唐太宗死后，侍臣们遵照他的遗诏，将《兰亭序》真迹作为殉葬品，陪葬昭陵。 　　 众多双钩填廓摹本之中，有冯承素的摹本流传至今。因上面钤有“神龙”（唐中宗年号）小印，号称“神龙本”。现藏于紫禁城皇宫大内。” 　　 “噢买疙瘩！”阿拉骚蕊惊呼一声，想不到一个书法竟然会有这样曲折离奇的故事，足可以写一部侦探推理小说了，她简直听得入了迷，“牛将军，那你是在紫禁城皇宫见到《兰亭序》神龙本，所以才会写的是吗？” 　　 “非也。学生自幼习书。从十岁开始就临习《兰亭序》了。” 　　 “噢买疙瘩！什么情况？莫非你手里还有另一个摹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