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前二百一十二年九月三日 旃蒙赤奋若-七月-己酉日 卯时 星孛于太微 及暮 星孛于天市垣已四日 主豪杰起诛 国有丧大臣诛 荧惑冲岁星于天江 辰星合太白冲角亢 ====== “李斯,你说说看!” 秦始皇嬴政看着手中的竹简,没有理会公子扶苏。自己长子的这份上奏,让嬴政气不打一处来。 “陛下”,李斯用余光瞟了一眼扶苏。 虽然他知道自己与皇帝长子的意见向左,如今扶苏又用一篇言辞直白的奏疏明确反对诛杀术士,但是出于推行法家治国政见和迎合始皇帝的立场,李斯不得不硬着头皮与公子扶苏当面辩驳。 “我大秦一统六国,废分封,其意不仅在于山河一统,更要人心归一。” “去岁禁私学、焚诗书以来,书虽焚,诸学却未禁绝。” “眼下这数百术士,信奉歪理邪说,崇古非今,诽谤陛下。” “此风不禁,有危于社稷;诸逆不诛,有损于陛下天威。” 嬴政将奏疏丢在案几上,怒道:“长生不老丹药,不仅炼不成,诓骗寡人财物倒也罢了,还胆敢归罪诋毁寡人,造谣说是寡人不修德行所致。” “李斯你说,从古至今,岂有诸事皆归罪天子帝王之理?” 嬴政表面上发怒,话却是说给扶苏听的。 案几上的奏疏,看起来是劝自己网开一面,安定天下人心,其实立场跟那些儒生一样。 洋洋洒洒一堆上古大道理,无非是说他嬴政为政严苛,不如先贤圣人一般以德服人。 “陛下息怒,一群宵小之徒,焚书既然收效甚微,此刻正好杀一儆百,请陛下下旨”,李斯俯身施礼,向嬴政请旨。 “该如何处置”,嬴政今天就是要做给扶苏看,该如何当一个真正的皇帝,而不是满嘴礼仪道义、妇人之仁。 更不要说扶苏背后的楚国权贵势力,还有六国在秦朝的各种余荫,巴不得秦始皇再如周天子一般,下令分封天下诸侯,继续做圈地为王、各自为政的春秋大梦。 “依大秦律,皆当坑杀”,李斯毫不犹豫地回道。 “不可”,扶苏急忙出声阻止。 他匆忙跪到嬴政面前,恳求道:“父皇,不可啊。天下刚刚统一不久,各地尚未安定,切忌枉杀诸学,尽失天下人心啊。” 说完,扶苏俯身在地,磕头不止。 “起来,混账东西”,嬴政看着一直磕头的扶苏,气得一脚蹬在他的肩上。 扶苏受力后仰,瘫坐在地。 “你看看你,哪有半点王者的气息。天下若让你来管,你管得住吗?” 李斯赶忙劝住嬴政,说道:“公子年纪尚轻,受到儒生蛊惑,陛下多多教导才是,万不可动怒,更别伤了公子。” 扶苏一提溜爬起来,继续跪在嬴政面前。 “生在宫里,长在宫里。我看你就是跌打少了,才学得如此窝囊,根本不懂帝王之道”,嬴政指着扶苏鼻子怒骂。 眼见着朝堂之事要变成皇帝家事,李斯赶紧弯腰扯扯扶苏衣袖,打着圆场说道:“公子定是受了腐儒蛊惑,今后李斯请几个法家名士悉心教导便是。” “公子聪慧,必然懂得务实的治国之道,不会再逞口舌之能,靠没有用处的大道理行事。” 这话其实也是李斯继续向嬴政和扶苏强化法家的执政理念,自从一统天下以来,秦国究竟该如何治理如此大的疆域,又要将权力集中在君王手上,避免再次出现周天子被诸侯架空的局面。 这样的问题并没有古人给过答案,也没有现成的方案可以照抄。 数年来,李斯对抗朝堂内外各种势力,好不容易促使始皇帝废弃了分封皇亲权贵的想法,改行郡县制,将国家治理权力牢牢地掌握在皇帝和他的近臣手中。 如今,诸子百家不同的治国理念仍然在世间吵得沸沸扬扬,如果不能将以法家为主导的理念镌刻进秦朝的骨髓里,天下又将再次动荡,他李斯也会成为千古笑柄。 说是诸子百家,除开那些纯粹以个人修行为目的的少数学派以外,大多是诸侯混战、各国博弈时兴起的术和法,或者称之为战术方法论。 而真正可以用于治理大国的道,也就是国家整体的战略设计,能用的上的,无非就是儒家、法家、道家和墨家这些个。 孔孟的学生遍天下,推行礼制和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从而维护君王权威地位,是当下朝堂上,部分勋贵特别是世家大儒们的呼声。 道家的清净无为,虽然与始皇帝推崇的天下归一、万世一统的理念有矛盾,但还是有不少人以“打天下是一套,治理天下未必能是同一套”的说辞,打动了不少厌战、希望过清静日子的人的心。 以商鞅变法为根基,秦国快速崛起,直至扫灭六国,法家在王天下的道路上充分证明了其威力。 李斯坚定地认为——治理天下,法家将永远是皇帝的不二选择。 治国就是治民,法家能够将秦国百姓激励起来,完成强秦、霸秦乃至天下皆秦的伟业,那么治理天下百姓时,法家同样有此作用和威力。 至于墨家,自从百余年前,墨家巨子离世后,日渐式微、分崩离析。靠着墨家理想国那一套东西,自己都没生存下来,谈何用为治国之道。 “兼爱、非攻,才是真正的帝王之道。我大秦要江山永固,就不能妄行杀戮。” “为君者,必须心怀天下,废除法家暴政,推行墨家仁义”。李斯还在打着圆场,却没料到不服气的扶苏,直接怼到了自己身上。 “哼”,嬴政鼻孔里一声冷笑,气愤地盯着扶苏。 “兼爱、非攻?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当年先祖孝公用商鞅变法,墨家有没有鼎力相助?” “山东六国皆说变法之秦行的是暴政,为何打着兼爱非攻旗号的墨家要匡扶我大秦?” “大秦百万雄师的强弩冲车、良兵利刃是哪里来的?” “因功授土的百姓,耕作筑造的新式工具是哪里来的?” “秦国兴修水利、灌溉万兆良田的能工巧匠又是哪里来的?你说!” 显然,嬴政认为扶苏读书读了个表面,根本没懂得墨学的精要。 嬴政气愤地走到大殿门口,指着气势恢宏的咸阳宫说道:“早年旦逢暴雨,咸阳宫就会积水,泥泞不堪。” “现在你看看,如今这些砖瓦之下,全是陶瓷埋造的排水管道,任它狂风骤雨,可有半分积涝。” “这些巧夺天工的营造之法,难道不是墨家的本事?” 听见皇帝说到墨家之根本,李斯不失时机地向公子扶苏解释道:“能战方能止战,止战则必须六国尽归大秦,江山一统方可天下非攻,这就是墨家协助孝公和商君变法的原因。” “时至今日,墨家在我大秦,尚有巨子和信众,从未见其鼓噪兼爱非攻,阻碍陛下以法治国。” 扶苏白了一眼李斯,显然非常不服气:“墨家学说又不是只有秦墨一派,以战止战之论调,仅为一家之言。” “放屁”,听闻此言的嬴政怒火中烧,大步走回,吓得李斯赶紧又扯了扯扶苏的衣袖。 今日若劝不好公子,自己也得当好一个和事佬。 否则,皇帝陛下与长子决裂的罪过与恶名,免不了要落在自己头上。 “相里氏之秦墨,以战止战绝非一句空话。行务实之举,专巧工营造,助我大秦一统天下。” “秦墨于社稷有功,兴我大秦有名有实,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居然贬它作一家之言?” “邓陵氏之楚墨,推崇诛暴行义,专门网罗训练刺客、侠士。此类虚名钻营之徒,于国有害,于民无利。” “豪侠如能平天下,河泽千里、八百年的楚国如今何在?荆轲受燕太子丹指示行刺寡人,燕国如今又何在,你忘了吗?” 听闻荆轲,公子扶苏心中一惊,没想到父皇论断起墨家学派,竟能与如此大逆不道的刺客扯上关系。 嬴政继续骂道:“至于相夫氏的狗屁齐墨,只知道推行兼爱、非攻。” “那我问你,曾经雄霸天下的齐国如今在何处;天下学子趋之若鹜的稷下学宫,如今又在何处?” “庭燎招士、诸侯会盟的霸主齐桓公——公子小白,若知亡国的后世子孙竟然推崇的是兼爱非攻,还不如高傒不要救他,被管仲一箭射死算了!” 嬴政显然是在借古讽今,面对这个信奉仁义的长子,想到各个曾经强大过的诸侯国,渐次毁在后世子孙手上,不禁有些兔死狐悲。 看着低头一言不发的长子扶苏,嬴政并不相信自己的血脉骨肉会是懦弱之辈,定是有人对他施加了影响,心中不免忿然。 “李斯,扶苏平日里跟谁来往,到底是谁教了他这些伪学?” “这”……李斯害怕了,这种帝王家事,他这个外人一旦参言,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但是以皇帝的英明聪慧,自己如果刻意隐瞒或者编造谎话,结局并不比得罪皇亲国戚要好。 皇帝正在气头上,容不得他李斯吞吞吐吐,酝酿出更加恰当的回答,只好含沙射影地说道:“帝王家事,臣不敢妄言,无非是些楚国儒生,借着家族关系,亲近公子罢了。” “哼,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把这些平日里吹捧歪理邪说,卖弄伪学的儒生,连着那些个忤逆的术士,一块儿坑了吧。” “至于朝堂之上,但凡鸭子游水上头平静,底下蹄蹄爪爪乱动的,一并处置。” 嬴政拂袖,回到了自己的御座上,动了肝火、劳了心神,难免觉得有些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