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真杀不得啊！”　　 扶苏伏地嚎啕，言语悲怆。　　 一旁的李斯看明白了，始皇帝哪里单单是在教训长子，简直就是借题发挥，试图铲除朝中有威胁的朋党。　　 想当初，嬴政迎娶楚女，扶持以昌平君为代表的楚人，除掉了以吕不韦和赵太后为首的赵国势力。　　 未曾想，攻伐楚国时，昌平君居然临阵倒戈，导致二十万秦军被楚将项燕打得几乎全军覆没。　　 虽然最终楚国被秦攻灭，末代楚王昌平君和项燕均已战死，但是楚国夫人生下的长子扶苏这么一闹，始皇帝又要借着他李斯的手，以统一天下思想、诛杀诽谤皇帝的术士为名，铲除楚国在朝中的残余势力。　　 如此下去，总有一天会轮到他的头上。思虑至此，李斯不禁冷汗直冒。　　 “怎么，李斯，你也要结党营私吗”？嬴政冷冷地问道。　　 “臣不敢，臣只是在想，与我大秦斗了几百年的赵人，还不一定清除得干净，如今又要动楚人一党，发动太早，势必难为。”　　 李斯有自己的心思，他并不想皇帝过快地将所有权力集于一身，这样对所有人，包括他李斯，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什么赵人楚人？李斯，这可是你说的，寡人未曾这样说过。”　　 嬴政当即否决了李斯如此直白的猜测。　　 李斯听见大殿内静立候旨的宦官、侍中赵高，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咳。　　 “寡人要的，是江山一统，是天下归心。”　　 “九州黎民，天下诸侯，尽皆承自唐虞，传自炎黄，哪个不是圣王先贤传家？”　　 “搬出祖宗来，哪个不是炎帝之后、黄帝之后，亦或上古圣贤宗亲？”　　 “大秦想要一扫六合时，他们各个都跳出来宣扬自己才是华夏正宗，讥讽我大秦先祖仅仅是大禹辅臣伯益（大费）之后，没有资格一统河山。”　　 “岂不知这天下本该是我大秦的，是我嬴姓先祖‘伯益’应受禅让的，却被大禹传给了儿子姒启。”　　 嬴政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卷竹简展开，继续说道：“扶苏，你自己好好看看。”　　 “此卷由稷下学宫的儒家子弟编撰，宣扬上古诸圣诞生于齐鲁，齐国才是华夏正统。还有这字儿的写法，你认不认识？”　　 说完，将竹简扔在扶苏面前。扶苏知道父皇说得在理，不敢出言辩驳，只能捡起书简，试图辨认。　　 “烧掉这些杂学，要的就是统一天下文字、学说，绝不让异端歪理喧嚣尘上。”　　 “如果让诸侯残余势力，打着恢复正宗的旗号，再次占地割据、相互攻伐，天下就会再次大乱，血流成河。”　　 “李斯你记着，有些不合时宜的历史，更要下令史官删改。”　　 “必须让后世天下人确信不疑——华夏正宗就在先秦之地汧邑，他处皆是分支。盘古开天地后，唐虞夏商周皆在秦陇、在关中。”　　 “非如此，诸侯、各族皆争正朔，要不了多久，世间必将再次混沌不清。”　　 “我大秦千秋万载的基业，必然毁于正统之争、民族之争、种姓之争。”　　 李斯闻言禀道：“皇帝陛下，若如此随意修改，明堂、石室那批令史、史官们，怕是要据理力争啊。”　　 “哼，这些事还要我教吗？照办的，留下；敷衍的，裁汰；抗拒的，杀掉。”　　 “为了大秦万年，这事儿必须要办。其中的道理，还要我反复说吗？”　　 “扶苏，你若还不明白，就给我想、给我悟，直到你明白为止。”　　 说罢，嬴政转头吩咐赵高：“把我交给扶苏的东西拿来。”　　 只见一旁伺候的赵高，将侧旁木架上搁置的秦剑和耒耜拿了起来，一起捧到了公子扶苏面前。　　 “赢扶苏，你是长子，给我仔细听着。”　　 “大将军蒙恬正在北境戍边，修筑长城以防范匈奴，你给我去跟着大将军好好历练。”　　 “战时拿着这把秦王剑杀敌建功，农时就用这把耒耜与民一起耕种。”　　 “整日在宫中学些个不着边际的假把式，不如到前线，到将士们身边去，到田间地头去，涨涨真本事，对你有好处。”　　 嬴政再生气，心里也疼爱儿子。年少懵懂，宅心仁厚，也算不得大错。　　 他就算一时没能开窍，当父亲的下点狠心将其锤炼锤炼，总好过对他一昧说教。　　 接过秦王剑和耒耜的扶苏，自然心不甘情不愿，反问道：“国之大事，在戎与祀，父皇给我一把农具是何意？”　　 李斯已知始皇帝心意，听闻扶苏还没领会父亲的苦心，于是赶忙解释。　　 “公子，秦法奖励耕战，耒耜和秦王剑正是始皇陛下鼓励你建功立业的象征。”　　 “况且，耒耜承自大禹。大秦先祖，辅助大禹治水，因而赐姓嬴氏。”　　 “若非大禹之子启灵篡位登基，建立夏朝，这天下本该禅让给嬴氏先祖大费（伯益）的。”　　 “后经商汤灭夏，武王伐纣，化身权杖的耒耜，险些就被天下遗忘。若不是大秦灭了蜀国，得了经书典籍，大秦上古先祖的伟业，早就被前朝历代抹去了。”　　 “如今陛下决意焚毁杂书、坑杀术士、修正古史，就是让天下人不再七嘴八舌、搬弄是非，以稳固我大秦的统治。”　　 “再说，今日所议之墨家，虽已凋零衰败，秦墨却仍旧祭拜信奉大禹道，以苦修为乐。”　　 “请公子思之，陛下赐你耒耜，是否另有深意。”　　 是什么深意，李斯并没有说，因为他也只是猜测。　　 要知道墨家巨子传承，象征权利交接的仪式上就是接过一柄耒耜。在此之前，耒耜更是上古王权传承的象征。　　 如今，秦始皇定六国后虽然有了誓传千秋万代的传国玉玺，耒耜已然被放弃作为王权的信物。　　 但是，赐给公子扶苏一柄耒耜，其中是否隐藏着始皇帝嬴政的暗喻，李斯既不能肯定，也不敢点破。　　 扶苏看着耒耜上篆刻的嬴字和嬴姓家族的图腾，心中仍然没有放弃今日的争执和自己劝谏父皇的立场。　　 “父皇既然不信术士之言，又为何为了一句谶言，调集几十万大军守卫边境，还要耗费民力筑长城防范匈奴？”　　 扶苏所指，即为民间传言“亡秦者胡”的预言，也不知是哪个方家术士推算的，搞得天下流言四起，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随后嬴政派遣大将军蒙恬，远征北境筑守长城以防范匈奴胡人，更是将传闻与谶言联系在了一起。　　 听见公子扶苏指出皇帝极其忌讳的凶兆传言，李斯心惊肉跳，生怕皇帝一怒之下，诛杀所有传播流言之人。　　 李斯赶紧俯身，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此刻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榆木脑袋，给我滚去蒙恬那里，没有我的旨意，不准回来”，说完，气愤的嬴政拂袖而去。　　 “陛下，小心台阶”，嬴政步子迈得太大，踏空一级台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赵高在皇帝身后迈着碎步赶忙跟上去扶住，嬴政气得甩开赵高的手，兀自回后殿去了。　　 嬴政走后，扶苏对着李斯露出愤恨的表情，鼻中哼的一声后，手持秦王剑和耒耜，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李斯赶紧向扶苏鞠礼，道声“公子慢走”后，起身拢起袖子，目送扶苏离开。　　 随后，李斯掸掸衣袖，叹道：“这叫什么事儿啊！”　　 深感彷徨无趣的李斯离开后，赵高看着空旷的大殿，低头吹灭了秦始皇案头的油灯。　　 ======　　 公元前二百一十一年，荧惑守心宿，有陨石坠落于东郡，传言石上刻有“始皇帝死而地分”，嬴政派人诛杀附近百姓，焚毁陨石。　　 公元前二百一十年，秦始皇在巡游途中驾崩于沙丘。身为赵国宗族后裔的宦官赵高，说服害怕扶苏登基对其不利的李斯，篡改遗诏，赐死在北境随大将军蒙恬戍边的公子扶苏，扶植傀儡胡亥登基，史称秦二世。　　 公元前二百零九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同年，项羽跟随身为楚国旧贵族的叔父项梁在吴中起兵反秦。　　 公元前二百零七年，赵高逼迫胡亥自杀，刘邦攻入咸阳，秦朝灭亡。“亡秦者胡”巧合应验，天下再次陷入分裂危机，楚汉争霸开启。　　 ======　　 阴晋之战中，当时在上空指导通识者的广成子，面对此战大败的秦军和一时大胜的魏军，曾提示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群体意识的力量，远大于人群中的领导者。”　　 可惜，秦始皇永远听不到，也不可能听到。　　 他立志统一天下人心、基业千秋的实践，虽然随着其离世而失败，却为后世华夏子孙成功灌输了一种认知。　　 这种认知就是——在中国这片广袤的领土之上，不同民族地区的人民，是能够凝聚成为一个整体的。　　 这种认知由始皇帝嬴政开启，并在后世历朝历代中镌刻成为华夏民族一致的信念和意志。